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5 万劫不复
这一夜,晃都大乱。
次日天还未亮,我便在子正宫宣见了裴林等八位重要大臣。
裴林等人想来也是一宿未眠,面色都难看得紧,尤其是裴林。
估摸在他眼里,沈珣向来是个没什么危险的人物,顶多就是在朝廷上和他口舌争锋,却没料到,他能眨眼之间,便杀了数位在晃都城举足轻重的人物。
裴林怕这火烧到自己身上,言辞激烈的领着众臣,要求我处死沈珣。
工部的尚书刘文成道:“皇上!昨夜神机门发生惨案,七名死者包括文宣王在内,皆横死沈珣手中,此事影响甚大,还请皇上秉公处理!”
“不错。”侍郎张裕也站到大殿中央:“段锐峰虽不是朝廷中人,但他数年如一日的行善,在百姓之中颇有声望。到臣入宫时,已有数百名百姓跪在宫门前,联名请奏,求皇上当街处斩太傅沈珣。”
“皇上,民意不可违,还请皇上三思啊!”
“皇上,太傅沈珣罪大恶极,实不可宽恕!”
一句接着一句的皇上,喊得我心乱如麻。
我收在袖口里的手握了握,深吸一口气,转头去看裴林,“太宰,你有何见解?”
裴林上前一步,恭敬的行了礼,而后声如洪钟道:“臣以为,沈太傅在众目睽睽之下,犯下如此罪行,已是恶名昭彰。眼下朝中与民间,皆已掀起万丈波澜,加之,梁国六皇子陆珉危,亦在死者之列,想必不久之后,此事便会传至梁国。梁国闭国数年,臣等全然不知梁国现在的国力,不可轻易犯险。鉴于此,臣认为此事只有一种处理方法。”
“太宰请说。”我闭了闭眼。
“即刻捉拿太傅沈珣,当街处斩,以平民愤。待他死后,再将他的头颅送往梁国,以表我北曌歉意。”
话音落,其余大臣皆纷纷附和:“皇上,太宰说得有理啊!”
我默然许久,埋着头睨着自己的双手。因指甲掐得太过用力,掌心已有微微艳色。
高灿在一旁看着,心疼的想阻止我,又碍于自己的身份,杵在原位不敢妄动。
我抬起眼皮,敛了多余的神色,环顾众人一圈,最后道:“诸位爱卿如此为社稷着想,朕心有所感。就依太宰所言,温平。”
温平跪在地上:“臣在。”
“封锁晃都全城,通知禁军统领高骁,派八千精锐,全力搜捕沈珣。若其胆敢抗命,格杀勿论!”
一言出,众臣子像落下了一块心头大石。
温平领了令,第一个退出了子正宫。
我又与剩下几人商讨了一下后续事宜,末了,我才倦极累极的谴他们退下。
人散尽,整个子正宫,顷刻冷清下来。
殿外风急雨骤,又是一个不怎么让人愉悦的天气。
我忽然想起不久前,沈珣因为冲撞了长孙傲,被我罚跪在御花园,那时,也下了一场大雨,我就站在寝宫外面,与他相隔两地,陪他淋完了那场雨。
不知现在,他又身在何处。
我发着呆,一直望着打在窗棂上的雨滴。
高灿踌躇几番,还是上前小声道:“皇上,您没事吧?”
我像虚脱了一般,连简单的回答都极其吝啬,不肯出声。
高灿压低了嗓音,又道:“皇上,奴才知晓您心里难受。这么多年,奴才是看着您如何对待太傅的。您若不想他被抓,或许奴才可以……”
我摆手,眼皮沉重的搭下:“他现在,唯有一条路,就是死。”
高灿:“……”
我踉跄着起了身,吩咐高灿去做他该做的事,随后,一个人形单影只的回转了寝宫。
我坐在书案前,将那条淡蓝色的发带摆放在案上,出神的看着。
脑海里,不知不觉的,就回想起陆子霖和虚云说过的话,那些关于陆渐离的往事。
倘若,没有经历过所有亲近之人的背叛,他会不会还是那个心底良善的太子?
倘若,我对他再好一点,能不能将他拉出黑暗的深渊?
我该如何对你好,陆渐离……
我双手掩面,颓然的蜷了蜷身体。
又是彻夜未眠,到第二日辰时,我忽然下定了决心,将案上的发带收起,换了一身常服,独自出了宫去。
这一走,就走了整整一日。
我回来时,精疲力尽。
高灿因为担心我,在寝殿内来回走动,见我终于现了身,他忙不迭的迎上来,上下拉着我打量:“皇上,您去哪了?”
