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连谏
1
阮青是个苛求完美的女子,因着如此,28岁了,依旧寡着一颗心,好在,职业很好,工作很忙,好得让她失去了找个男人搭伙拼生活的念想,忙得连缠绵都要省掉一些流程,一路仓促,为数不多的几场情事,皆无疾而终,意兴阑珊里,买了房养了车,没爱情的日子逍遥得像散沙,自在也疏离。
一周前,她拿了新房钥匙,兴奋的余波尚未散尽,一个消息便惊传公司上下,她奉献了大把青春的超然公司,悄悄易了主!某家实力雄厚的集团公司,连超然的员工一起并购了。
阮青觉得被辱没了,她是活生生的人,又不是公司的某个没思想没尊严的配件,怎可以随便被卖掉,连声呐喊都不发出?
于是,阮青将自己炒掉了。
失业后的阮青,面对着大把大把空旷的时间,像不经意间掉进了一个巨大空谷。
她发现,自己的人生,贫乏得可笑,不仅没爱情,连位像样的闺蜜都不曾有,她从未像现在这样,在空旷而茫然的夜晚,渴望一双宽而坚实的肩,给心做枕。
关于工作的事,阮青不愁,她是商业策划高手,当她抱着一只纸箱离开超然公司,人还没到家,就有几个电话打进来,诚意很足地邀请她加盟,谁都知道,阮青出色的营销策划是超然公司从一间日杂配送小公司发展成本市一流商业大厦的中坚力量。
阮青边感叹信息时代的迅风疾速边礼貌地拒绝了,银子永远是赚不完的,生命却是有限的,她要留一段空闲,把新房装修停当,美美享受人生,想到这里,阮青便在一家电信营业厅前停了车,选了一个新手机号,并买了一款新手机,把旧手机关掉,塞进手包的最角落。
2
只要舍得银子,敲定家装公司很简单。
新房的位置非常能满足人的虚荣心,背靠浮山,面朝黄海,站在阳台上,能听见海涛呼啦呼啦地奔跑着,涌向岸边的礁石,空气夹杂着清冽的潮湿,轻轻地温润在皮肤上,要多惬意就有多惬意。
阮青带家装设计师去看新房,一路上,喜形于色地听着音乐,只是,到了小区,心咯噔地就坠下去了,和在售楼中心看到的模拟小区差远了,到处都是未来得及清理的建筑垃圾,草坪栽得有一块没一块的,像斑秃的脑袋,刚栽上的樱花羸弱得很,像落单在田野里的一株麦子。
阮青忿忿地打量着狼狈的小区园景,过了一会,又兀自笑了,想起了自己的那些营销策划,把商家打扮成大方而仁慈的模样,好象剜了好大实惠赠与消费者,事实却是,哪一次不是商家从消费者口袋里掏银子?
终于,也算被人策划了一次。这样一想,阮青的心,就舒展了好多。
阮青买的是一梯两户的多层公寓楼,她是301,上楼时,见302的门大大地开着,不时从里面跳出一串刺耳的声音,随后粉白粉白的尘雾就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阮青被呛得干干地咳了两声,一面用手扇着眼前的空气一面去开门,再扇也是徒劳,整栋楼几乎家家都在装修,没有一立方寸空气是清爽的。
可,但凡有点身份的女子,都有些习惯性矫情不是么?
阮青一面咳嗽一面和家装设计师说装修要求,你来我往地说了半天,也没定夺任何一套方案,设计师有些不悦,为了揽这笔生意,还是强压着忿忿说改天再提供几套方案让她选。
阮青颓丧地站在阳台上,失神地望着狼籍的小区园景想,和自己这样一个挑剔而固执的客户打交道,也真难为那工程师的耐性了。
她叹了口气,想抽烟,发现火机打不着了,是老款的ZIPPO,估计是该灌油了。
她擎着烟发了会呆,想不抽了,可,涌上来的烟瘾让她有些焦躁,这时,302的门响了一下,她又兀自一笑,那边的家装工人,大约不会没火吧?
便去敲302的门,噪音淹没了她的敲门声,索性,她径直走了进去,才见几个工人正埋头包窗边,射钉枪枯燥而倔强地响着,阮青正琢磨怎样开口借火好,就听有人在身后嗨了一声。
阮青应声转身,她看到了一位相貌英武,态度儒雅的男子正端着矜持而不失热情的笑,望了她问:嗨,你好,什么事?
