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皇陵那日, 唐娴不知在宫中会遭遇什么,考虑过将跛脚将军放养在皇陵。
后来想着它腿脚不便,留在皇陵里,不是被凶残的野猫野狗欺负, 就是活活饿死, 见羽林军态度友善, 尝试着询问了一句可否带着它,羽林军将士竟然点了头。
由此, 跛脚小猫跟着唐娴入了落英殿。
最初,唐娴怕它冲撞了后宫妃子, 从不放它乱跑。
后来听看管她们的嬷嬷说, 皇帝很喜爱小猫小狗,宫人不敢殴打驱逐, 才渐渐放开手。
但每晚睡前,都得把它喊回来才能安心。
入宫至今近一个月,烟霞已将后宫摸熟, 唐娴放心让她去找猫,只提醒了一句:“当心被人看见你的脸。”
夜深临睡, 两人脸上的易容都去掉了, 她怕烟霞被人看见。
门外烟霞回道:“嗯……”
唐娴听她声音有点古怪,想出去看一看, 无奈自己眼睛不好,在屋里都看不清东西, 外面就更不行了。
芸香曾想问看管她们的老嬷嬷多讨些蜡烛,以便晚间照明, 是唐娴自己拒绝的。
“没事的,左右晚间无事, 不外出就是了,正好省得惹了麻烦事。”她不肯暴露身上短缺。
唐娴已洗漱过,脱掉鞋子上了榻,摸索着躺下。
本着骨子里对未知的惧怕,即使看不见,她仍是侧躺,面朝着外侧。
眼前有一团白蒙蒙的光亮。
“比以前好多了……”唐娴觉得在云停那儿被老大夫诊治后,目力比以前好了些。
以前她只能感知到有光,现在能看见模糊亮度了,想来多治疗几个月,是能治好的。
她自言自语,“能治好就行……最好在去见爹娘之前就治好。”
省得他们担心和懊悔。
宫里看守她们的老嬷嬷从来不笑,但也不会苛待她们,每日都让人教导她们织布、裁衣或是刺绣。
唐娴本来以为皇帝是要将她们送去尚衣局的,后来与芸香她们商量过,一致认为老嬷嬷只教手艺,不强求精通,觉得她是在教授谋生手段。
真是这样的话,唐娴觉得她离恢复自由不远了。
但愿如此。
过了会儿,她又喃喃道:“不知道小弟小妹还怪不怪我……”
大约还是怪的吧。
爹爹筹划了五年,废了很大功夫培养出个孟思清,让双胞胎冒着被砍头的风险,千里迢迢到京城找她。
精妙的计划,在她这边功亏一篑。
那日让烟霞送云袅回京,唐娴有让她去找双胞胎的,或者孟思清,把这事的前因后果告知他们的。
烟霞等了小半日没能找到人,怕唐娴在皇陵里遇见意外,匆匆回去了。
打那之后,双方未能再传递任何消息,也不知道侨贵妃有没有把她的难处告知于双胞胎……
“摊上我这样的女儿和长姐,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她低声说罢,鼻子一酸,平躺过去,将胳膊压在了双眼上。
爹娘弟妹会埋怨她的。
就像云停,也是会怨恨她的。
唐娴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云停了,不知道他有没有回京。
从离开百里将军府那日起,之后回皇陵、入宫,那几日里,意外与变故接踵而来,唐娴被迫做出一个又一个的决定。
那几日,她是没有精力去想云停的。
在宫中安定下来后,才有时间去思虑儿女情长。
不知云停信不信她的话,能不能猜到她的身份,又会不会去皇陵。
皇陵里有那么多侍卫……
万一他怪罪自己把云袅带入皇陵怎么办?
万一他以为那是自己给他设的陷阱呢?
毕竟他们一个皇室中人,一个是反贼,从身份上看,就是对立的。
唐娴想了很多,把自己想得满心绝望。
这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被自己最看重的人误解,更令人难过的事情了。
唐娴全都遭遇了,父母亲人、心仪之人……
她胡思乱想着,不知道床柱边,云停已静静看了她许久。
云停听她提了爹娘与弟妹,语气沉重哀愁,唯独没有提他。
为什么不提他?
几个月不见,一点都不想他的吗?
云停心里是恼火的。
但更多的是疑惑,他如何都想不通,那个假死计划分明是成功的,唐娴为何仍是留在了皇陵中。
看她发呆半晌捂住了眼,云停暂放下心中疑惑,决定先教训教训唐娴。
让她在府中养伤治眼,她不听,非要走,还拐带了那么多人,让他面上无光!
她不信自己,却对烟霞与白湘湘万分偏信,现在还多出来个孟思清与弟弟妹妹!
难道他只能排在这些人之后吗?不,就连云袅都比他知道的多。
云停缓缓地靠近,在唐娴上方俯身,将她罩在自己的身影下。
他的发丝垂落在唐娴脸上,让唐娴感受到痒意,她的手往下抚了一下,从而露出了一双湿润的双眸。
想家想哭了?
云停猜测,毕竟离家的时候还是个懵懂小丫头,许多年不见,一定是想的。
说不准每天晚上都在偷偷哭泣,想家了要哭,在墓穴里害怕也要哭,这才把眼睛弄坏了。
可那是想家想父母,又不是想他!
云停恨恨捏起一撮发丝,在唐娴脸上凶狠地扎了几下。
刺痒感打断了唐娴的愁思之情,她摸摸脸,再伸手往四周摸索,同时睁大眼睛试图看清眼前。
未发现任何异样。
唐娴怕是有虫子爬上了床褥,抓紧衣襟口坐了起来,喊道:“芸香!柳桃!”
