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起诉柯氏集团的,一共有七宗官司,随着官司的陆续开庭,柯氏公司的财产,就像被猛虎一口又一口咬掉的肉,越来越少了。俞大风在东海路的别墅,因为民间借贷公司的起诉,已被彻底查封,进入了拍卖流程。
曾辉煌一时的柯氏集团,已全然成了一推就倒的空壳,而林海特知道,这尚不是最后的结局,最后的结局是片瓦不剩都偿还不清所有欠款。俞大风就毛了,说难不成他们能把老子的心肝肺肾割了去抵债?林海特说那倒不至于,公司欠债,只承担公司注册资本限度内的责任,我想跟你说的是,等官司结束,你必须接受自己一无所有的现实。陈小茼曾经和林海特说过,她最难以接受的不是俞大风的公司彻底破产,而是俞大风趴在命运沟底的烂泥里,除了打滚撒泼认定是老天把自己欺负了,就是不肯起身。所以,林海特说这些,是希望俞大风认清现实,早点清醒,别满世界喝酒瞎混了,让陈小茼也好受点。
俞大风就定定地看着他,说:“你的意思是让我去找工作?”
林海特点点头,说:“你是男人,遇到问题不能一味逃避。”
俞大风就问:“你觉得我能干点什么?”林海特说:“你大学不是学的编导专业吗?去广告公司做文案挺不错。”俞大风就笑,仰着头,疯了一样地笑,说:“我?曾经柯氏集团的少东家,沦落到去给别人做文案策划的份?”
林海特说:“这有什么不可以呢?我还像民工一样站在马路边吃了一年包子和煎饼馃子呢。”
俞大风说:“我和你不一样,你知道吗,有的人生来就是韩信,有的人生来就是阿斗刘禅。”然后闷着头抽烟,说,“我是阿斗,我可以做到此处乐不思蜀,但我受不了**之辱。”
林海特说:“你欣赏阿斗吗?”
俞大风就白他一眼,说:“我还没白痴到那地步,我的意思是说打小享受惯了,吃不了苦。”
林海特就生气了,说:“既然你也瞧不上阿斗,为什么还要效仿他的人生?”
俞大风这才怏怏地说,不是他有意效仿阿斗的人生,是觉得他堂堂柯氏集团的少东家,沦落到要去别人手下打工混碗饭吃,撂不下面子。林海特就劝他,撂下所谓的面子,去找份工作,踏踏实实从手边做起,这样的人反倒让人敬佩,而那些驴死不倒架子硬撑的主,才真正让人背后笑落大牙呢。
让林海特说得,俞大风勉强同意出去找工作了。林海特特开心,忙打电话跟陈小茼说了。陈小茼哽咽着跟他说了谢谢。过了两天,林海特打电话问俞大风找到工作没。俞大风支吾半天才说,在人才市场门口兜了好几圈,没好意思进去。林海特想他能拉下脸去人才市场,已经很难得了,遂说等我问问我的朋友们,他们的公司有没有需要广告策划或者影像广告导演的。俞大风如获大赦,连说谢谢。撂下和俞大风的电话,林海特就把和他有业务往来的几家广告传媒公司在脑海里过了一遍,逐一打电话去问,还好,打到第四个电话,对方就说,公司要拍微电影去参加比赛,正需要这样的人才。林海特心下大喜,忙给俞大风打电话,让他这就过来。
俞大风没推辞,一会儿就过来了。林海特带他去了广告公司。因为之前柯氏集团的广告公司在本市也算是数得着的,俞大风和各广告公司的老总都很熟,大家见面握了握手,寒暄了一会儿,俞大风就不自在了起来,想以前都是大家一起去开行业会议的,也在酒桌上推杯换盏过,彼此尊重着,可一眨眼的空,自己就沦落成了别人手下的打工仔,心里很不是滋味,没等林海特介绍自己是来找工作的,就起身找了个借口走了。
林海特也看出来了,他是一时之间接受不了身份的转换,忙跟广告公司的老总大体说了一下俞大风的情况,就追了出去。
烈日炎炎下,俞大风倚在一棵树下抽烟。林海特真火了,说:“俞大风,你打算逃避到什么时候?!你知道吗?我刚才和施经理说起你的事,他很欣赏你敢于直面失败,更敬佩你对失败人生的担当能力!”俞大风就一侧头,说:“冠冕堂皇的话,谁不会说,鬼才知道他心里有多幸灾乐祸呢。”
林海特觉得不可思议,说:“俞大风你不要把人想得那么阴暗好不好?不是所有人看到别人失败都会幸灾乐祸的!”