阮青有些尴尬,她原以为房内不过是些作风粗撒的工人,却不成想有位脸上落满了粉尘的绅士。
如早知是这样,她应多些优雅姿态才好,现在来不及了,再调整,就有了表演的痕迹,会适得其反。
所以,阮青微微红了一下脸说:有火么?
男子笑了一下,从一堆地板上一跃而过,跳进厨房,转瞬,手里就添了一柄火机,边笑着打了火边说:希望我没猜错。
阮青睥睨了他一眼,从手包里拿出烟,凑到火苗上吸了一下。
很久以后,阮青回忆那时种种举动,都像是刻意勾引似的,特别是凑上前去点火的那一眼的睥睨……
那天,离开新房的路上,阮青一边开车一边自言自语地念道:周锦洛,周锦洛……
这个名字非常符合阮青对文字的审美,这三个字的组合,有一股说不出味道的舒适感,周锦洛是302房的主人,她的邻居,想到下半生的光阴就与这个名字为邻了,阮青心里,涌上了一股莫名的兴奋,蠢蠢的,像一群热热的小虫在拱动。
3
新房装修进行得如火如荼,其实,装修和约签定后,阮青完全不必再去了,但,她每日必去,特别是下午,因为下午周锦洛会去新房看装修进度。
那段光景,房间里轰鸣着装修的种种噪音,她和周锦洛站在各自的飘出式阳台上,亦或热烈亦或淡定地说着各种话题,阳台相隔大约三米远的样子,和周锦洛聊天时,阮青总是特别想抽烟,香烟袅袅地飘舞着,可以掩饰也可以表达很多内心无法表达的东西,她抽烟时,周锦洛总是微笑地看着她,一声不响,好象整个世界都在这个瞬间安静了下来。
周锦洛永远不会知道,阮青抽烟,大多是用来发泄感伤的,在烟雾的迷蒙中,她睥睨到了周锦洛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在空气中散发着坚硬而刺人的光芒。
阮青的感情,周锦洛从未问过,但,他能感觉到浩浩****的孤单,像水一样,在她眼里在她心里,游来**去。
阮青常想,周锦洛爱的女子,会是怎样的呢?她用带了问号的眼神去看他,他微笑着,眼神轻轻地就移掉了,像一片飘浮的云。
这个周锦洛,不仅相貌气质均为上乘,更有成功的事业,他的伊浪水世界是本市著名的水上乐园。
优秀成这样的男人,只有水灵灵的神仙妹妹才能配得上他吧?这样想着,阮青的心就低垂了下来,沮丧得像朵残秋的花。
后来,他们一起出去吃过几餐饭,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反而局促了,很多话,总是一开口,下半句就寻不到了,两人就干干地相互望着笑。
有一次,从饭馆出来,过马路时,周锦洛突然拽了阮青的手一下,阮青愣了愣,迅速抬眼看他,他却,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径直地看着街的对面。
阮青窃窃地笑了一下,再过下一个路口,便悄悄地将手塞进了他的掌中,他也愣了一下,迅速地握紧了,然后,两个人大笑着奔跑在月色里,再然后,周锦洛用长长的胳膊把她圈在一棵小树上,深深地看着她,阮青以为他会吻过来,便像电影中满心热望又满心羞涩的女主角一样,闭上了眼睛,可,她的唇,空等了半天,待她张眼,却见,周锦洛忧伤而煎熬地望着她,她忽然地很受伤,从他胳膊下滑出来,默默地走了。
她走到楼下了,周锦洛还站在原地,死命得踢着一只一拉罐,在宁静的夜里,它的回响,格外空洞格外具有忧伤的声音表情。
一个男人,要拥有多么完美的爱情才能有力气拒绝女子的献吻呢?阮青痴痴地想着,眼泪就落了下来,她觉得,周锦洛的拒绝,把她的自尊矜持统统给灭掉了,彻底的,使她,再也不能在他面前骄傲。
4
次日下午,阮青在阳台上抽烟时,周锦洛就来了,他按着阳台上的铁艺栅栏,望着天边的夕照,自言自语般说道:对不起。
阮青扫了他一眼,继续抽烟。
周锦洛认真地看着她,慢慢说:阮青,我想请你到我公司做事。
阮青咬了咬唇,正色道:怜悯我?
