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卫青在来东巷的路上, 一直在回忆,回忆和苏霓儿的过往。
八年前,他在无回山摘神仙草受伤, 昏迷之际确是苏霓儿领着两个壮汉救了他。
他不知她为何去而复还、也不知她为何突发善心, 但总归别指望她良心发现、更别指望他原谅她, 一切都是拜她所赐!
他在小破屋的木板**躺了整整三日, 醒来的时候发现浑身的伤竟奇迹般地愈合了, 连大腿外侧最深的两道刮痕也结了咖。
他不相信自个浑身血淋淋的,能好得这样快。
疑惑间, 苏霓儿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进来, 砸在他面前。
“快喝!别死在我这儿, 晦气!”
冬日里寒酸的小破屋显得尤为清冷。
屋子里唯一的小木桌是斜的,桌子上的茶壶缺了口,那盛汤药的褐色瓦碗也破了边沿, 唯有汤药的徐徐热气在冰冷的空气里蔓延。
他想起自个快要痊愈的伤, 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却也没接汤药,而是问她。
“你哪来的钱买药?”
她穷得叮当响,混口饭吃都难, 决计没有银子买药,除非......
他恶狠狠地盯着她:“你把我的玉佩卖了?”
她先是一怔, 然后“噗嗤”笑了,随意拉了根小板凳坐着, 一贯吊儿郎当的语气。
“你怎么这么聪明?”
她说她走遍了整个上京, 只有最西边的一家当铺愿意收, 玉佩碎了嘛,再好的东西也不值价。那个老板是个混不吝的, 一会儿说不收,一会儿说要找工匠师傅修补费事......
陆卫青急急打断她。
“当了?你疯了!”
这块玉是他的**,对他有多重要她比谁都清楚,否则也不会一直用玉佩要挟指使他。
她怎么能?怎么可以!
他气得整个腮帮子都在抖,她却笑得没心没肺,完全不在意似的。
“急什么?等你病好了,多赚点钱,几日不赎回来了?”
陆卫青的眸光几番阴晴变化,顾不得伤口被牵扯的疼痛,手紧紧握成拳头。片刻后,他强压下心头的怒火,端起床头的汤药,仰头一饮而尽。
到底是当了,再气也于事无补,得尽快养好身子,赚钱赎回来。
“你当了多少钱?”
“十两银子。”
“你?”陆卫青喉间的汤药险些吐出来。这块玉市值千金,她居然十两银子就当了!简直,简直......他恨恨地剜向她,“无知蠢儿!”
苏霓儿瞪他,“不是我这个蠢儿,你早死了!”
言罢,她端了空的汤碗出去,正好隔壁的狗子来寻她,手里拿着几包药材,用粗麻绳捆着。
两人就站在门框边上。
狗子往里瞧了一眼,“陆哥,醒啦?看起来精神不错!”,把药材交给苏霓儿,压低了声线,“大夫可说了,这药得配合着神仙草用,否则陆哥容易落下......”
“想什么呢?”苏霓儿凶巴巴地打断狗子,猛然提高音量,“神仙草是我拿来换钱的宝贝,他配用么?想都别想!”
狗子只好讪讪地笑,假装看不见陆卫青铁青的面色,拉了苏霓儿往外走。
“快些,想要在那人手头赚点银子不容易,去晚了会挨鞭子,打在背上可疼了......”
苏霓儿扔了汤碗往外走,没走几步,回头看向木板**的陆卫青。
“别想着偷跑!你得把这几日的药钱还给我,一分都不能少!”
陆卫青冷嗤。
老实讲,她能喊人去救他,他已经谢天谢地了,哪里会奢盼她给他用神仙草?
她能有这般好心?
绝无可能。
陆卫青不相信,更不相信岁月能改变一个人的秉性。
是以,当他得知缨儿的生活轨迹和苏霓儿的极为相似时,一开始是震惊的。
他不愿意相信,那么善良纯稚的缨儿妹妹,会是卑劣可恶的苏霓儿。
他希望一切只是巧合。
可当他在苏霓儿的小破屋找到缨儿妹妹时,他所有的疑惑几乎一瞬间有了答案。
他僵硬地立在原地,幽邃的眸涌起万千情绪,双臂垂在两侧,任由她死死地拥着。
他宁愿从未在这里看到她。
而她似乎陷入了巨大的悲伤里。
*
前世,穿着嫁衣的苏霓儿盼了足足一夜后,于天亮之际,盼回了霞光中的陆卫青。
她急急地奔向门框处的他,缩入他怀里,哭得悲切凄凉,头上的玉簪子晃得没了形。
“夫君,我以为你不回来了,永远都不回来了......”
