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卯时,崇开峻站在叶棘的门口,脚步踌躇。
他想要为昨天晚上自己鲁莽的言行向叶棘道歉,他在过去那么多年当中忽略了她的感受,还用如此粗暴而强硬的态度向她下了命令。
昨天晚上回去,辗转反侧了半夜,心中焦灼难安。
他不是不知道变通之人,想清楚了问题的关键之后,决定先向叶棘赔礼道歉,未来再以柔情感化。
站在叶洁的房门口,崇开峻的手举起了好几回。儿女情长竟然让这九尺男儿,阅经世事无数的南平郡王有了一种软肋般的怯懦感。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出现在这里,如果他向叶棘致歉后,叶棘还是像昨晚对待他的态度那般冷漠,他们之间从此之后是否再无可能了?
房门内突然传来了一声极细微的吟哦。
“小棘。”崇开峻唤了一声,没有得到回应。
他敲响了房门,俄尔,房中却平地惊雷般的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请郡王停步。”
是牧碧虚的声音。
牧碧虚是什么时候到了叶棘的房中?不,应该说从一开始,恐怕牧碧虚就在房间中,否则叶棘不会向他提出要“改择良地”。
思及他与叶棘正在交谈的时候,牧碧虚在房间中的某一个角落,耳闻目睹他们所说的一切,顿时一股无名怒火从崇开峻的心中窜出。
他掌风微动,将房门轻轻的推开了一条细缝。
在影影绰绰的幕帘遮挡下,叶棘侧着身子趴在榻上沉睡,背后现出了半张男人的脸庞。牧碧虚从床榻上支起半个身子,锦衾从他的身上滑落,露出一只搂着叶棘的精壮胳膊。
他抬起头来,似有似无的眼神向屋外瞟了一眼,又很快埋下了头,下巴抵在叶棘的颈项间柔缓地蹭着。
叶棘感觉到脖子痒痒的,但人实在困顿疲乏,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嘴里嘟囔了两句什么,又像一个鹌鹑一般,将自己的头往被子里缩得更紧。
崇开峻在与这位牧小公子接触之初,就知道他未必行事便如外貌看起来一般稳重,却没有想到他竟然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也敢胆大妄为到了如此地步。
那一幕耳鬓厮磨的闺中**丽景让崇开峻的视线一阵昏眩。他的眼帘阖起,再度睁开时,他扭头望了望走廊外。
树枝上两只黑眼红嘴的相思鸟紧紧地靠在一起,那只色彩更艳的雄鸟伸出自己的喙在雌鸟的脖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为它梳理着毛发。
雌鸟埋着脖子,呆呆地立在树枝上与雄鸟紧挨着,不时仰仰头,算作是对雄鸟的回应。
崇开峻这一辈子都没有料想过,曾经醉卧美人膝,享受过温香软玉,见惯了妖艳美人的他,有朝一日会狠狠地被两只鸟所刺伤。
眼前所观之景都成为心中所想,从来只有家国天下的雄心男儿,第一次因春花秋月触景伤情。
牧碧虚觑见崇开峻的魁梧的身影倒映在房门上,显然是驻足在门外,不愿离去。
如今已经天光大亮,不再如昨晚一般夜深人静,容易销声匿迹。
再过一会儿,衣衫不整的牧碧虚就会从叶棘的房间中大摇大摆的出来。他这是索性亮了底牌,向周围的人都昭示他与叶棘之间的关系了。
放在平日里,哪怕牧碧虚是牧相的侄子,监督他的监察御史,敢在他身边染指叶棘,崇开峻也要让牧碧虚活罪难逃,下死手好好地收拾他一顿。
然而现在这个时候,崇开峻的心中却只有一片痛苦的茫然,仿佛心中缺失了一大块。
本来做贼心虚的是他们,回避的也应该是他们,但是最后痛苦的,想要逃避的却是他自己。
从来在沙场上无所畏惧的崇开峻狼狈不堪地收回了脚,他不想让叶棘看见自己的黯然失色,匆匆逃离了这个地方。
在远隔千里的凤京城,牧浩**收到了来自牧碧虚的一封加急信报。
看完信笺之后,就算是在朝堂上波澜不惊,稳坐八方的牧相,也两眼一黑,露出了皱眉的痛苦状,他觉得这件事情很有必要与宁安县主房姝商量一二。
见到了房姝,牧浩**长话短说:“县主,狸童在与南平郡王共同巡查的途中,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
牧浩**亲自来找她,加之对牧碧虚生性的了解,房姝心知这绝对不可能是什么“小小的意外”。
她眼前黑蠓渐起,恍了好一会儿的神,才慢慢地开口问道:“可还四肢健全地活着?”
