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 带她离开
呼啸的狂风卷来铺天盖地的黑云,笼罩住这暗无天日的方寸间。
血雨挥洒,滚滚黄沙换了颜色,如雨倾落的箭影里,夹杂着无数刀光。
我身前有人不断倒下,犹如一刹坠落的流星。
而那袭暗红色的长衫,在喧嚣的杀伐里,被鲜血浸透,每一次逼命关头,陆渐离仿若从地狱归来的修罗,更狠三分。
他杀红了眼,杀绝了情。
一步一步,朝着我的方向进逼,每出一招,都要取我性命。
虚云和数多暗卫拼死护着我,将我往后推,意图让我退出战团。
我却像个提线木偶,有人搡我,我就后退一步。
没人搡我,我就杵在原地,静静望着陆渐离。
这个人,十年如一日,风华绝世,连打个架,都好看得如此惊心动魄。
只是,少了那份独有的温柔,我害怕得浑身颤抖。
说到底,我长孙婧,还真是一个怕死之人啊。
不知战事胶着了多久,虚云忽然冲到塔下的一根石柱旁,按下了石柱上的机关。
顿时,地面上陷落了一处缺口,虚云大吼道:“将他逼入众生相!”
此言一出,三方人马再度合力出招。
箭矢阻断陆渐离前行的道路,甲大壮领着余下的暗卫,齐齐逼得陆渐离后挪。
而虚云那方亦再出奇招,禅杖同戒鞭双出,迫得陆渐离一时支绌。
我有意无意的接触到他的眼神,那是何等的苍凉绝望。
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我……背叛了他。
最末一刻,陆渐离被暗卫的蝎尾鞭缠住,鞭尾尖刺扎入他的胸口,他吃痛的闷哼一记。
虚云趁势以禅杖重击他的腹部,他终归敌不住这轮番的攻势,脚下一趔趄,跌入了众生相的缺口。
我情不自禁的大喊一声他的名字,快步冲了过去。
便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已经下坠的陆渐离就着身上的蝎尾鞭一扯,鞭身回转,瞬时缠在了我的腰上。
我受这股力道一拽,跟着落进了众生相。
虚云见状,慌忙伸手来拉我,却不料,也一同坠了下来。
缺口之下,有十数丈深。我不会武功,眼看着要摔得命丧黄泉。
虚云脚下轻功一提,将我带入他怀里,抱着我,稳稳落在了地面。
眨眼过后,缺口再度合上,地底下的空间,登时被封闭。
我长喘了几口气,等视线稍稍适应了一些,我才看清,此地别有洞天。
我们三人处在一方圆形的空地中央,周遭的地面和山壁,皆是莹白的色泽,像是被冰封住的世外天地。
左右及后方,各有一条通道,不知是通往何处。
而三步开外,便是一张石桌,和两个石凳。
我收回探究的眼光,看了看眼前人。
陆渐离挺身背对着我,有血不住的从他的指头滴下。
明明是如此孤傲的一个人,这会儿身体微微有些颤抖,显出无尽的孤寂。
虚云面色沉重,一直望着头上宝蓝色、泛着荧光的顶面,不知在想什么。
我如鲠在喉,揪住了心口的衣衫,低声喊了句:“陆渐离。”
他未应我。
我兀自道:“这样的结果,也好。你若要杀我,便杀吧。你若不杀我,我便同你一起,在这众生相,度过余生。”
“你……有这资格吗?”他轻蔑的道出几字。如利刃剜心,让我的四肢百骸都痛得扭曲。
我喉间的腥味愈发重,足下气力顿失,半跪在地,咳出了几口鲜血。
虚云一掌抚在我的背上,想是渡了些内力,暂时替我压制住伤势。
我摆了摆手,他便将我扶起来,搀到石凳上坐下。
半晌。
虚云道:“恐怕,这一遭,是贫僧害了皇上。”
我讷讷看向他。
他犹然望着头顶,道:“泗河州三城被屠以后,贫僧已经下定决心,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将陆师兄囚回众生相。为防陆师兄再次闯出,贫僧把众生相的机关做了更改。”
他顿了顿,悲悯之情浮于面上,阖眼道:“出口的断龙石一旦封闭,再无开启的可能。人力不可摧,众生相再无出路。若有人欲强行破开机关,则会触动另一处藏于顶面的滚石。滚石一经落下,会将众生相的天顶砸碎。陆师兄应当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陆渐离背影一僵。
我不解道:“此话何意?”