落英殿中混住了许多人,两个侍女就在隔壁,很快赶来,“怎么了娘娘?”
趁着里面的人在检查虫子,云停无声去了外面。
夜已深,落英殿外空无一人,高空中,弯月被乌云遮蔽,时隐时现,错杂的树影将周围映得影影绰绰,犹如鬼魅暗行。
“滚出来。”云停道。
巨大的芭蕉叶后传来一声猫叫,随后烟霞抱着猫和不能动弹的那只胳膊,碎步挪动出来。
“腿也不想要了?”
烟霞瞬间健步如飞,转眼到了云停面前。
云停伸手,拎着猫儿的后颈抱到怀中,托住它的腿时,手上沾了几点泥巴。
他皱眉,嫌弃地“啧”了一声,问:“怎么回事?”
烟霞知道他问的是唐娴怎么会在宫中的事,缩着脖子道:“你都找过来了,还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乌云被风吹开,弯月露头,撒下微弱的光辉,照亮了云停的脸和眼中情绪。
烟霞打了个哆嗦,飞速道:“我这一路都在保护毛毛,没出卖公子你,但我对毛毛也是忠心耿耿的。公子你想知道,要么亲自去问她,要么自己查。这样逼问我,是想要我出卖毛毛吗?”
这么多年来,云停数次想杀了烟霞,又屡屡放过她,就是因为她掂量的还算清楚,从不违背最基本的原则。
现在多了一条。
不论她出于什么目的,在被自己追杀时,没丢下唐娴独自逃走,在皇陵的艰难时刻,也曾保护过唐娴,帮她捉弄老太监出气,并随她入宫。
她对自己的忠诚程度有待商榷,但对唐娴,其心可嘉。
云停不曾刑法逼供白湘湘与孟思清,自然也不会这样对她。
“你最好一直对她忠心耿耿。”云停警告了她一句,再道,“滚回去,看好了她。”
“是是!”烟霞卑微地答应,弯着腰,避瘟神一样绕开云停,往落英殿去。
走出两步回头,她迅速瞄了云停一眼,悄声问,“那我能告诉她,其实你——是她大孙子了吗?”
“滚。”云停的脸霎时间黑成了头顶的夜空。
“好嘞!”烟霞应着,往回走的脚步轻松了许多。
然而走出没几步,一颗石子箭矢一般从后方袭来,精准地正中她被折断的那条手臂。
伴着一声凄惨低嚎,烟霞抱着胳膊蹲在了地上。
殿中,两个侍女细致地检查了一遍,确信**没有虫子,扶着唐娴让她重新躺下。
看烟霞不在,她俩特意多陪了会儿,在唐娴睡着后,轻手轻脚出了房间。
没多久,房门重新打开,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入内。
哭丧着脸的烟霞进屋后就站在了床尾,看着云停把猫放进床边小窝里,再看着他坐在床边。
房间里三个人,一个睡着了,两个清醒,均是一动不动。
烟霞站了很久,胳膊疼不敢喊,很累,不由得在心底抱怨云停。
深更半夜私闯女子闺房,不要脸!
暗骂了好几句,突然云停转头看她,把烟霞吓了一跳。
“她最近做梦有没有喊过我?”怕惊动唐娴,云停的声音很轻。
烟霞眼珠子一动,用气音回道:“不知道,我一向睡得很沉的。”
云停道:“那你以后夜里都别睡了,仔细听着。”
烟霞:“……”
现在改口还来得及吗?
正懊悔着,床榻上的唐娴似乎睡得不安稳,翻了个身,口中发出一道含糊不清的梦呓,像是一个人名。
烟霞灵机一动,赶忙低声道:“喊了的,喊了的,这不就是!”
云停扫了她一眼,眼中不耐与凶狠之意汹涌澎湃,大有她再敢胡说八道,就割了她舌头的意思。
赏了烟霞一个威胁的眼神,云停重新看向唐娴浅眠的睡眼,从她微红眼眶往下移,顺着白皙面颊,看见有一缕发丝蜷曲在她脖颈处。
云停伸手把那簇发丝勾平,手收回来时,不经意一瞥,看见随着唐娴翻身的动作,枕下露出一个熟悉的东西。
收了一半的手转道枕下,刚动了一下,唐娴猝然向外翻身,一把将被掏出一半的匕首压住。
云停的手收得迅速,没让她碰到。
“谁?”唐娴徒劳地睁开眼,惊惧坐起,将匕首紧紧护在身前。
烟霞被云停扫了一眼,道:“是我,我嫌碍事,想把它拿出去。”
唐娴松了口气,拍拍胸口,将匕首朝着里侧重新塞入枕下,道:“我放里面,碰不到你的。”
“夜里真有坏人闯进来行凶,你就是有十把匕首也用不上,就非得枕着它睡吗?天天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随时要给我一刀呢!”
唐娴语塞,咬着唇低头片刻,回道:“你话怎么这么多?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再不睡天都亮了。对了,军师找回来了吗?”
“找回来了——”烟霞怏怏地拖着嗓子回答了她,看向云停。
云停颔首,弯腰凑近唐娴,隔着一寸距离在她面颊上虚空抚摸了一下,转身出了房间。
把他送出的匕首随身带着,睡觉也要枕在枕头下,谁也不让碰。
这还不是时刻想着他、念着他?羞于出口而已。
这回云停信了,唐娴那声梦呓是在唤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