我没答话,径直往书案行去。
高灿追上来:“皇上,您用过膳了吗?皇上,您出宫怎么也不带着奴才,奴才可担心死了。皇上……”
我在案前坐定,抬眼觑了遭他。
高灿可能意识到自己话多,捂嘴收了话头。
等我埋头展开一卷案宗,他才又小心翼翼道:“皇上,那您吃过了没有?奴才给您准备了您最爱吃的那几道菜,有酱香蹄髈,红烧鸭脯,还有……”
“你出去吧。”我道。
高灿怔了怔,无可奈何的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没过一会儿,他又端回来一盏茶放到案上:“皇上,您别太苦着自己了,太傅大人他……也不会想看见您如此的。”
“嗯。”我心不在焉的吐了一个字。
高灿得到我的回应,面色顿时轻松不少,有意无意的瞄了一眼我手里的案卷,惊道:“皇上,您看这些死囚名单做什么?”
我眉间一皱,仰头去看他。
高灿自知失言,打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唯唯诺诺的退走了。
待得大门合上,我才又提起笔,在案卷上写写画画。
这些死囚,皆是关押在宫中天牢里的,都是曾经朝中的重要人物。
我将这些人的残存势力,背景性情都仔细琢磨了一回,终于在前太史岑芩的名字上画了一笔。
放眼朝中诸臣,唯独这个岑芩,曾与沈珣有过一二的交情。
想当年,岑芩乃是鹤壁一带的提督,因其为人刚正不阿,两袖清风,是沈珣提点,我才将他调入了宫中任职。
岑芩受了沈珣这个恩惠,也因与沈珣秉性相投,两人曾有过短暂相交。
后来,裴林眼见岑芩与沈珣走得近,差人贿赂过岑芩,想将他揽入自己一方的势力中,被岑芩拒绝。
裴林怀恨在心,没过多久,便做了一桩冤案,栽在了岑芩头上。
我和沈珣曾想过为岑芩翻案,只因不合时机,才一直将这事拖到现在。
而今,岑芩只怕也没机会翻案了。
我理好思路,迅速手书一封,唤来乙大壮,让他带上三百两黄金,连同手书,出宫去寻岑芩住在城外的母亲。
将这些事情处理完毕,我才和衣在书案上趴了一小会儿。
乙大壮回转时,正是翌日卯时末。
我将他带回的另一封用火漆封好的信拆开看了看,才总算松了一口气。
换了身衣裳,我带着高灿,前往天牢。
宫中天牢所处地势乃是在地底下,常年不见日月,潮湿晦暗得紧。
鼠蚁众多,还未踏入牢门,臭味便扑鼻而来。
我下意识的拧了拧眉头,转过一道弯,便至了岑芩关押的牢房。
我给高灿递了个眼色,高灿识趣,领着看守的侍卫离开了。
我孤身进入牢中,彼时,岑芩正盘腿坐在一面墙下,垂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他早已不复当初的意气风发。
瘦骨嶙峋,一头凌乱的长发毛毛躁躁的披散着,身上的囚服肮脏而破烂。
他听见牢门响动,没有回头,只兀自低声念叨着什么。
我走到他身后,喊了句:“岑大人。”
岑芩身子一抖,鼓圆着双眼回过了头。
他看见我,仿佛不敢相信入眼景象,木讷了半晌,蹑手蹑脚的来摸了摸我的长靴,才突然又哭又笑的磕起头来:“皇上!皇上啊!臣就知晓,皇上不会放任臣被奸臣所害,皇上定是还臣的清白来了。”
我心头一涩,勉强挤出半丝笑意,将他扶起来:“岑大人,你受苦了。”
岑芩摇头,又看看我身后,见我独自一人,不像是来迎他脱困的阵势,眼光又黯淡了下来。
我带着他在角落唯一的一张木**坐定,环顾了一圈周遭,道:“岑大人关在此地,已有两年时间了吧。”
“是。”他埋头。
“朕知晓,岑大人为人清正,当初将你调入宫中,也是因太傅相信岑大人的人品和能力,只是未曾料到,其后会有这些风风雨雨。”
“皇上……”他凄然喊了我一声。
我道:“岑大人入宫已久,应当看得清宫中局势。朕今日屈尊前来,一则是来看看岑大人,二则,是要对岑大人说一句,抱歉。”我微微颔首。
岑芩蓦地跪在地上:“臣万不敢当。”
我搀他:“起来说话吧。”
“多谢皇上。”
他又坐在了我身侧。
我扬了扬头,细不可查的叹了一口气,“岑大人或许不知,如今的宫里,又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太傅被逼入绝境,只怕不久后,也要押入此地,择期问斩。”
岑芩的眼睛陡然睁大:“太傅大人……怎会!难道……又是裴林?!”