她断断续续地讲述昨日他离开后发生的事迹,哭得一抽一抽的。
——“你走了没多久,家里来了好多人。他们身上带着刀,压着我往地上跪;”
“肯定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你先生生气了;”
“夫君,你去同他讲,我们是夫妻,求他不要拆散我们,不要......”
提及他的恩师,责骂的话她说不出口,只一遍遍央着陆卫青不要离开她。
她知道陆卫青最敬重、最信任的人是他的恩师。
她好怕,怕陆卫青听信谗言、怕陆卫青真的会嫌弃她、怕陆卫青自此不要她。
她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举到他跟前给他看。
这些银票,是她攒了好多年的碎银子,偷偷到钱庄换的,陆卫青并不知晓。
每一张面额小得可怜,不够有钱人的一顿饭钱,却是她仅有的全部。
——“夫君,我有钱,我能养你......”
陆卫青一直安安静静地听她说着,白皙的面容没有多少表情,开口的时候却异常艰涩,嗓音暗哑得厉害。
“娘子,”
他凝视着她的目光深沉,眸底有朦胧的微光,藏着太多太多她读不懂的情愫。
须臾,他唇角上扬,与她额头相抵,嗤了一声,“傻”。
然后艰难地拥住她,身形一晃,直直倒在地上。
火红色的朝霞里,他逆在光影里,金辉照亮他惨白无血色的俊颜,却照不清他身上的伤。
他依旧穿着离别时的大红色喜服,束起来的发髻微乱、玉冠松散,白净额间飘着的碎发孤零零的。
她顺手一摸,她的双手便沾满了暗红色的鲜血。
她猛然撕开他的外袍。
浓烈的血腥味立即溢满了屋子。
数不清的刀伤、剑伤......混着模糊的血肉,几乎能看到白骨上的坎痕。
她痛得呼吸都是绝望的,颤抖着手儿覆盖在他的伤口上,却发现涌出的鲜血怎么止都止不住。
她抹一把脸上的泪,那娇俏的脸儿便全是他身上的血。
“你等着,你等着,我去请大夫,请大夫!”
她慌慌张张去喊人,却被他死死扣在怀里。
他张了张唇,似是要说什么,可他的气息实在太弱,她听不清。
她只好趴下来,趴在他旁侧,和他一样躺在褐色的泥土上。
他说:“没能一起喝合卺酒、没能掀盖头......你可怪我?”
“不怪,”苏霓儿哭得胸腔都在抖,“你能回来就好了,喝不喝合卺酒不重要。只要你回来,我等多久都行,多久都行......”
他便笑了,暗沉的眸底有朦胧的星光。
“可我只是个小乞丐。也许,一辈子都只是乞丐......”
“霓儿不怕,霓儿不在意!”
苏霓儿哭得肝肠寸断,“不管夫君是何身份,不管夫君有没有出息,我都是你的娘子,永远都是!”
她捧着他的脸,说他可以不干活、可以不要那么搏命、可以一直在家读书写字,她养他,她愿意养他、她能养他......
他就笑着伸出右手,那只拿惯了刀剑的右手、那只能单手将她举起来的右手,在即将触碰到她的脸时,又颓废地横在地上。
她便把脸贴在他的掌心,埋在他的掌心里哭。
在他昏迷之前,她听见他说,“娘子,谁让我们分开,我、便、杀、谁!”
......
那日的回忆痛彻心扉,也让她能铭记一辈子。
她的夫君,赶了一宿的路,穿过高山和丛林、穿过生死和阻拦,回到她身边。
两小无猜时的深情,是她入宫后多少个日日夜夜孤枕难眠时的慰藉,是她多少次熬不下去的时候唯一的光。
那份深情过于美好,以至于她一时间竟也分不清回忆与实现。
她拥着从大理寺府衙赶来的陆卫青,还以为自个是在前世,沉寂在悲伤里,一遍又一遍哭诉。
“你的先生不是个好人,不是,他不是......”