俞大风丢了烟蒂,用脚踩了几下,说:“海特,别忘了,中国有句老话叫同行是冤家,不管他说多好听,骗不了我。”
林海特就更气了,说:“大风,你能不能醒醒脑子,人家能骗你什么?说句难听的,你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好骗的?”
俞大风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就凭我是柯氏集团的少东家,现在沦落到在他手下讨碗饭吃,这就是卖点,绝对能提升他公司的口碑,而我,就是被他踩着抬高他公司声望的那块砖头。可是,对不起!我俞大风就算再没着落,也不能让人当砖头踩脚底下!”说着转身就走,走没几步,又回头,说,“以后,我的事情,除了官司开庭的时候你去出出庭,别的你就不要管了。”说着,大步流星地走了。
柯氏集团的公司资产和房产被全部拍卖偿还债务,公司在媒体上宣布破产的第二天,一大帮人涌到报社,找陈小茼这个法人要债。
虽然以前也有人找到报社要帐,但没这么大规模。
不仅陈小茼,连报社领导也慌了,催着陈小茼赶紧想办法。
陈小茼好言相劝,说报社是她的工作单位,和柯氏集团没任何关系,让大家到外面好好商量,可要帐的人都不干,觉得只有在报社,才能对陈小茼形成压力。
陈小茼就流泪了,说:“你们现在就是把我压成肉泥,我也拿不出一百多万。“
陈小茼流泪,要帐的也流泪。说他们也知道,不应该来逼陈小茼,可现在柯氏的办公楼都给拍卖了,他们找不到柯栗也找不到俞大风,唯一能找到的,就是陈小茼了,他们寒冬酷暑地在前海帮他们安装广告灯箱,不过是靠力气挣两个辛苦钱养家糊口,可柯氏说倒就倒了,让他们的日子怎么过?他们的原材料也是从供货商那儿赊的,柯氏要不给他们结账,不仅一年白辛苦了,连以前挣的老本都搭进去也不够,他们自己要吃饭,供货商催着要款,他们也是被逼没辙了,才拉着他们一起来找陈小茼。
陈小茼流了一会泪,说你们放心,柯氏集团虽然倒了,可我陈小茼的良心还没倒,欠你们的帐,我认。
旁边同事听了,就提醒陈小茼,柯氏公司已经倒了,你一个普通报社记者,拿什么还这一百多万?
陈小茼说:“只要我活着,我还有一口气,我就会努力还上这笔帐。“
要帐的人没想到陈小茼这么痛快,有点错愕,甚至不相信,小心地问:“您说的是真的吗?“
陈小茼嗯了一声,说:“我是柯氏传媒的法人呢,虽然我没参与经营,但是柯氏集团风光的时候我也跟着风光过了,就算我为曾经的风光尽一份义务吧。“说着,要过每一个人的帐单看了,写了几张欠条,说:”我陈小茼说话算话,只要我活着,欠你们的帐,我就会认,也会努力偿还。“
显然,这是要帐的人没想到的结局,都意外得很,一瞬间对陈小茼敬佩得不得了,说她虽然一届女流,但比很多男人还爷们,有担当。
陈小茼笑了笑,说:“放心吧,为了我的良心,我也会努力的。“
陈小茼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要帐的人也没好意思再多纠缠。
等要帐的人走光了,报社的同事才聚拢过来,七嘴八舌得说陈小茼你是不是傻啊,你婆婆的公司倒闭了,跟你有什么关系?就算有关系,公司破产,你也可以合法避债,你干嘛要以个人名义给人打欠条啊,这不自找麻烦吗?