“暂时。”牧相保守的回答又让房姝的一颗心吊了起来。
“究竟是什么事?”
“这个……狸童从小稳重平和,但青春少壮,难免有夜长梦多的时候,偶尔把持不住也是人之常情……”
牧浩**做了好长一段铺垫,才说出了牧碧虚信中的重要内容——“他与一位姑娘情投意合,同床共枕,希望能娶之为妻。”
房姝本来就在为牧碧虚心灵扭曲,开始对娈童感兴趣而提心吊胆,一听牧浩**所言,反倒一颗心微微放下来,“这应该算得上是好事,怎么会是意外呢?”
好歹自己的儿子总算是走出了爱妾野鱼身死的黯然神伤当中,又度过了一段以男为女的狂躁抑郁阶段,眼下总算是看起来步入正轨了。
牧浩**默了一默,方才把让他难以启齿的话说完:“……这位姑娘正是南平郡王的心上人。”
言讫,房姝久久未曾开口,她愀然无语地垂下头来,两行热泪从眼角滚落。
末了,她闭上眼睛长长叹息道:“只当我没有生过这个孽障便罢了。”
牧浩**掂量过,对于南平郡王崇开峻这样的人来说,儿女情长不应放心上,心怀家国天下,万民安宁才是首位。
但是牧碧虚动了他心尖尖上的人,难保这位郡王不会恼羞成怒,在路途当中对牧碧虚下什么暗手,让随行监察御史不明不白地死在路途当中也未可知。
于是,他第一时间修书一封递给南平郡王,言自己要来前线慰劳军中将士,体察民情。
看着笔墨未干的信笺,头发泛白的牧相也忍不住唏嘘,家族中看起来这个最让他省心的子侄,其实便是最不省心的啊。
自八年前天阕长街上发生上任宰相吴恒的命案后,牧浩**已经许多年没有出过京畿道了。
身为皇帝的左膀右臂,也是平蕃策略制定的重臣,他也理应代表圣人,前去安抚和拉拢藩地的将领。
若是昭告牧浩**离开了凤京城,各方势力必然蠢蠢欲动,为了低调行事,牧浩**并没有通知沿路的各个州府长官行程,只是轻装简便,行走官道,以图尽快与崇开峻会合。
数日之后,一个令崇开峻震惊的消息传来,不知道何处走漏了风声,牧浩**途径孚州地界时,有贼人从旁窜出,意图行刺。
昔年牧浩**武艺高强,侥幸在刺杀之下逃过了一劫。
没有想到经过了几年的削蕃之后,各方势力愈发角力,而牧相也不比当年力壮,听说仿佛是在围剿当中受了伤坠马,至今仍旧下落不明。
兹事体大,崇开峻分得清轻重缓急,便是再视牧碧虚为眼中钉肉中刺,也顾不上先与他为难,“牧御史,当务之急,应当详查沿途岗哨,寻找牧相下落才是。”
牧碧虚点头,“依我之见,郡王应召集牧相途径的各州府长官,依例查访。”
崇开峻的大哥崇开霖虽已隐退慈州多年,牧碧虚仍然以协同办案的名义邀请了他前来。
例行寒暄之后,牧碧虚向崇开峻道:“郡王,可否允牧某与叶医士,同崇大将军闲聊几句?”
牧碧虚独自会晤崇开霖便罢了,还要带上叶棘,崇开峻不知他是否在以权谋私,刻意多与叶棘相处。
牧碧虚笑言:“郡王放心,只是公事。”
来到崇开峻为他们三个人另辟的房间中,崇开霖放下拐杖,在太师椅上坐下,向牧碧虚致歉:“牧大人,我腿脚不便,便擅自坐下了。”
被他随手靠在桌边的拐杖龙头已经在多年的摩梭中被他盘得油润发亮,宛如质朴美玉。
态度是恭谨的,言行是配合的,但那双阅尽千帆的眼中,其实并没有年轻监察御史的存在。
牧碧虚自然体谅他的难处,“想来要是没有昔年的一番变故,崇大将军至今应仍在马上行军。”
“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昔日之风光不必再提,”崇开霖摇了摇头,“如今我已将家族重担移交到三弟身上,自己只想偏安一隅,颐养天年罢了。”
之前叶棘随崇开峻一起去赴宴的时候,看到这位前任南平郡王,名满凤京城的美男子,始终觉得他的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奇怪气息。
他这一生,宛如《玉兰记》传奇中的大将军一样大起大落,曾经位于人生的顶点,也曾经位于过腿疾的低谷,他的目光充斥着看透一切的平静,却始终又像期待着什么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