她一直以为对方只是单纯地为陆卫青好、为陆卫青的前程,才那么拼命地阻拦他们在一起。
陈国辅不坏,只是和她立场不同而已。
哪怕入宫后,陈国辅使尽卑劣的手段,她虽是恨陈国辅,却从未阻止过陆卫青和对方交往、更未在陆卫青面前说过陈国辅的一句坏话。
直至她死前,她才看清陈国辅的真面目,才看清所谓的“师徒”情谊,不过是蒙蔽陆卫青的手段而已。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陆卫青清醒。
陆卫青的身子狠狠一顿,如鹰般的眸子涌起滔天的恨意,却很快将其掩藏。
他的声音冰冷。
“他来找过你了?”
苏霓儿环着他紧实的腰,湿漉漉的泪水全打在他的前襟上。
“嗯,他骂我,他羞辱我。他说我是无知蠢妇,说我配不上你!”她扬起梨花带雨的脸,“你别信他,他好卑鄙!”
陆卫青放在她身后的手顿住,硬生生收回想要推开她的冲动。
他掌心里还残留着她的血红色玛瑙耳坠,天真又调皮的温度,提醒着他,不若面前的人是谁,都因他卷入到一场没有硝烟的争斗中来。
那人有何龌龊的心思,他比谁都清楚。
他掩下眸底的锋芒,有一瞬间的迟疑和心软,却是稍纵即逝,抵不过这些年他因苏霓儿受到的伤害。
他五指渐渐捏紧,扣住她的肩头,捏得她骨头都在响。
他咬着牙,不允许她有半分的闪躲。
“你为何在此?”
苏霓儿从抽噎中渐渐停止哭泣,一时间没想明白为何他的表现如此冷淡,更想不明白他怎会问她这种问题。
苏霓儿:“等你啊......你不是会来的么?”
最后那句话,近乎是从她的齿间颤抖着溢出来的。
他恍若在她的话中听到了一丝情谊,竟有些分不清她在说什么了。
他的大掌伸到她的帷帽里,捉了她小巧的下巴,逼着她抬头迎上他的审视,一字一句道。
“谁告诉你的?你可知这是哪?”
苏霓儿的下巴被捏得生疼,同时也被问蒙了,呆愣愣地不知该如何反应。
他便指向一屋子破烂的家用。
“这张木板床只躺得下一个人,稍一翻身会掉下去;”
又指向坏了的屋顶,“下雨天会漏雨,雨点会砸在身上。夏日尚可忍受,到了冬日,冰雹混着雨点子砸下来,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疼;”
“这张书桌,磕磕碰碰的,和梳妆台靠得太近,人长胖些就挤不进去。”
“还有这茶壶,”他修长的指一勾,再“砰”地一声落下,轻嗤,“太旧了,烧出来的水有股很难闻的味道,你知道么?”
他说得轻飘飘的,可每一个字都带着极致的恨意,将这些年的不甘和屈辱一点点撕裂,撕裂在她跟前。
她却也不知,原来他如此在意这些。
分明他和她在这里住了整整十年,分明不久前他还同意不搬家,分明他每回外出都说睡不好,说金屋银屋比不上自个的狗窝。
他嫌弃了,是吗?
她忍不住质问他:“陆卫青,你一定要这样吗?”
陆卫青的下颌线咬得很死。
“我应该怎样?!”
他的呼吸都是暴怒的,整个身子异常紧绷,白净额间鼓起的青筋清晰,太阳穴突突的。
他在屋内来回踱步,每一步都似千金砸在苏霓儿的心头。
“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这些年......”
他顿住,余下的话卡在喉间,唯有一身的戾气波涛汹涌。
他身量高大,隐没在渐落的余晖里,叫人看不清他眸底的骇人神色,只晓得他在濒临崩溃的边缘。
陡然,他一掌劈断缺了腿的小木桌。
随着四散的木屑灰层,他所有的耐心在这一刻消失殆尽。
他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迫切地想要找到当年伤害他的人!
他一把掀开她的帷帽。
“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