虚云道:“众生相,乃是当年的鬼谷一脉先祖设计,天顶上皆是天宝琉璃火。一旦顶碎,火势会在弹指挥间,将众生相中的一切焚为灰烬,无人可逃脱。”
“……”我倒抽一口凉气。很快,情绪又平复下来,“原来……如此。”我抬眼睨着虚云:“大师这步棋,未曾与任何门人说过罢。”
他默认。
我自顾自点头。
也就是说,很快,兴许就会有禅宗门人,或是想救我的暗卫,强行摧毁断龙石。
届时,便是我们命绝之际。
一念至此,我们三人谁也没有再开口,窒息的沉默蔓延着,只剩起伏的呼吸声充斥耳畔。
我脑袋里空****的,一会儿想起过往旧事,一会儿又想起还有未完成的遗憾。
恍然间,时光倒流,我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岁月。
那阵儿,我与沈珣初识,正是琼花开得艳丽的时节。
他是个弱不禁风的文人,我是个不受待见的公主。
没有现在的背叛,也不掺杂过多的算计。
他会惹我生气,我每每总想按他在**狠狠教训。
可这想法经年也没实现,导致我内心空虚寂寞冷,做了许多千奇百怪的梦。
那些梦,眼下想来,还是令人哭笑不得。
什么沈小倩,什么甜豆腐脑,还有那件金线白羽衣,到今日,我也没能让他穿上。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笑声在偌大的地下回**,很是刺耳。
虚云茫然的看着我。
我道:“大师,你听过制服**吗?”
虚云:“……”
“施主,你……”
我仍旧笑,开始用手比划:“前年过年的时候,有个臣子给我进贡了一件很好看的金线白羽衣,领口大开,还露腿的那种,就是这样,这样的。我悄悄告诉你,我当时,本想让他穿来着。”
我偷偷指向陆渐离。
虚云莞尔。
我拍着胸口顺气:“幸好,那时候,他这一身武功还没展现出来,不然,我觉得我可能会手脚骨折,你觉得呢?”
虚云举起佛掌,淡笑道:“不止。怕是要半身不遂。”
我一怔,对他竖起了大拇指,“你真了解他。”
虚云又看了一眼陆渐离,眸中漫上痛色。
我絮絮叨叨的接着说了几个好笑的梦,都惹得虚云掩嘴。
而那一方的陆渐离,却始终不为所动。
我逗不得他笑,只好吐舌头。
正陷在回忆里无法自拔时,众生相外,已传来了剧烈的撞击声。
每撞一下,天顶便摇摇欲坠。
我知时限已至,收敛了神思,颤着手将那半瓶摧毁人格的药拿出来,放在桌上。
我未回头,只缓声道:“陆渐离,那些梦,我本说不出口的,可再不说,便也没有机会了。我还有许多许多的妄想,恐怕再无法实现。”
“……”
“对了,今早我试过那身喜服,说实话,你的眼光真差,明明先前的款式就好看许多,你非要改上一改,我穿上,显得有些壮硕。但你穿那一身,一定很好看。”
“……”
“反正,你穿什么,我都觉得好看的。”
“……”
“八月十八是个好日子,我翻过黄历的,说宜嫁娶,这日成亲的有情人,一般都会白头偕老。”
“……”
“你说,我们这样,算不算也白头偕老了?”
“……”他依然默不作声。
我再也控制不住,低低啜泣着道:“陆渐离,我有没有告诉你,我很怕死。我害怕,你能不能,再抱我一回?等我先死在你怀里,你再松手。”
身后的人静默须臾,终于转过了脚步。
他走到我跟前半丈处停住,良久,熟悉的声音传入我耳里。
“那日,你在泉边问我的问题,我现在回答你。”
我蓦地转身。
他低头看着我,一字一字道:“我……爱你。因为爱你,所以愿将自己揉碎,变成你喜欢的样子。”
我一呆。
突然,“轰隆”一声响彻方圆的巨响,紧接着,天顶破碎,无数泛着浅蓝色的**倾洒下来,在半空中已经燃起了晃眼的火焰。
火焰触及地面,迅速延烧开来,只一瞬,整个众生相,已成炼狱之景。
陆渐离眉头一拧,一手抓住我的襟口。
他用力逼得我踉跄数步,退到虚云身侧。
我与虚云还未有反应,他的另一只手同时揪住了虚云的僧袍。
我惊恐的睁大眼,连发出的话音都变得尖锐起来:“你要做什么?!”
陆渐离不语,那凉薄的双唇忽的上扬,绽出一个不合时宜的笑容。
那笑犹如入暮前的霞光,万丈璀璨,却只在一瞬便消失殆尽。
我不察间,他已用尽最后的内力,将我和虚云送上空中。
陆渐离道:“秃驴,带她离开!”
虚云脸色骤变,迟疑少时,脚下猛的一个借力,环住我的腰,直冲向破开的出口。
我呆滞的望着熊熊火光中,那暗红色的衣衫离我越来越远,我撕心裂肺的吼:“不要……不要!陆渐离!陆渐离!不要丢下他!不要丢下他一个人!”
虚云不顾我的挣扎,紧紧禁锢住我。
那么遥远的距离,我竟能看见陆渐离的唇齿一张一合,无声道出了一句话。
他说:“天宝三十六年,雨山前巷。”
我一失神,虚云已带着我,逃出了众生相。
我对陆渐离最后的印象,是那衫红裳,被张狂的大火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