陈小茼说:“其实我也犹豫过,承担责任多累啊,可我再一想,如果我不承担这责任,在生活上可能会轻松,可我的良心会沉重,想来想去,我觉得生活上的沉重要比良心上的沉重舒服一点,生活上的沉重可以通过努力打拼改善,但良心上的沉重,只会随着岁月的流失而更加沉重,我不想过良心负重的日子。“
见同事们都心有戚戚地看着自己,陈小茼在胸前竖着胳膊,用力攥了一下拳头,微微一笑:“请大伙儿放心,我会努力的,也会心想事成的。”
下午,陈小茼给俞大风打了个电话,让他出来趟,说有事跟他聊。
俞大风很警觉,以为又是劝他找工作或是给他找了份工作让他去面试,让她有什么事在电话里说。陈小茼说这事她不想在电话里说也不想在家说,因为她不想让父母知道了增加心理负担。
俞大风只好答应了。
陈小茼说在栈桥西面的第六海水浴场等他。
过了半个多小时,俞大风就到了,气喘吁吁的,让她有事快说,他的游戏马上就要通关了。陈小茼心里又涌上一阵悲凉,说:“大风,难道生活不如你的游戏重要吗?”
俞大风只好坐下,歪着头,看远处的大海。
陈小茼就把给公司安装广告灯箱以及原材料供应商找到报社去的事说了,歪头看着俞大风,问:“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处理?“俞大风说:”辞职,跟我去美国,一了百了。“
陈小茼心平气和:“可你也知道,我走不了,我必须留下来和我爸一起照顾我妈。”
俞大风就梗着脖子不说话了。
陈小茼说:“我给他们打了欠条,以我个人的名义。”
俞大风就跟让烙铁烫了屁股一样,从沙滩上跳起来:“陈小茼,你是不是疯了?”
陈小茼看着他,说:“我没疯,我只是不想让良心活得气喘吁吁。”
俞大风几乎是跳着脚说:“你就是疯了,陈小茼你还真把自己当圣母了?是,公司破产了我也很难过,可你知不知道,公司一破产,所有的债务都可以合法免除?你逞什么能?你这是自上刑场!你这是把本可以合理合法扔在路边的担子又捡起来放自己肩上,你想干什么?想证明你伟大你高尚?!”
陈小茼说:“你把担子一扔,你轻松了,可是你想过那些给我们柯氏打工的人吗?他们风里来雨里去给你干了一年活,你屁股一拍,说我公司破产了我合理免债了,你睡得着吗?“
“陈小茼,我告诉你,就因为公司破产可以合理免债我才睡得着呢,你他妈一扮圣母把债都担自己肩上了我还就真睡不着了!“说着,俞大风气呼呼地就走了,边走边说:”陈小茼,你自己打的欠条你自己还,别跟我扯一起去,你这情,我不领!“
这天晚上,俞大风没回家。
陈小茼打电话问林海特,俞大风在不在他那儿。林海特说没有,听陈小茼声音有点不对,问怎么了。陈小茼就把白天的事说了。
林海特叫了声小茼。心,特别疼,就半天没说话。
陈小茼说:“没事的,都会好起来的。”
林海特说:“你签了一百多万的欠条,靠工资还清的可能性不大,是不是有其他打算了?”