周锦洛兀自哂了一下:我喜欢你,想每天都看见你。
阮青的心呀,就像积木,稀哩哗啦地坍塌下来,隔着阳台,怔怔地看着他,努力克制着一次又一次袭上来的眼泪,只是,把烟蒂放在地上,用鞋子,死死地碾着,趁机把涨得眼睛发酸的泪,给释放了出来。
后来,阮青哒哒地跑过去,不管不顾地扎进他怀里,一动不动地抱着他的腰,周锦洛拍了拍她的背,他的掌心,很暖,很妥帖,低声说:家装工人在看我们呢。
阮青踮起脚尖去吻他的唇:不管,反正他们完工就走人,谁认识谁呀?
那天,工人们很识趣地早早收工走人,这突然到来的空旷和安宁使他们不安起来,阮青坏坏地笑着一颗一颗地解开了周锦洛的短袖衬衣。
他们在充斥着油漆气味的房间里无声地**,月光像流淌的溪水,静静地,抚摩过他们的肌肤。
阮青觉得,那段光阴里的自己,幸福得想只掉进了米囤的老鼠,她是多么地希望,这装修永远不必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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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修的事,终于划上了句号,阮青站在新崭崭的客厅里,把脑袋埋在胸前,这个姿势让她觉得很颓废很自虐,她缓缓地坐下来,缓缓地仰起头,空气中充斥着甲醛的味道,忧伤像一株柔软的水草,轻柔地纠缠在她身上。
他们约会的地点改在了阮青家里,她迟迟着,不肯搬进新居,逢了周锦洛问为甚,她就笑笑说:不习惯新家里的油漆味。
其实,她只是不想睡在这个男人的隔壁,她不能想象,每个夜晚,她孤枕一人会怎样猜测着隔壁**的风景来煎着自己的心?
她偎在周锦洛臂上,轻描淡写地拒绝了去伊浪水世界做事,当情人之间一旦有了利益往来,一切就会变了味。
即使周锦洛不会因此而看低她,阮青也不肯让自己看低自己。
她的拒绝,让周锦洛有些失落,他表情僵僵地看着她,好象,因为她的拒绝,他便一下子无措了,好象下下子失去了相待她的美好方案。
阮青用眼稍轻轻抵着他,若是情路前瞻无望,怎样才能让男人记住一个女人呢?就是,让他欠着一份情,一辈子都不给他偿还的机会。
很多时候,有些爱,是因了相欠才恒久。
阮青想这些的时候,总是,一个人静静地抽着烟,窗外,是躁热躁热的夏天,法国梧桐树上的蝉,在她心里,响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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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阮青,想开工,是件容易的事,她不必跑人才市场也不必浏览报纸的招聘版,只要把原来的手机打开就成了。
这个时代,被埋没的只有庸才。
营销策划高手阮青,是个大商业卖场的抢收红人,她肯应了谁的聘请便是给谁面子,在人人都在扮千里马的年代,必得有些功底才能混成这样。
阮青应了一家著名的国际连锁公司,上班后,她便忙了,周锦洛电她时,她总是音色匆忙,好象有些不耐,久了,周锦洛便有些不悦,那些自认有些身价的人的自尊往往是脆弱的。
有一次,因为要修改促销细则,阮青一忙,便忘了周锦洛的约会,等她开着车劈开宁静的夜幕往家走时,才冷丁想起今晚是约了周锦洛去吃海边人家吃金枪鱼的,她看了一下手机,因没电而自动关机了,她知周锦洛必会生气,但也无法,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把车开到海边人家,知他必是早就负气离开了,心底里,还是执意要绕过去看一眼,仿佛是看一眼,心下的内疚,便也被抚平了不少。
酒店门口零落地停了几辆车子,周锦洛的,不在其中。
阮青把车停在街边,点上一支烟,静静地抽了几口,眯起眼睛望着这无边的夜想,她和周锦洛究竟是什么关系呢?情人?性伴侣?恋人?
