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2 众生相
这一天,是八月十八,我与他定好成婚的日子。
天公不作美,下了一场豪雨。
昏暗的天幕像是被撕裂了一道口子,九霄之外的天河灌入尘世,源源不绝。
众生相的火,烧了整整两日。
因天宝琉璃火的特性,水无法灭,沙无法掩,只能等到那淡蓝色的**烧尽。
我像一具失了心魂的行尸走肉,一直跪在半塌的宝塔前。
后来,众生相整个陷落,成了一堆废墟。
我身旁有人来来去去,也有人同我说着话,可我像溺水之人,不知岸上是谁在絮叨。
火灭之时,那叫清远的小和尚也来了。
他语带愧疚,同虚云说:“主持,先前那些和陆渐离对战的弟子,原来……原来并没有死。陆渐离只是封住了他们的穴位,可是当时情况太乱,没有人仔细查看,才以为他们全都丧命。原来……陆渐离没有大开杀戒。”
虚云一僵,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也听见了这一言,心口的位置,像是被人剜走了什么东西,空得再无知觉。
我开始用手去挖那些破碎的石块,挖得十指几乎全废。
虚云劝我,我没有理会。
没多久,高灿也来了,他与我说了些话,我木讷的没能理解他的意思。
想来高灿也是无计可施,便陪着我一起挖石堆。
我不晓得重复了多久这麻木的动作,直到,我挖出了一个小巧的布包,和那瓶已经空了的药。
我双手不停颤抖着,将那布包打开,一块三角形的紫色晶石,蓦地滚进了我掌心中。
虚云道:“陆师兄此回来禅宗,便是要求这紫髓。紫髓是禅宗圣物,不可轻易予人,陆师兄这才与我等起了冲突。贫僧实在想不透,陆师兄此举是为何。”
恰逢此时,乌云消散,一抹雨后初阳直射大地。我手中的紫髓经阳光一照,折射出一道七彩的虹,投影在那断裂的石壁上。
“那就……以虹为聘。”
……
我原本以为不会再哀恸的心,顿如山摧地裂,将我活活撕开。
我握住紫髓,天倾东南,地陷西北,无可抑制的痛哭出声。
我拉扯着自己的头发,断断续续的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再相信他一次?为什么……我明明说过不会舍他弃他,最后却仍然背叛了他。陆渐离……你为何还要救我……”
“皇上,皇上!您别这样!您别吓奴才。”
高灿跟着我一起哭。
我陷入癫狂的状态中,一声接一声的嘶喊着那个不会再有回应的名字。
身上的旧患因我大起大落的情绪,崩开了数处,导致鲜血浸透了整件衣衫。
虚云蹲到我身旁,眼中有泪,矮声道:“施主,保重身体,陆师兄……他不会想见你如此。”
我仿佛抓住救命稻草,死死拽着虚云的袖口,道:“你可知,天宝三十六年,在雨山前巷发生了什么?”
虚云摇头。
我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出神的回忆,“那一日,我救下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彼时,血色遮住了他的容貌,让我没有看清。他醒转离开前,问了我一句话,问我想要什么。我说,我想要一个盖世英雄,来保护我不再受人欺辱。”
“……”
“陆渐离说,他没有在最好的年华遇见我。我一直自以为是的猜想,沈珣是他放不下从前,才分裂出的另一个人格。时至今日,我甫知晓,那是他为我揉碎的自己啊……那一年,我救下的人,便是陆渐离……”我捂着脸,大片大片的血泪从指间渗出,“你们出家人,不是常说慈悲为怀吗?你可不可以,可怜我,把他还给我?”
“施主……”虚云泪如雨下。
我抓着他的臂膀乞求:“把他还给我……”
“施主……”
……
这日过后,禅宗隐世。
我在昆恶山呆了一月有余。
山中的黄桷树变成枯黄的颜色时,虚云托人给我带了一句话。
他言,众生相乃是鬼谷一脉所设计的,而陆渐离是现任的鬼谷掌令,也许他会知晓众生相里不为人知的隐秘机关。
既未寻见他的遗体,便可心怀希望。
我谢过传话的人,两日后,收拾行囊回转了晃都。
峥元九年末,中元夜。
我领禁军两万逼宫。
长孙煜自缢于朝阳殿。
我这二哥死前,对我说:“你看,千帆过尽,你终也成了一个无心无情的怪物了。”
我不置可否,只抚了抚腰间别着的一个小巧布包,冷冷道:“二哥,三妹在此,送你远行,希冀你来生,莫在生在这无情天家。”
长孙煜咧嘴冲我一笑,关闭了朝阳殿的大门。
再一年,裴氏一党土崩瓦解,裴林告老还乡。
朝中提拔了一批年轻有为的清廉官员,一夕之间,北曌已初现海清河晏之象。
再三年。初冬。
我带着高灿出宫,循例前往太傅府小住。
太傅府是我谴人重新修葺的,一草一木仿照着记忆里的模样。
每年入冬时节,我便会来此落脚数日。
这一日,天晴无雪,我翻过黄历,说宜出行,宜嫁娶。
忌刀兵。
我站在太傅府门口,仰头望着那块金漆的牌匾许久,想起初落这府邸时,我与那个人的对话。
“太傅,你就住在宫里多好啊,朕每天晚上都给你讲睡前故事。”
“……什么睡前故事?”
“就是……《俏嫂嫂夜会小叔子》,《魔头鏖战七神女》,你喜不喜欢?”
“……你想死吗?”
“啊?你不喜欢这种禁忌类的?那我给你讲《风流书生娇小姐》怎么样?这个传统,关键是那种情节还很小清新。”
“长孙婧!”
“干嘛?”
“你离我三丈远!半月之内,不许近身!”
“……”
我这厢正念想着,冷不防,身后传来一阵闹腾。
我侧过身,看见林子边缘,有一名男子蓬头垢面,趴在地上和一条土狗抢着吃食。
旁边三个半人高的小孩见了,围上去一边用石头砸男子,一边笑嘻嘻的唱:“大疯子,大疯子。疯子是个傻愣子。没人给他施菜饭,只有和狗抢吃食,哈哈哈哈哈……”
我皱了皱眉头。
高灿愤愤不平的挽起袖子,“这群小孩,太没教养了,奴才上去训训他们!”
我没阻止。
高灿箭步迈过去,一句怒吼,把几个小孩吓得不轻,很快就一哄而散。
高灿这厮还不解气,追着去骂了两句。
我摇摇头,走近将那男子扶起来,从袖子里掏出一些碎银,递到他手边,道:“去城里买些吃的吧。”
男子傻乎乎的,不接。
我抬起头,一声问话尚未出口,便卡在了喉头。
“陆渐离……”
我眼中腾起无限温热,看着暖阳下,那凌乱的发丝中,显出一张我日思夜想的容颜。
他茫然的瞅瞅我,用手指着我的鼻尖:“陆渐离……谁?”
我哽咽着不语。
他又问:“你,谁?”
“……”我顿了顿,勉力挤出一个笑容来,柔声说:“我叫长孙婧,是……你的娘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