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9 天各一方
驱车小半个时辰,便至了城外望城坡脚下。
我让高灿及车夫在山道上的一个茶寮里侯着,独自踏上了上山的小径。
这山上有一处废弃的慕府。
我犹记和沈珣初识不久时,我胆子尚小。
有一回,他诓我说带我出来野游,结果黄昏时分,他把我一人扔在了这荒无人烟的旧府上。
我扯着嗓子嚎哭了整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后,沈珣脸色铁青的走进来,对我道:“书上说,一个人哭的极限是六刻钟,你肺很不错,竟哭了这么久还健在。”
我抽噎得肚子里一阵阵巨疼,还扒拉住他的腿死不松手:“等、等你和我处久了,你就会知道,我还有很多……很多其他的地方也不错。”
“比如?”他挑挑眉。
“比如,我报复心很强。”
“……”
“今日你让我哭这事我记住了,等我长大了,我非得……非得按你在泥里,狠狠那什么你一顿,让你哭着求饶,哭不够六刻钟,绝不放过你。”
沈珣:“……”
然后沈珣一脚踢开我,又钻出风雨飘摇的大门,遁了。
但这一遭我没如他的愿,愣是死皮赖脸的追上了他。
一面想着这些往事,一面不知不觉的便到了慕府。
我站在两丈开外,仔细打量着这里的残垣断壁。
黄沙铺道,模糊了视野。
依稀暮光里,我将这十年点滴,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又一遍,我才恍然惊觉,我与他之间,竟十之七八都是些不尽如人意的事。
就如同今日这一见,也不晓得,还有没有下回。
念想间,我穿过敞开的两扇木门,看见一身暗红色长衫的人,正坐在院落的石桌旁。
桌上置着一张棋盘。纵横交错的棋路上,黑白子难解难分。
陆渐离两指间夹着一枚黑子,想来正在思索该落哪一步。
我站在不远处静静望着他,那眉眼仍旧是我惯看的风华,一举一动,都撩拨着我的心弦。
我突觉可笑,时至今日,我对他竟生不出半分的恨意,依然喜欢得不知如何是好。
陆渐离见我经久不语,抬眼淡声道:“你来了。”
“嗯。”我应下一声,如往常般走到他对面坐下:“你还是喜欢一个人下棋,不无聊吗?”
“世人愚昧,能对弈者不过一二。”
“包括我吗?”
“呵。”陆渐离冷笑一声,并不作答。
我自顾自的拿过白色棋娄,充当着他的对手。
这棋路甚是熟悉,似有意无意的重现着我登基前一夜的棋局。
我状似漫不经心的落着字,缓声道:“你还记得上一次我与你对弈的光景吗?”
他默然。
我兀自道:“若不是棋差一招,今日这北曌之主,也不知是谁。”
他仍旧沉默。
我道:“陆渐离。”
“嗯。”
“你是从何时开始谋划这一局的。”
“唔,”他沉吟少时,调笑般道:“或许,是第一次见你。或许,是那日争执过后,也或许,是我突发奇想。”
“是吗?”我语气涩然:“这几日,城中有传言,说当年我大哥是你毒杀的。此话,也是你故意放出的吧?”
他不置可否。
“你当真不曾留给我退路。在众目睽睽之下,诛杀七人,引起民愤。放出我大哥被毒害的消息,让朝中人心惶惶。而长孙煜的出现,更是让我退无可退。你将这一局谋划得如此精细,你要我如何破局?”
“破不了,你便只剩两个选择。”他云淡风轻的道。
我怔怔看他。
许久,甫苦笑道:“是啊,只剩两个选择了。所以,这便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我想要的……”陆渐离喃喃吐出这四字,旋即又轻巧道:“我没什么想要的。”
我指尖白子一颤。
这句话,在不久前,我亦曾对他说过。
我恍惚忆起我被陆珉危算计后的那一日,这十年来,我最圆满的,便是那天。
可不知为何,我与他之间,总是满布荆棘,让愉悦短暂得稍纵即逝。
我眼中有些发热,埋低了头,将目光锁在棋盘上,小声道:“那天在船上,我问你,你可喜欢我。你为何要说喜欢呢?你可知,这两个字让我有多欢喜,欢喜得得意忘形,欢喜得忘了你如今是连你自己都忌惮的黑暗。禅宗,梁国,所有人都防着你为祸天下,我本知晓你那些经历,也明白你现在是个什么性子,我该离你远远的,再不济,也该对你有所防备。可是……”
我顿了顿,一个不注意,一滴透明的水泽便绽在了棋盘边缘。
陆渐离放低黑子的手一滞,少时,才堵住了白子的一条生路。
我就着袖子擦了擦眼睛,瓮着声气续道:“可是……我登基这些年,防得了想将我拖下地狱的百千人,怎么却独独防不了你。怎么……防不了你……我真是痴愚。”
泪意汹涌,擦之不净。我努力平复着喉头的梗阻,想将心底弥漫的痛意连根拔起,却怎么做都是徒劳。
我一把一把抹着脸上的泪,揩得满面都是湿意。
陆渐离一手伸进袖口中,我以为他会有所动作,到头来,他却重新抽出手,夹起了黑子。
“现在说这些,是想我放过你吗?”