陈小茼嗯了一声,说现在纸媒不景气,报社鼓励大家自主创业,还给提供资金帮助,但条件是报社以资金投入的比例占相应的股份,她打算试一下。
林海特说:“也好,等你想好了告诉我,说不准我也可以参与。”
陈小茼笑,说项目她已经在思考中了,还真的和林海特有关呢。
林海特问是什么项目。陈小茼说先保密,等报社批了创业报告再说。林海特也安慰她,不用担心俞大风,可能又去哪儿喝醉了,他一个大男人,不会有事的。
2
那一夜,俞大风没回家,睡在田宝那儿了。
田宝的咨询公司,本来就是寄生在柯氏集团上,柯氏集团一倒,它也就关张了。田宝聪明人,知道俞大风这边已是穷矿,死缠烂打没意义,所以,俞大风因为经济拮据很少联络她,她也不主动往上凑,俞大风酒醉时偶尔电话,她也会尽职地扮一下被弃的怨女,有声无泪地哭哭啼啼一下,以俞大风觉得,她不是势利薄情女子。
那天,俞大风跟陈小茼嚷嚷完,沿着海边噌噌往东走,一口气走到第三海水浴场,坐沙滩上抽了几支烟,越发觉得人生像陷入了无边无沿的沼泽,想想这些年的风光以及最近的落魄,眼泪刷刷往下流,一想到自己已身无分文,好容易摆脱掉的债务,又被陈小茼一笔签回来一百多万,就恨不能一头扎进海里,闷死自己算了,可回头看看满岸的繁华烟火,又不舍得,就给田宝打了个电话,问她忙什么呢。
田宝说:“我可以说想你吗?”
俞大风愣了一下,心里就更酸楚了,想这段时间以来,陈小茼天天苦口婆心,他的哥们儿林海特就像急于把一块即将腐臭在自己案板上的肉推销出去一样,天天忙着给他介绍工作。唯有田宝,还在伤感地问他,我可以想你吗?
现在,他是多么需要被他人需要的感觉,就像不愿意承认自己**的男人,盼望一剂强而有效的壮阳药,田宝满足了他。所以,他说可以想。
田宝就哭着说:“俞大风你混账!”
俞大风说是我不好,然后又说你不知道,最近发生了很多事,让田宝到第三海水浴场来找他。没一会儿,田宝就到了,他就那么躺着,一动不动地仰望着像艳丽花朵一样的田宝。
田宝跪在他身边,攥着两只小拳头,飞快地打他,边打边哭,问他为什么不要她了。俞大风攥住她的拳头,凑到嘴边轻轻地吻,慢慢地吮吸、啃咬……眼泪也慢慢地流了下来,然后,他们在漆黑的沙滩上拥抱,翻滚,后来,田宝爬起来,拉着他就走,俞大风问去哪儿,田宝头也不回地说回家。
俞大风就像个没出息的窝囊废一样哭了,已经半年多了,虽然陈小茼和陈小茼的父母都让他把他们的家当成自己的家,踏踏实实住就行了,可他总觉得,那个家不是他的,他就像那只被寄居蟹战败了的海螺的肉体,柔软的肉身,被抛弃在苍凉的大海中随波逐流,凄惶极了。现在,田宝说跟她回家,一下子,就有了饥寒交迫的流浪狗被收留的感恩戴德。
田宝还那么妖,还像湿漉漉的章鱼盘旋在他身上。他说柯氏集团已经完全破产倒闭,他不亚于街头的流浪汉。田宝还说爱他要和他一起远走高飞。他感动,觉得田宝真好,好得就像落魄秀才在荒郊野外遇到的美丽而善良的狐妖。
他是第二天早晨回去的,陈明道不在家,已上班了。陈小茼正在给果果换鞋送她去幼儿园,本来,这半年来都是俞大风送果果上幼儿园。
陈小茼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给果果换好鞋,抱起来就往外走。俞大风叫了声小茼。陈小茼回头看着他:“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俞大风一脸无所谓地说我喝酒了。
“喝酒就听不见手机声了?”