我故意表现出一副有难言之隐的神色来。
岑芩见状,五指紧握,指关节发出了“咔擦”的声响。
我自顾自的道:“太傅这些年,因处处与太宰作对,打压太宰的势力,导致他在朝中颇无人缘,无论做任何事,都得不到支持。如今,更是墙倒众人推,这一回,也没有岑大人这般的栋梁与他站在同一阵线了。连朕也……”我满是痛色的阖了阖眼:“也无法再护着他。”
“这是……什么意思?”岑芩激动起来:“太傅大人被陷了什么罪?”
我没答他的话,转而道:“这两年来,太傅一直在找寻当初那件案子的突破点,想为你翻案,只是,现在他自身难保,恐怕,没机会再为岑大人费心了。”
“太傅大人……”岑芩喃喃。
我愈发入戏:“朕一想到,不久后,他便会步上岑大人的后尘,便难抑心痛。怪朕无能,登基七年,还无法给尔等一个清明如镜的天下。”
“皇上。”
岑芩又要跪下,我制止了他。
“朕失了太傅,在朝中也是孤掌难鸣,再难为岑大人洗刷冤屈。朕有愧于岑大人。现下,朕不能为岑大人做什么,只能派人去看看岑大人的母亲,为岑大人带来一封家书罢了。”
说着,我从袖口掏出岑母写的那封信,封皮被我换过了,毫无拆开的痕迹。
岑芩颤着手接过书信,顿时泪如雨下。
他哽咽着将信封拆开,取出内中书满思子之情的信纸,一边看,一边不住的抹泪。
我在旁侧默不作声,说不出胸口里满溢着怎样的情绪,只觉有虫蚁在啃噬,让我坐立难安。
岑芩看完,哭声渐大,慢慢由抽噎变成了嚎啕。
一个七尺男儿,捂着脸面,哭得伤心欲绝。
我想安慰他,话在舌尖流转,却像被人生生扼住了咽喉,半个字也道不出来。
我坐了良久,他便哭了良久。
等他情绪稍稍稳定下来,我拍拍他的肩,低声道:“岑大人,这是朕最后一次见你,从今往后,你……保重。”
话罢,我起身欲往牢门走去。刚迈出数步,岑芩双膝落地,碰出一声闷响。他高喊道:“皇上!”
我脚下一滞。
岑芩双手撑地,额头紧紧贴在地面上:“皇上,臣一家受太傅大人恩惠颇多。母亲有言,这两年,多亏了太傅大人的照拂,才让她和令妹生活无忧。这份大恩大德,臣无以为报,若有可能,臣愿以戴罪之身,一力揽下太傅大人所有罪责!”
我止不住的轻颤起来。明知计策奏效,却仿佛亲自当了一回侩子手,五脏六腑都在承受剧烈的煎熬。
我默然许久,回头道:“岑大人,你大可不必如此。”
岑芩身形微微一动:“皇上是有办法了。”
“岑大人……”
他重重磕下一个头:“还请皇上成全!”
我不语。
他又道:“臣只有一个不情之请。”
“请说。”
他谨慎小心的抬起头:“若臣真能保得太傅大人性命无虞,臣希望,不久的将来,皇上能与太傅大人共同开创一个清明如镜的盛世,让天下再无含冤之人,让朝中再无奸佞之臣!”
我负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字字铿锵道:“好。朕,答应你。朕替沈珣,谢过岑大人。”
话音落,我不敢再多留,转过身,快步离去,剩岑芩凄绝的声音空****的回旋在大牢里:“太史岑芩,恭送吾皇!愿吾皇千秋万载,愿北曌海清河晏!”
……
出了天牢,外间才停歇了大半日的雨又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
我在屋檐下探手接着断线似的雨滴,出神的看了良久被风雨打得飘摇的琼花。
高灿撑开伞,挡在我头顶上,隔断了水帘,我甫回过神,缓缓向子正宫行去。
如今,万事已具备。
岑芩当年原本身形颇为壮硕,与沈珣相差甚远,我还为此事很是愁苦。
今日一见,他已经瘦了好几圈,从背影看,真真与沈珣一般无二。
眼下,就只待那位擅长易容的江湖人入宫了。
我为陆渐离铺好了所有的退路,只因我深知他曾受过的背叛,不愿从此将他弃于深渊,哪怕,这一回,是要我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