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亮后,唐娴才发现烟霞的胳膊折了,被她自己粗略地绑了夹板。
唐娴吓得仓惶不已,“怎么受伤了?是不是碰上侍卫了?我就说晚上也得易容……”
“不是。”烟霞愤愤不平道, “昨晚上找军师的时候, 被只野狗追赶, 不小心摔着了!”
唐娴半信半疑,想托嬷嬷请大夫来看, 烟霞说没必要,唐娴拗不过她, 只重新小心地帮她绑了夹板。
现在的问题是, 手不能动了,还怎么易容?
“我技艺高超, 一只手也能。”烟霞说着,让唐娴在梳妆台前坐下,“闭眼。”
唐娴对烟霞的易容手法很是信任, 闭眼不动,任由她在自己脸上摆弄。
往常少说也得小半个时辰, 今日倒好, 唐娴只觉得眼下一凉,烟霞就收了手, “好了!”
也就是眨一下眼睛的功夫吧。
唐娴探身照铜镜,在镜中看见自己那张分毫未改的脸。
不对, 改了点儿的,左眼下方多了颗用胭脂点出的红痣。
她拧着眉头, 疑惑看烟霞,后者梗着脖子保证, “我说易容好了,就是好了!”
这叫什么易容,掩耳盗铃吗?
烟霞不给唐娴好好易容就算了,她自己也自暴自弃地只洗了把脸,把唐娴和两个侍女都给吓住,纷纷怀疑她是被鬼上身了。
怎么都说不动她好好做事,三人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通传侍卫便是此时来的。
“陛下有令,宣侨太妃前往御书房觐见!”
唐娴低着头,僵硬地不敢动弹!
在侍卫说了第二遍之后,带领侍卫入内的老嬷嬷也严厉提醒了一句。
唐娴脑内轰隆,半点主意也没有,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唯有认命地抬起头。
那一瞬间,两个侍女绝望地闭上眼,老嬷嬷面露惊诧,烟霞则是百无聊赖地翻了个白眼。
“你是什么人?怎会在此?侨太妃呢?”老嬷嬷连声问出。
果然如此,唐娴思绪空白,失去了思索后果的能力。
烟霞耷拉着脸道:“这就是我们家侨太妃啊。”
老嬷嬷转向她,再次震惊,“你又是什么人?”
她奉命看守和教导这些妃嫔和侍女,擅长认人,非常确信自己不曾见过这两个姑娘。
“这二人并非从皇陵中接回的侨太妃与……”
“陛下要请的就是住在这里的这位姑娘。”侍卫打断了嬷嬷的话,“太妃请。”
唐娴:……这是什么情况?
她反应不过来了,呆呆地看看冷峻的侍卫,望望震惊的嬷嬷,在侍女同石雕一样呆滞的视线中,茫然地跟着侍卫走了出去。
在殿外看见追蝴蝶的跛脚军师,侍卫一把拎起它的后颈,道:“猫也带上。”
唐娴仿佛置身于皇陵深秋的晨雾中,脑袋混乱,分不清东西南北,下意识地接过狸猫抱住,跟着侍卫拐来绕去。
路上碰见些许宫女,纷纷对侍卫避让,悄悄打量唐娴。
唐娴如坐针毡。
初以侨贵妃的身份回宫时,唐娴并未被特殊对待,也没被召见。
皇帝不召见她,她是能理解的,死了许多年的老皇帝的妃子,与老皇帝隔了好几代的孙子,的确没什么可见的。
现在见她是为了什么?
那可是御书房,唐娴还是皇后的时候都没去过……
此时的御书房中,云停批阅过一封奏折,随手扔在桌上,向殿外看了一眼。
云岸把奏折捡起堆叠好,奇怪道:“哥,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怎么今日比前几天急躁许多?”
云停道:“不确定人是死是活,你都能把人埋了。我再急躁,能急躁的过你?”
云岸听不懂他的话,但对他话中的挤兑感到亲切,猜云停此时心情该是不错的,趁机道:“大哥说的有道理,大哥,你昨日宿在宫中了是吧?要不这几日你都住在宫里?你在这里,我去你那陪着袅袅……”
云停昨日的确是宿在宫中的,他连夜重新写了一封信,命人尽快送去南岭。
并在今日一早展开了诱捕双胞胎的计划。
把她最在意的人全部送到跟前,把问题都解决掉,她还能有什么顾虑?
殿外有人影晃动,云停抬眼,看见宫女捧着瓜果糕点依次入内,整齐地摆开。
总管太监仔细查看后,上前笑道:“公子,都按您吩咐的备好了。”
“嗯。”让宫女下去的话到了嘴边,云停看见总管太监,记起皇陵中那几个太监。
吃了许多苦。
她一定很怕这些太监。
云停道:“你先下去,留侍女服侍即可。”
总管太监就这样被撵了出去。
过了不久,殿外脚步声重了些,侍卫道:“启禀陛下,侨太妃带到。”
“进来。”云岸像模像样地坐回了书案后。
有云停在,他做个摆设就成,反正云停回来后也警告过了他,不许再做任何决策,无论大小。
他也不想啊,下了决策就要负责,万一害死了黎明百姓,他没脸回西南的。
不过今日只是传召侨太妃指认康老太监残害妃嫔侍女的罪证,云岸觉得自己只要摆出威严的表象就成,不会出错的。
然而“侨贵妃”入内后,他只说了半句话,威严就毁于一旦。
这个侨贵妃看着不太机灵,入内后,不知叩拜,云岸摆出帝王姿态,道:“见了朕,为何不……”
“赐座。”云停打断了他。
“那就坐吧。”云岸妥协,兄长总是有兄长的道理的,听他的就是。
御书房主殿中,除了上座,下方两侧皆有桌椅。云停坐在左侧,桌上有茶点,另一侧空****的。
宫女引着唐娴往左侧落座,唐娴却仍是呆站着一动不动。
面见皇帝是不能直视的,她记得,她脸上没了易容,也不想抬头,她是低着头进去的。
抬头是因为听见了极其耳熟的、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声音。
唐娴觉得她一定是被烟霞荒谬任性的行为惊吓过度,闹了癔症,不然怎么可能在皇帝的御书房看见云停?