俞大风说:“喝醉了,酒吧太吵。”
“你为什么要这样?“
“这话我也想问你,你为什么要给他们写欠条?“
陈小茼说昨天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俞大风说:“我没能力偿还。“
陈小茼说:“我会想办法的。“
俞大风欲言又止地看着她,半天。陈小茼说:“想说什么就说吧。“
“我想走。“
“去哪儿?“其实,问得很多余,陈小茼知道他想去美国,自从公司垮了,在每一个要紧的关口上,俞大风能做出的唯一决定就是:走,去美国。
果然,俞大风说:”去美国。“
陈小茼心里一紧,有点后悔不该当着妈妈的面问他想去哪儿,就故意风轻云淡地说:”你要想你妈了就去看看她吧,家里的事我和我爸能应付。“说着,就把果果塞到俞大风怀里:”我时间来不及了,你赶紧把果果送幼儿园。“说着,就推搡着俞大风出了门,下了两层楼,才说:”我妈都病成这样了,你觉得我走得了吗?”
俞大风说:“反正我不想住你家了。”
陈小茼问:“为什么?“
俞大风说:“觉得自己像个寄生虫。“
“你是我的丈夫是果果的爸爸,你不是寄生虫。”陈小茼说。
“可我知道我是。”
陈小茼想发火,又怕他敏感,忙让他赶紧送果果去幼儿园,说完,自己匆忙跑了,中午,又给他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谢云的药在冰箱门上的搁置层里,让他按时拿给谢云吃。
其实,早晨陈小茼不是时间来不及送果果去幼儿园,中午也不是怕他忘了给谢云吃药,她有意安排这些让俞大风去做,就是想让他觉得,家里有很多事需要他做,所以,他不是寄生虫。
可在俞大风的感觉里,却是恰恰相反的,认为陈小茼安排他做这些,是欺负他事业失败,把他当保姆使唤了,就和田宝说。
田宝也说:“是啊,陈小茼怎么这样呢?”怂恿俞大风走,虽然俞大风在国内已找不到任何存在感,可真要让他扔下陈小茼母女去美国,还是犹豫得很。
田宝看出了他的心思,每次见了他,都泪眼婆娑,问他要让她等到什么时候,说俞大风春风得意的时候,她不敢说要他娶她,怕俞大风以为她看上他的钱了,现在他落魄得没什么好图了,她才敢说要跟他结婚这话。
失败早已把俞大风横扫在地,可还有个年轻漂亮胸大有脑的姑娘苦苦恳求要嫁给他,这感觉,就像男人最迷恋的小酌微醺,要就是这感觉吧?飘飘然的,美极了。所以,那段时间,把果果送到幼儿园,俞大风跑到田宝那儿待一会,每次去的时候,都垂头丧气,出来的时候,精神抖擞,像打了一管鸡血。
有一次,他问田宝以后有什么打算,田宝说跟你去美国呀。
俞大风心里一抖,突然就有点明白,自己落魄之后,田宝的痴情不改,并不是有多爱他,而是爱他的绿卡,只要成为他的妻子,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拿到美国绿卡,去美国生活。
这么一想,俞大风就黯然了,却又舍不得田宝给他的那些暖烘烘的奉承和湿漉漉的缠绵,他就像个饮鸩止渴的人,明知道鸩有毒的,可在内心喧嚣着的需要被肯定被赞美的饥渴,迫使他不需要人逼迫哄骗,都会情不自禁地端起这杯鸩,一饮而尽,享受片刻阿谀奉承的滋润。也正是因为明白这其中所有,跟陈小茼说离婚的话,就更说不出口。
3
田宝就沉不住气了,去报社找了陈小茼。
当前台跟陈小茼说有人找时,她以为是读者,做了这些年的报纸编辑,什么读者都能遇上。有时,一篇稿子不合读者口味,都会有人把电话打进编辑部骂一顿,当然也有读者会因为喜欢版面内容而把编辑奉为心灵知音,找到上门要和编辑做朋友,这样的居多数。所以,前台说有读者找,在陈小茼是习以为常的事,也没多想,就说让她在读者接待区稍等,放下电话就下去了,见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有点意外,印象里,年轻人接受新事物的能力强,少有和新闻内容较真的,容易被新闻内容触动了的,多是比较固执较真的中老年人。
见陈小茼站在读者接待区的入口东张西望,田宝就款款地站了起来,伸出手说:“您好,我是田宝。”
陈小茼迟疑了片刻,也伸手,和她握了一下:“是您找我?”
