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熙被他目光一刺, 深深垂下头去,涕泪纵横,只哀声求饶。
桓温叹了口气, 让侍卫扶他进去, 他闭起眼,不再看桓熙痛哭的模样, 搭在撵侧的手不自觉握紧了些。
四下安静,侍卫仍在收拾首尾。
卫姌站在撵后侧,瞧不见桓温脸上神情,只见他粗粝苍老的手露在外面, 心道:世子材质平庸,倘若气度与担当有一样,也不会令人如此失望。
桓温坐着撵往前,还未到正院,寒风冷冽,吹在脸上如针刺似的,他忽然呼吸急促, 面色发白, 身体歪了一歪。
卫姌眼尖看见,忙叫人停下。
桓歆伸手在桓温手上搭了一下,触手皮肤微凉, 他皱眉,让仆从将撵就近抬入一处干净小院,又叫人去请太医。院中厮杀的时候, 听从司马兴男之命熬药的那个太医趁乱想逃, 被侍卫砍伤, 如今只剩下一个孙太医无恙, 他很快带着药童赶了过来,给桓温施针,又喂了两粒药丸下去。
桓温精神这才好转一些。
孙太医苦口婆心劝他一番静养勿耗心神。
桓温已知府中前后发生的事,忽然问了一句,“大人从建康而来,为何不愿听从吩咐改方换药”
孙太医一面收拾金针一面道:“下官只知医者用药,使了毒,失了仁,便是自绝于医道。旁的那些事,不想理,也不能理。”
桓温笑着点头,让桓歆送他出去,仍待以上宾之礼。
卫姌在旁守着,偶尔在旁端茶递水,桓温未说什么,也没让她离开。
过了片刻,桓歆从外面回来,道:“建康来使已捉住,嚷着有皇命在身不可杀他,还说一切都是母亲指使,与他无关。府里跟着作乱的都已经拿下,只是漏了外面守着的一百多人,趁乱跑了,是不是要派人去捉回来”
桓温道:“无关紧要之人,也翻不起浪,随他们去吧。”
桓歆答应下来,想到什么,看了看桓温,欲言又止。
桓温放下茗碗,道:“我旧伤未愈,刚才病痛发作,也许是天意。如今家中闹成这样,不便让外人知晓,你代我去跑一趟,问问她,还有什么可说的。”
桓歆面露苦色,十分为难。
桓温忽然侧过脸来,对卫姌道:“你也一起去。”
卫姌顿时头皮一紧,心道这事难办,司马兴男为了世子意欲谋害大司马,眼下失败已是绝境,万一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让她听见——卫姌正搅动脑汁想要拒绝。
没等她开口,桓温眉梢一抬道:“今日你看到听到的还少不要啰嗦,去吧。”
卫姌只好跟着桓歆一同出去。
桓歆脸拉得老长,显然心情不好,路上什么话都没说,但步子迈得并不快,似有意等着卫姌。来到正院门前,就听见里头哭声阵阵,门前守着十几个侍卫,为首之人见是桓歆,拱手做礼。
桓歆进门前,说了一句:“进去你什么都不用说,看我行事。”
卫姌知道他是好意,连忙点头。
推门进去,司马兴男穿着广袖缎衣,一身富丽打扮,一双眼幽深如潭。满地跪着哭泣的婢女媪妇,不等桓歆发话,她摆手道:“好了,都出去,我如今谁也护不住,你们自求生路去吧。”众人哭哭啼啼离去。
桓歆看着司马兴男,他自幼便畏惧这位名义上的母亲,眼下知道她是穷途末路,可心中仍是警惕,想着桓温的吩咐,行了一礼,道:“母亲可还有何话说”
司马兴男竟笑了起来,“外面那些人还称他如何豪杰了得,竟不敢来瞧这最后一面,莫非是害怕担上杀妻的名声”
桓歆道:“是母亲勾结外人,要杀父亲才是。”
司马兴男指着桓歆道:“他有负我母子在前,就怪不得我心狠。你们桓家的基业如何来的,如今却要交给一个半路认回来的野种,谁能忍得下这口气。难道你就没生出什么别的念头”
卫姌蹙眉,司马兴男这话里藏着挑拨之意,想是还不甘心。
桓歆神色不动,道:“母亲何苦如此,兄弟之中我没什么长才,唯好音律,只求平安度日。”
司马兴男哼了一声,也觉得无趣,脸色沉沉的不说话。
桓歆站着不动,也不开口。
过了许久,司马兴男才动了动唇,道:“今日之事全是我一手安排,与伯道无关。”
桓歆道:“父亲刚才已去看过兄长,如今正在屋中歇着。”
提到桓熙,司马兴男神色微动,想说什么,可想了想,又觉得没有什么可以再吩咐的,她满脸疲惫,身子也不如刚才挺直,道:“去告诉他,当初他借我之势才能有今日……如今,就算两不相欠了……”
说完这句,她一摆手,让他们出去。
桓歆与卫姌皆行了一礼,从正院离开。到了桓温面前,桓歆一字不差转述。
桓温听见“两不相欠”时,神色微动,怔忪不语。等了片刻,侍卫急匆匆跑来,禀报司马兴男刚才锁了屋子,吃下太医所熬的虎狼药,被婢女发觉时已断了气。
桓温命人厚葬,对外只说急病亡故。
桓府上下将厮杀过后的尸体收拾,各处安顿完毕,已是入夜时分。桓温服了药,强撑到此时,面色憔悴,精神不济,他对卫姌道:“今日辛苦你了,就在府里先歇着,住敬道那个院子。”
等卫姌离开,桓温看向桓歆道:“这几年让你管着族中俗务,没让你出去为官,你可有怨言”
桓歆摇头。
桓温吐了口气,道:“以前家中的事我并不全然放心,拘着你也有意磨练一下你,等敬道回来接手家业,你就可以自立门户了,出任官职了。”
桓歆道:“全听父亲安排。”
“在出任之前,你的婚事需先办妥,祁县温氏女郎家世人品都不错,我已备好书信,过几日就发出为你求亲。”
桓歆吃了一惊,猛地抬头,对上桓温的目光又垂了下去。
桓温道:“家族要繁盛兴旺,最忌手足相残,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桓歆喉中有涩意,沉吟片刻,道:“一切都听父亲的。”
桓温点了点头,终于挨不住,叫人进来服侍着睡下。
深夜,宵静,桓启带着亲兵回城,直奔刺史府而来。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