“有这种可能吗?”
“没有。我说过,此局无解。”
“是。确然无解。”我深吸一口气,终于咽下所有情绪,“你让我二哥回来夺位,是要我尝你当年兄弟操戈之苦。你杀段锐峰,是要我尝你百姓相逼之苦。而你自己,是要我尝公子珣叛离之苦,已经走到这一步,又怎能回头。”
他无声默认。
“那么,不如一局为赌,就像当年你要我登基为皇那般。你赢,我放你走。你输,你同我回去。”
“你可想得清楚了。”
“是。”我将白子排成当年一般无二的局势,朝他勉力笑道:“还请先生落子吧。”
——
“还请先生落子吧。”
七年前,沈珣在我对坐眸光一敛,冷清道:“公主留意了。”
……
风过,卷起漫天的尘沙。腐朽的木门吱呀作响,不时合上,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院外的枯叶随风而来,打着旋儿落于脚边,横亘在我与对坐人之间。
过往现时的画面两相重叠,像历经了一个轮回。
轮回尽,棋局末。
我终归输在相同的一子。
黑子成围杀之势,白子生路断绝。
我手中棋再也无处可落,出神的睨了半晌溃不成军的棋路,我将最后一颗白子放回了棋娄里。
站起身,我故作轻松道:“你看,我又输了。和七年前,一模一样。”
天际忽然风起云涌,原本如血的残阳被一方乌云掩盖。寒风愈发刺骨,眼看着将有一场小雪。
我讷讷道:“不知不觉,又快到年关了。若是过了年关,就是第八个年头了。”
陆渐离:“……”
我收回远眺的视线,垂首看他:“你以后,会去何处?”
“不知。”
我自顾自颔首:“若有可能,我希望你以后能够平静度日。这些年,你受了不少伤,那时候百草堂的老丈说了,需好生调养。刮风下雨时,你身上旧患恐会作痛,还是少出门为妙。我在宫里这些时日,打听过坊间有名的大夫,大燕与北曌交界的地方,有一处名唤日月楼,内中有个姓慕的姑娘,医术很是精妙,不输早年消失的药王谷,你若闲来无事,便去碰碰运气,兴许她能治好你的内伤。”
“还有……你的口味向来清淡,大燕那边吃辣重,也不知你能不能适应,若是不能,便带个厨子去。我与高灿说了,将我藏的那几根白玉雪蔘埋在了以前太傅府的大门前,那雪蔘是个续命的奇珍,你留着,以备万一也好。还有……”
话到此处,我忽的停了下来。
陆渐离定睛在棋盘上,表情是一贯的疏离,我这才回神,已没有什么立场说这些多余的话。
“是我执迷了。陆渐离,你……保重。”
一字叙罢,我转身往府外走。行出数步,身后人蓦然道:“此去,你有死无生。”
“我知晓,”我驻足仰头,“陆渐离,那时候,你是不是也像我今日这般绝望?”
“……”
“那时候,若我在你身边,该有多好。”
“长孙婧……”他低低唤出我的名字。
我心尖一抖,巨大的悲伤没顶袭来。
我瞬间失去理智,回头扑进了站在桌旁的人怀里。
豆大的泪珠砸在他胸口,我紧紧抱着他,即便知晓他不会有所回应,还是用尽了我所剩的一切气力。
“陆渐离,那一日,你问我,第一次见你时,是沈珣还是你。你可否告诉我答案?”
“不重要了。”
“是吗?”
说不出的痛如山倾,我五脏俱焚。
须臾,我与他拉开些许距离,在他的唇角印上一吻,轻声道:“如果这一回我如了你的愿,很久之后,你还会不会想起我?想起曾有一个人,把心丢在你这了?”
“……”
“你不回答,也好。”
我松开双手,循着来路离开,再不敢回望。
陆渐离独自站在萧索院落里,一动不动。
木门掩合,我与他,终归天各一方。
十年光阴弹指瞬过,如烟云消散。
我哼起了那回他唱给我的小曲儿,调子起伏,却怎么也唱不出,他那般的,缠绵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