田宝“嗯”了一声,说:“您本人比照片漂亮。”
谁都爱听赞美话,陈小茼也不例外,就礼貌性地回赞了一下,说:“您更漂亮。”觉得田宝面熟,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问她要不要喝点什么。田宝从包里摸出一瓶矿泉水说带着呢。陈小茼就笑笑,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矿泉水,坐在田宝对面,拼命想在哪儿见过她,却想不起,也觉得她和其他来访的读者不太一样,但也没往坏处想。可田宝不是普通读者,她拥有的不仅是年轻漂亮,还有恰到好处的聪明,她认识这个世界,知道各色人性的软肋,就像贪嘴的孩子永远知道妈妈藏糖果的抽屉。她知道,和陈小茼这种女人抢男人,不会是持久战,也犯不着大动干戈,她只要巧妙地告诉她一个真相,就可以得到想要的结局。俞大风说过陈小茼的脾性,骄傲而清净。从这种女人手里抢男人,只要告诉她她并不是那个男人的唯一就足够了。这也应了坊间曾流传的那句话,出轨的男人就像掉在屎堆上的人民币,不捡可惜,捡着又恶心。而陈小茼这类女人,尽管她可能会一转身就为人民币掉在屎上内心泪流成河,但决不会去捡,甚至都不会多看一眼。所以,她冲陈小茼嫣然巧笑了一下:“陈小姐,您就不好奇我是在哪儿看到您照片的吗?”
陈小茼这才想起来,是啊,自己不是公众人物,虽是编辑,但也从不会把个人照片放在报纸版面上,就微笑着说:“是啊,您在哪儿看到的?”
田宝微微一笑,说:“从俞大风的钱包里、电脑里、手机里。”
一下子,陈小茼就感觉出了田宝的来意不善,她没法想象,公司破产,整天到处喝酒瞎逛的俞大风怎么会有外遇?而且外遇对象还能跑到报社来示威,就觉得脸上的血液一下子就凝固了,冷冷的,麻麻的,像一些冰冻过的小蚂蚁在脸庞的肌肉里蠕动:“你什么意思?”
田宝说:“我就是想告诉您,您被我和俞大风骗了,我们好了五年了。”
陈小茼就觉得整个脑壳里就像天崩地裂一样地轰隆隆响着,她面色苍白,嘴唇颤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田宝歉意地笑了一下:“我知道我们这样很不道德,也很对不起你,可我和大风彼此相爱,谁也离不开谁。”说着,田宝楚楚可怜地看着她,“这一次,我是来求你的,陈小姐,求您了,除了我,大风已经一无所有了,您就把他让给我吧,他只有和我在一起才是快乐的。”
陈小茼满脑子都是田宝说她和俞大风已经好了五年了,也就是说,她怀果果的时候,俞大风就出轨了!她竭力不让自己失态,心平气和地问:“你来找我,俞大风知道吗?”