她静静地想了一会,掐灭了烟,眼睛有点酸,关于这些,周锦洛从未和她谈过,倒是在**的时候,周锦洛悄声说过我爱你这三个字,可,男人在**时的表白,通常像醉话一样让人信不过。
阮青想,她只是有点寂寞,而这个男人,正好符合她的审美要求而已。
回家后,换鞋时发现玄关上多了一束花,是她喜欢的勿忘我,她喜欢它的泼辣和耐得住死亡的摧残,即便枯了,却形状颜色依旧,它的品性,就像阮青自己,即使心已哭倒在地,她给人看的,依然是那个矜持从容的阮青。
阮青抱着花,深深地嗅了一下,往里张望,房内很静,只有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地行走,她开了灯,茶几上摆着一只装满了热带水果的果篮,果篮旁摆着两枚钥匙,她曾亲手把它们挂在周锦洛的钥匙包上,在今夜,他用勿忘我、用水果、用床四周的玫瑰花瓣,告诉她,他来过了,又用这两枚钥匙告诉她:他再也不会来了。
这两枚钥匙,成了他告别的符号。
阮青抱着那丛勿忘我慢慢走着,走着走着,突然地就哭了,号啕而失声在无人的黑夜里。
是的,她从不去想,周锦洛爱不爱自己,也不想自己是不是爱周锦洛,可,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些闪着金光的钉子钉在她心上的?
7
周锦洛再也没联络阮青,很多次,阮青会在手机上按一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号码,然后,再一边按删除键一边自言自语:阮青,不要犯贱好不好?
那串数字,就迟缓地从屏幕上退掉了。
是年冬天,阮青犹豫再三,还是搬进了新居,她终于承认,无论多么骄傲的女子,在爱情面前,是端不住架子的,她无法让矗立在心中的周锦洛坍塌,便只有,无限近距离地接近他,假如,注定是一场得不到放不下的爱,能睡在爱情的隔壁,也是幸运的,不是么?上世纪初的梁思成因为爱林徽音而做了她的友邻,一生暖暖相望却不去打扰,终成百年传唱的佳话。
那段时间,阮青疯了一样地到处查阅关于林徽音与梁思成的故事,在无数种臆想的情绪里,一次又一次地泪流满面。
她被自己杜撰的幻象迷住了。
可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经得住近距离的暖暖相望,生活是这样破碎而市侩,总会在不经意间让人看到了华丽褶皱内里的灰尘。
阮青时常听到声嘶力竭的争吵,在隔壁的房间里横冲直撞,那些声音是周锦洛和他的太太发出的,争吵内容芜杂得很,为没关好的鞋柜、为某种水果的口味……
甚至还有手掌拍打皮肉声、摔各种各样的东西声,次第响在午夜中,把阮青的梦,惊成一地碎片。于是,她想起了周锦洛克制着吻她的冲动,并非因他情场绅士也并非他太重妻情,而是,他畏惧妻威。
在她欢情蜜意中,那些他始终不肯卸下的矜持与傲岸,都是遮掩内心胆怯畏惧的面具罢?
这样推敲下来,周锦洛在她心中的样子,就像风吹细沙,缓缓没掉了,甚至,她会很疑惑地自问:就是这个在生活中连尊严都保不住的男人,曾做过我心中的情爱丰碑?
隔壁的争吵成了阮青生活背景的一部分,习以为常到了某次她开门,恰巧衣衫不整的周锦洛被太太从门缝中推桑出来,他尴尬地看了阮青一眼,干干地张了张无语的嘴巴,便狼狈地逃下楼去。
她和周锦洛在楼梯上遭遇过几次,每次,都是相互尴尬地一笑,就逃也似地擦肩而过了,仿佛多呆一秒都会觉得难堪,那段**的日子,仿佛幻梦。
一年后,阮青卖掉新房,搬走了,她不能忍受被隔壁夜以继日的争吵提醒:那个尊严扫地的男人,一度曾是颤在她心尖上的爱。
这一切,滑稽到了让人想哭都落不下泪的地步。
这是她见过的,爱情最为狼狈的死因:尊严扫地。
然后,我开始等待,不是等待婚礼,我只是,想见到沈星,哪怕,只是一眼,哪怕,他不语一句。因为,我要他看到,我表演的幸福,让他的余生,不被良心鞭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