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3 他不会回来了
半日后。陆渐离总算让我双脚落了地。
他将将一松开环在我腰间的手,我就迫不及待的扯开了遮眼的丝巾。
入目处,没有茶肆,没有石桥,早已不在闽江边上的渡头。
四周鸟语花香,罕无人迹。
一条清澈的小溪潺潺穿过山林间,站在此地远眺,能看见云遮雾掩的山脚下,一方若隐若现的琉璃瓦。
我松了一口气,回过头来打量陆渐离,这一看,骇得我一颗心霎时提上了嗓子眼。
他背对着我,步伐不稳的走到一株青松旁。
他身上衣衫像被透过水,湿了泰半,衣袂处,还在源源不绝的滴落潋滟的鲜血。
他一手扶在树干上,歇了口气,随后仿佛气力空竭似的,转身靠着树,滑坐了下来。
我忙不迭扑到他脚边,着紧道:“你怎么样了?”
他合了眼,不语。
我颤巍巍的用手按了按他肩胛的地方,陆渐离像是痛极,闷哼了一声。
我又急忙缩回手,愈发无措:“你伤在哪了?让朕看看。”
他仍是沉默。
我大着胆子,将他的领口扒开了一些。
一个手指粗的血窟窿赫然出现在我的眼前。
那窟窿里还在不断往外冒着血色,我手忙脚乱的想替他止血,可比划了好一阵儿,又着实不知该如何下手。
陆渐离睁眼瞥了我一遭,又低头觑觑,两指在伤口附近一点,那血顷刻止住了。
我左右想了想,伸手去掏怀里的东西。
然后,这种情况下,我他娘竟掏出来一瓶大力金刚丸……
陆渐离的眼神顿时微妙起来。
我硬着头皮,没说话,扔了。
继续掏。
掏出来裴林捏造的沈珣嫖娼的告密信。
我又给扔了。
最后掏出来二哥留给我的那张方巾。
我迟疑须臾,终归把方巾塞回了袖口里。
拉起自己的衣角,我试图撕一小段下来,给陆渐离包扎。
结果,事实证明,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渣渣。
我又把衣角扯到他跟前,想让他帮忙撕一撕。可我考虑他正伤重,让他出力似乎不大合适。
无奈之下,我还是拿出了二哥那张的方巾。
我仔细的看了又看,摩挲了少时,一咬牙,走到小溪边,将方巾浸湿了再拧干,甫走回来,替他小心清理着血迹。
一边清理,我一边落下泪来。
陆渐离望着我,低声安慰:“还没死,用不着哭。”
我抽抽的答:“不是,朕是哭这张方巾。”
陆渐离:“……”
陆渐离登时不想和我再交流了。
我不愿他误会,只得说:“这方巾对朕很重要。”
“怎么?是沈珣留给你的?”
“不是,”我摇头:“是朕的二哥,他……”
话说了一半,我实在不愿再给自己添两分伤心,索性不说了。
陆渐离也不再追问,只静静让我擦拭他的伤口。
处理完这一处,我本想继续解他的衣衫,可考虑到他和我并不是特别亲密的关系,到底还是没下得去手。
我把方巾递给他,说:“剩下的,你自己来吧。”
他看了眼染成红色的巾帕,忽然问:“词可有唱错?”
我一呆。
这个人,心理果然有病吧……
我默了阵儿,也跟着像有病似的,回了句:“没唱错,你声音还挺好听,有点像太傅,就是比他黯哑些。你若去街边唱曲儿,估摸也是个活路。”
“……”
陆渐离听我这么说,心情可能有点复杂,仰起头敛下眼睫,不再搭理我了。
我在他边上坐下来,保持着一掌的距离。看了良久远方渐沉的夕阳,矮声道:“你时常这样受伤吗?”
无人作答。
我自顾自道:“朕听手下的暗卫提起过众生相,一层一地狱,让人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呵……”他突兀的冷笑:“这形容,太肤浅了。”
我疑惑的看向他,以为他会描述一下众生相内中的情形,然而只是这一句,便没有下文了。
我只好又接道:“朕从陆子霖口中得知了你过往之事,朕不想做任何评价。身在天家,或许,早该明白天家之中的寡情与无奈,可世人常常如此,但凡不是刀割在自己身上,便能振振有词的训诫他人作为。你曾数次救过朕的性命,朕也未曾对你有所回报。往后,只要你不损北曌利益,不做有害太傅之事,朕可以庇护你,不被禅宗所擒。”
半晌。
陆渐离定定的望向我,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噙着一种我捉摸不透的情绪,让我内心发憷。
我本能的想要退后一点,他却忽然道:“你庇护我,是因我救过你?”
“是。”
“只要我不做有害沈珣之事?”
“是。”
“如若我做了呢?”
“……”我选择静默。
陆渐离此人,我本就看不通透,对他现今的目的,我也半点都不知晓。
况且,他武学高深莫测,又不忌讳我一国之君的身份。
我怕我在这荒山野岭,一个没合他心意,就被他咔擦了。
最重要的是,他刚打完架,看样子估计还打输了落荒而逃的,现在心情肯定不怎么愉悦。
我咬着唇,摆出很难抉择的模样来。
陆渐离眸光炯炯,看我就像没穿衣裳一样,一眼就能到达心里。
我神情恍惚着躲避他的视线。
片刻,他又道:“那如果,沈珣才是禅宗要擒的人,你会如何?”
这个问题,就不用思考了。
我严肃道:“你可知朕为何会坐上皇位掌控这天下?”
他貌似懒得接我的话。
我便自问自答:“朕要造一个海清河晏的梦,让沈珣一生活在这个梦中,平安喜乐,无怖无忧。他是朕坐上这个皇位的理由。”
陆渐离莫名眼神一黯,别过头去,不再看我。
我颇为尴尬,干咳了一声,道:“既然话已说到此处,朕免不得想问一句。虚云与陆子霖都曾说过,公子珣已死,那……沈珣究竟是谁?他与你,是何关系?”
他不答。
“沈珣……现在身在何处?”
许久。
陆渐离不带感情的回:“他不会再出现了。”
我蓦地站起,语气中夹杂着不可遏制的怒意:“你说什么?!”
“你现在离开我的视线,还能保住一命。”
“陆渐离!”我大喝。
他云淡风轻的说:“我数十声,你若还在此地,明日晨起,北曌便要国丧。”
“你!”我气得浑身发抖。
他却已经数了第一声。
我虽只与他短暂接触了几回,却也明白此人心性早已不是最初的陆鸿煊。
他喜怒无常,做事亦有狠绝的一面,譬如,当时花千颜的死……
我想到此处,禁不住一激灵,听他已经数过了一半。
无计可施之下,我只得先行离开,至于后续,再另作打算。
我气冲冲的“哼”了一声,拔脚就走,不再回头。
沿着一条只足一人通行的小径穿过茂密丛林,眼前豁然开朗。
两座光秃秃的山坡中间,延伸着一道宽阔行路。
路上有车过的痕迹,不远处,还立着一方简陋的茶寮。
路的尽头,便是繁华的晃都城。
这一眼过去,也知路途不近。
我再次暗骂了一遭陆渐离,提起衣摆,狼狈的顺着山坡壁滑至大道上,鼻子一边喷气,一边愤慨的向前行。
还说什么要庇护他,老子庇护个锤子。回头就叫禅宗杀他个片甲不留,渣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