田宝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撒谎,因为只有撒谎才能对陈小茼构成足够的杀伤力,遂点点头,说:“知道,他自己开不了口,就让我来说。”
陈小茼咬牙切齿地笑了一下,说:“他可真够善良的。”说完起身就走。
田宝急了,说:“陈小姐,您还没回答我呢。”
陈小茼说:“我有义务必须回答你吗?”她只觉得,生活就像一座即将崩塌的高山,带着石头和泥石流呼啸着迎头扑向她,她必须马上离开这个叫田宝的厚颜无耻的女人。
是的,她觉得田宝厚颜无耻,不仅是她婚姻的盗墓贼,还把自己打扮成了唯一能拯救俞大风于水深火热的人。
她不管不顾往电梯走。田宝愣了片刻,就追过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我是不会放弃的。”
陈小茼回头,冷冷地逼视着她:“你放手。”
田宝执拗地说:“我为大风堕过胎。”
陈小茼几乎是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我让你放手!“
田宝也晓得陈小茼已经悲愤到了极限,但还是锲而不舍地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最近大风一直和我在一起。”
陈小茼扬起另一只手,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了田宝的脸上:“我说过了,让你放手。”说完,铿锵地走了。前台接待处的姑娘们也给看傻了。
田宝捂着被抽得火辣辣的脸,拿出手机,给俞大风打了个电话,说:“大风,我在报社。”
因为田宝总是撒娇卖乖地逼婚,这几天俞大风没去找她,在家玩电脑游戏,手机响了,见是她的,就不想接,手机响了好久,谢云听见了,踉跄着过来,指了指他的手机,意思是怎么不接电话呢?
俞大风只好接起来,一听田宝说她在报社,就毛了,也顾不了太多了,忙结结巴巴地说:“你在报社干什么?我告诉你啊,你别冲动,别做傻事。”
田宝心平气和地说:“已经做了,陈小茼扇了我一耳光。”说完,就挂断了电话。俞大风也一下子瘫在了椅子上,六神无主地看着枪炮直响的屏幕。谢云虽然行动受限,语言功能也很差,但听觉和思维还是正常的,听俞大风说报社,下意识地就想到了陈小茼,磕磕巴巴地问:“是不是小茼出事了?”
俞大风恍惚着“啊”了一声,起身就往外走。
谢云磕磕绊绊地追出来,想问清楚陈小茼到底出了什么事。可俞大风已经风一样地卷了出去,谢云一急,就摔了一跤,摔在了茶几上,门牙都磕下来好几颗,知道自己腿脚不灵便,也没敢往外跑,抓起电话,颤抖着给陈小茼打电话。
陈小茼气得五脏俱焚,见是家里的电话号码,以为是俞大风得了消息以后打过来的,就没接,她越是不接,谢云就越是担心,打起来没完没了。坐她前面的同事正写稿子,被电话吵得心烦,回头问她为什么不接电话,见陈小茼的脸,煞白得像一张纸,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飞快地往下滚,就说:“小茼,我帮你接吧。”
陈小茼拦住了同事伸过来的手,捂在了话机上,说:“我不想接。”
后来,陈小茼想,如果她接了这个电话,谢云就不会死。
4
陈小茼不能原谅自己,如果她接了电话,谢云就不会误会是她出了事,也就不会磕磕绊绊地出门下楼去报社找她,也就不会从楼梯上一个跟头栽下去折断了颈椎……
接到邻居的电话,她疯了一样跑出报社,拦了辆出租就跳上去。
俞大风接到田宝电话之后就慌了,想过去报社找陈小茼,可走到半路,越想越怕,因为他不知田宝究竟是怎么跟她说的,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要去先找田宝,把事情问明白了,再想怎么应对陈小茼。可他也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一次逃离,对他们的婚姻是万劫不复。事后,他跪在谢云的骨灰盒前,说对不起,妈妈,都怪我没向您解释清楚。
陈小茼的脸冷得像冰,从知道谢云去世的原委开始,她就没再看俞大风一眼,也没和他说过一句话,只在谢云下葬后的第三天,说:“俞大风,我们去把手续办了吧。”
从知道谢云去世那一刻,俞大风就知道,他和陈小茼的婚姻完了,但他还想做最后一次挣扎,一脸痛心疾首地望着陈小茼:“小茼,你就不给我个赎罪的机会?”
陈小茼歪头看着他,说:“如果我给你机会,我妈能活过来吗?”