又不是做梦。
“太妃,坐吧。”宫女悄声提醒她。
唐娴的身躯摇摇欲坠,在宫女的搀扶下,抱着猫僵硬地落座。
与云停隔着一张檀木桌子,她脑如蜂窝,嗡嗡直响。
“把证词给她。”
唐娴下意识往声音传来的龙案上看,看见一个身着龙袍的年轻男子,毋庸置疑,就是当朝皇帝了。
俊美不凡,有着云家人特有的好相貌。
细看,与云停有几分相像。
唐娴很确定,因为她往上看的时候,恰好能看见坐在身旁的云停。
这样的两张脸出现在同一个画面中,任谁都要怀疑这是不是兄弟俩。
白太师、孟岚等人对云停俯首,他能取得皇室先祖的藏宝洞,他祖上定有许多古怪的规矩用以约束后人……
唐娴强行止住奔腾的思绪,联想起一件因果关联的事情。
皇室中人大多不太正常……就是因为不正常,祖先才定了那么多祖训约束,是不是?
百里云停,云停。
唐娴眼前发黑。
云袅说他们家很大,在银月湾那边……那不就是西南境地吗!
在唐娴发愣的时间里,宫女已将证词取来,递到她手边。
她颤抖着抬手去接,怀中猫儿被她抱得不舒适,趁机一蹬腿跳上了桌案,“喵喵”两声,舔起瓜果。
然后被云停抱起。
它都不害怕挣扎!就是他没错了!
唐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眼神一个劲儿往云停身上瞄。
可算是明白烟霞的胳膊是怎么受伤的,她又为什么这么敷衍地给易容!
因为对方是云停,没有易容的必要了。
烟霞……回头再想她的事。
唐娴纠结的是现在是什么情况?她该怎么做?
过去的种种信息接二连三地回溯在唐娴脑子里,臂如云袅说过的,“哥哥就是要做皇帝”,“我哥说可以,那我就可以考科举”,还有那句“二哥捡大哥不要的,被关住不许出来玩耍”。
这两年,先是西南王长子登基,数月后离宫,换西南王次子坐龙椅。
——云袅说的二哥捡大哥不要的,不会是指这个吧?
唐娴彻底混乱了。
“看完了吗?有没有遗漏或者夸大?”云岸询问。
唐娴抬头,看见他威严的表情,云袅那声清脆的“笨蛋二哥”,惊雷一样回响在她耳朵中。
她手一抖,证词“啪嗒”掉落在膝上,顺着腿面滑落,扣在了她脚背上。
该捡起来的,可唐娴的手脚不听使唤。
“侨太妃可是身子不适?”云岸觉得她反应太迟钝,可能是在皇陵里关傻了,不想白耗时间,与云停道,“大哥,她看着傻愣愣的,换个别的妃嫔过来确认吧。”
“大哥”二字,明确证实了云停的身份。
那“百里”又是哪里来的?
唐娴的脑袋已经成了摆设,被云停的身份震成了浆糊。
正呆滞着,一只修长的大手伸到了唐娴脚边,抓住了那册证词。
唐娴脑子里轰的一声,记起那个挂满灯笼的小船上,那个夜晚,云停以为她被毒蛇咬了,趴伏在她面前,凝重地在她脚踝上吸毒血。
入宫后,许多次,她为前路愁思,夜晚难眠,都会记起那时的情景,心里又酸又痒。
脚面一轻,证词被那只手拿开了。
“太妃?”云停将证词递到唐娴面前。
唐娴心尖酥麻,脸已经涨成胭脂色。
听他一本正经地喊自己太妃,实在摸不着他是什么意思。
唐娴不信云停认不出她,真认不出,方才为什么不让她行跪拜礼?
她再看桌面,那些茶点都是往日在百里将军府时,她爱吃的那几样。
唐娴的脸更红了,心里藏着了小鹿,蹦跳着,撞来撞去。
既然认出她,为什么还要喊她太妃?
是笃定她死了,单纯地以为眼前这个“侨贵妃”,只是与她容颜相似?
还是认出了,假装不认识,想要与她一刀两断?
那做什么还要对她好?
“我看不下去。”唐娴推开他递到面前的证词,小声说道。
“看不下去,那就换个人来确认。”
云停的回答出乎唐娴的预料。
看他说话的表情很平静,语气像在和陌生人说话,唐娴心里有点失落。
可一看桌上摆放的她爱吃的糕点,又觉得云停是在假装。
唐娴心里乱,受不了乱七八糟的猜测了,干脆直接问出:“你有没有觉得我很眼熟?”
“有,与我家毛毛很像。”云停坦然道,“不过毛毛已经死了,我很清楚,你只是与她相像,并不是她。”
唐娴:“……”
确定了,这人就是在假装,在说她假死的事呢。
死了,没死成,让别人白捡了便宜。
的确是这样的,可唐娴不爱看他得意,憋着口气想了想,清声道:“我的确不是她,我哪里能那么好运,白得个这么大的乖孙子!”
云停瞬间变了脸色。
旁听了许久、对他二人所言一知半解的云岸,隐约觉得这位太妃对兄长的态度有些奇怪。
嗯……是互相对彼此都很奇怪。
左右看看,他好奇问:“哥,咱家有毛毛这人吗?我怎么不知道?还有,你俩在说什么乖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