酒宴过半，吃饱喝足的村人们都识趣起身离开，腾出位置来让其他人入席。

　　没办法，农家小院地方窄，不似城里高门大户还有花园子，宴客随便摆上百八十桌都毫无压力。

　　赵平这半大小子正是长身体的年纪，但因为读了书的缘故，对自己的举止礼仪颇有要求，比那些狼吞虎咽抢肉吃的家伙文雅多了。

　　他吃得慢，正好还能分出一丝心神，暗中观察“乌表舅”。

　　就在身边人换了一轮时，“乌表舅”起身了，笑吟吟走向云父的方向。

　　赵平立刻打起精神，饭也不吃了，一抹嘴跟了过去，还左顾右盼，拉住旁边一沾亲带故的大娘，问“您看见我娘了吗”，装作要去找母亲赵大嫂的模样，实则竖起小耳朵在偷听云父那边的动静。

　　“你娘？刚刚好像回去了吧？”

　　大娘说话时，赵平耳朵一动，似有所悟，却是因为右后方传来的“合伙”“江家”“稳妥”“赚大钱”等词汇。

　　他恩恩谢过这位大娘，又一心二用说了句客套话。

　　后者见他气度端庄，谈吐间颇具书卷气，想到自家那几个差不多年纪、只爱玩泥巴掏鸟蛋的泥猴儿，不禁心生羡慕，夸了几句将来有大出息之类的话。

　　赵平也没不耐烦，反倒觉得对方配合得好，嘴上说着“哪里哪里”的谦辞，脚底下却跟生了根似的。

　　不料，这时，“乌表舅”和云父的声音渐渐远去。

　　“你咋想的？这么要紧的方子，怎么能……”

　　赵平侧头一看，方才还一副自信满满富家翁模样的“乌表舅”，神色突然变得有些急躁，脸上挂着的笑也透着丝勉强，拉着云父转去了外头，俨然是要避着人说悄悄话。

　　他立马装作脸红害羞，低着头从过分热情的大娘跟前跑掉，自然而然地小跑出去，路过云父二人时，正好又听了一嘴对话。

　　“我这不是替你着想嘛？江家家大业大，人家也有自己的酿酒坊，回头咱酿出来的酒总不能只拉去外地卖吧？那得多——”

　　赵平没停顿，若无其事越过二人回家。

　　“乌表舅”看了他一眼，并没当回事，只深吸了口气，继续皱着眉跟云父争论。

　　“我知道你跟江家——”

　　赵平很快找上云巧，如此这般汇报了一遍，最后忍不住发问。

　　“巧姑，你家表舅不是做生意很厉害吗？照理说，他那什么酿酒方子很厉害的话，自己做不是能赚更多钱吗？就算手里没钱，也不一定要跟人合伙吧？除了跟亲朋好友借，还能找正经钱庄周转吧？”

　　小小少年仰着脸，满眼都是好奇。

　　云巧轻笑一声，下意识跟赵婶子交换了个眼神。

　　“婶儿，您家阿平真是个鬼灵精！我就不信他猜不出来，还非要装作啥都不懂来问我！”

　　赵婶子笑眯了眼，只说：“阿平是好孩子。”

　　被夸的赵平这回真脸红了，见长辈们没有要为他解惑的意思，只得老老实实回屋看书去了。

　　饶是如此，结合他对隔壁云家二老的了解，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屋内，云巧嘴角的笑多了丝嘲讽意味。

　　“瞧，果然急了！也不知道，我那对好爹娘脑子能不能转过弯来……”

　　赵婶子拍拍她的手，劝道：“你呀，现在最要紧是顾好自己和孩子，不用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烦心。天塌了，还有卫小子给你顶着呢！再说了，就算真塌了，塌的也不是你们那片天~”

　　似乎察觉自己失言，她立马扯开话题，笑吟吟指着云巧腹部调侃。

　　“都说‘酸儿辣女’，你这么爱吃酸的，那腌黄瓜我都没吃到，全被你啃了……啧！肚子又这么尖，八成是个小子！”

　　云巧眼神微凝，心虚地低头摸肚子，没好意思说，其实她最近也挺爱吃辣的。

　　胡椒性辛辣，茱萸温和些，却也都是医理中不大适合孕妇食用的东西。而秦椒还不为外人所知，她哪怕不为自己，为了甄思苓和戴春燕两个合伙人，也得严格保密。

　　“不是说‘女美娘，男丑母’吗？我倒觉得，怀喜之后，皮肤好像比从前水灵不少？”

　　她有些不确定地抬手，摸了摸热乎乎的脸蛋，又坦然笑道：“其实，我也希望这孩子是个男娃娃。倒不是不喜欢闺女，就是吧，以他/她这爱闹腾的性子，万一生出来是个女孩子，我怕是不知道怎么教她。”

　　自从前几天开始，小夏夏就爱上了跟爹娘隔着肚皮互动的这项活动。

　　关键是没规律！

　　有时候，她睡得正香，突然就被肚子里传来的震动感闹醒，而后，又要花好长一段时间才能入眠。

　　赵婶子笑着说：“我才不信！有你和卫小子这样的爹娘，咋可能教不好孩子？”

　　她还凑过去仔细看了看云巧的脸，煞有介事点头：“白里透红，你这气色确实好！哎，我这眼睛都快花了，要不是从小看着你长大，打一眼望去，我只当是谁家少奶奶呢~不过，我当年怀你忠大哥时，脸上也透亮，后来就不成了……”

　　说到这，她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告诫云巧，千万别连着生孩子，身体容易垮掉，再努力都补不回。

　　“说起来，我这老寒腿，就是在生老三时坐月子落下的毛病。都说什么‘月子坐得好，小病全没有’，哼，全是胡说八道！咱们可没大户人家那条件！那之后，我再不肯生了，馋女儿也没法子，谁晓得会不会又生第四个小讨债鬼……”

　　“像村南边那小李家，大贵他堂伯娘去得那么早，还不就是因为这事闹的？连着六年怀了五次，铁打的人都顶不住！”

　　“拼死拼活生那么多孩子，养不活的养不活，自己还没了命，留下的孩子还得在后娘手底下讨生活，唉~”

　　赵婶子说的这短命女人，年岁比她自己、云母等人还要大几岁，去得也早，当时云巧才三四岁，还没怎么记事，对这个不是亲戚的村人并没印象，更不知道老一辈的八卦故事，今天才头回听说。

　　震惊之余，云巧也有些后怕。

　　毕竟，算算日子，小夏夏怀上的日子怕是她和卫城圆房后没多久，甚至就是头一回时种下的种子！

　　今后要是每回都这么精准，她岂不是要步那李家堂伯娘的后尘？

　　当然，她相信卫城不忍心让自己这样受苦，但，若要杜绝怀孕的可能性，就只能是他独自受苦了……

　　此时此刻，远在林家、置身于热闹宾客当中的卫城没来由背后一寒，有种不祥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