俞大风就哑然,喃喃说:“我没想到会这样。”
陈小茼也落了泪,说:“我也没想到我的人生是这样的。”
俞大风说你给我几天时间考虑。
半个月后,想谁都无法阻挡决堤的洪水,陈小茼和俞大风的婚姻还是走到了崩溃的边缘,俞大风也曾做过垂死挣扎,甚至搬出陈小茼签署的欠条说事,说:“小茼如果你一定要离婚,我一份钱的债务都不会帮你分担。“
陈小茼淡淡说:“其实签那些欠条的时候,我就没指望过你,我只是凭良心做事,我曾经是你妈的儿媳妇你俞大风的妻子,和你结婚这些年,我享受过你们精英柯氏集团带给我的荣耀和物质生活,所以,我不能只享受荣耀而不负责买单,这是作为一个人对自己最起码的道德要求。“
俞大风泪流满面,说:“小茼,请你相信我,无论我曾经多么荒唐,我最爱的人都是你。“
陈小茼说:“谢谢,我们去把离婚办了吧,我不会让你承担一分钱的债务的。“
签署离婚协议时,俞大风觉得一分钱的债务不承担很不男人,就说:“小茼,我说不承担债务其实是为了阻止你和我离婚。“
陈小茼没说话,在离婚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把离婚协议推给他,俞大风迟迟不肯签字。陈小茼就问:“离婚以后你实在怎么打算的?“
俞大风说:“去美国吧。“
陈小茼点点头,说:“那么我让你承担债务有什么意义?债权人会追到美国去跟你要钱呢还是打官司呢?“
俞大风就哑然了。
陈小茼把签字笔递给他,说:“签了吧,既然欠条是我打的,我就会负起责任。“
俞大风拖过协议,一字一泪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每写下一个笔画,都像有根鞭子抽在心上,他哭着说小茼我永远不会原谅田宝。
陈小茼说:“俞大风你这辈子最不长进的就是总把责任推给别人,其实,没有人需要得到你的原谅,你只需要宽恕曾经荒唐的那个你自己。“
俞大风羞愧难言,从民政局出来就去找了林海特,掏出离婚证丢在桌子上:“我还以为离婚证是绿色的。“林海特说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了。
俞大风说:“海特,你能收留我几天吗?“
林海特这才想起来,离婚后的俞大风已经无处可去,说可以。
当天下午,俞大风就拖着早就收拾好的行李箱来了,在林海特房子里打量了一会,突然说:“好像回到了十几岁的时候。“
林海特嗯,想起了十几岁的时候,柯栗因为生病经常住院,俞光荣又在外执行任务,俞大风一个人在家害怕,就会跑到他家,和他挤一张床,一起胡思乱想,自以为是地聊女人……那些远去的时光,散发着岁月的暗黄,暧昧而又温暖、动人,那是他们的青春年少,如今,再也回不去了。
期间,田宝来过几次,恳求俞大风搬她那儿去,俞大风不吭声,把一支一支地抽烟,用眼角看她,田宝就哭,抱着他的胳膊搂着他的腰哭。俞大风也不说话,默默地抽着他的烟或是玩着他的游戏,一副随便田宝哭,和他没关系的样子,后来田宝哭累了,就坐直了看着他,跟他赔礼道歉跟他忏悔,说她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那样,恳求俞大风原谅。
俞大风说:“以后吧,现在我没心情原谅任何人,只想找把刀把自己捅了。“
田宝就哭着说:“好,等你心情好了给我打电话。“
俞大风也不说话,继续玩游戏。
过了几天,俞大风把所有的委托文件签好字,走了,去美国。俞大风走的那天,林海特要送他去机场,俞大风没让,说这半年多,他已习惯了像流浪狗一样落荒而逃,这一次,也不想走得大张旗鼓。说完,拎起包,转身走了,刹那间的动作,让林海特想起了影视剧里的民工,他们要离开一个地方的时候,也会把简单的行李这么往肩上一拎,那种毫无留恋的感觉,一点也不潇洒,甚至有点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