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霓儿做好了被陆卫青拒绝的准备。
他既然明着不听从殷娘的安排, 自是有他的道理。
要么他真的有腾不开身的事,要么就是不想同她一起。
甭管哪种缘由,她能做的就是尽到自个的本分, 当着殷娘的面拉他一同去佛恩寺。
至于他去不去, 她完全不在乎。
出乎意料的, 陆卫青竟备了马车在府外等她。
他站在府外的檐下, 着一席月牙色的袍子, 廊下的金辉正好,洒在他高大俊朗的身形上, 火一般的灼目。
他没有背那把骇人的黑色砍刀, 亦没有戴墨绿色的玉扳指, 简单素洁的衣着让他少了几分霸道的凌厉,多了几分淡雅的温润。
他撑开一把绘着江南风情的油纸伞,在她迈上台阶的那一刻, 斜过她的头顶, 挡住她身后灼灼的烈日。
盛夏的日头辣得很,便是距离午时尚早,金辉也刺得人睁不开眼。
没了帷帽的遮挡,苏霓儿的娇嫩容颜在明晃晃的日辉下, 显得过分白皙。
在他靠过来的一瞬间,她有片刻的迟疑。
她想不通为何他转变这么快, 明明昨晚还冷淡得出奇。
斜一眼大门口站着的殷娘,她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颤巍巍地攀上他举着油纸伞的小臂, 隔着衣物, 未曾触及他的肌肤,他却顺势揽过她, 将她亲I昵地揽入怀中。
她的身子僵硬得厉害,他却怡然自得,不疾不徐地提醒她注意脚下的台阶。
她拧眉望着他,他便笑着,神色温雅,不复昨日的疏离。
苏霓儿:“你不是有事么?”
陆卫青修长的指撩开车帘,待她进入马车后,才将油纸伞交于清袂。
他撩开冗长的衣摆,坐到她的正对面。
马车徐徐前行,穿过喧嚣的闹市。
他隐在窗边的阴影里,斜靠在窗棱上,斜了一眼窗外来来往往的人潮,多是往佛恩寺的方向赶的。
他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轻指长桌上放着的瓜果。
“吃点,消暑的。”
许是昨晚一整宿没有合眼,他眼睑下的青筋明显,琥珀色眸底隐隐有红色的血丝。
他揉了揉发紧的太阳穴,垂下根根分明的长睫,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霓儿:“你若是困,可以在车上休息,不用陪我。”
事实上,是苏霓儿不愿同他一起去拜菩萨。
在菩萨面前说什么?
说求您了,别让我和他在一起?别看我俩挺好,其实都是装的呢?
没他在,她反而自在许多。
陆卫青懒懒地掀了眼皮,望向她:“好。”
清冷听不出情绪的语调、漠不关心的态度,才是他眼下该有的表现。
苏霓儿长吁一口气,悬了一一上午的心终于落下。
一路无话。
索性佛恩寺距离陆府算不得远,不过一炷香的功夫。
到了佛恩寺,马车尚未停稳,苏霓儿便唤了青衣,往人多的方向走。
她不知道,在她下马车的刹那,陆卫青悠地睁开眼,一反马车里的疲态,眸底犀利的精光乍现。
隔着拥挤的人潮,他坐在马车里,透过雕花的车窗,密切地注视着她。
*
今日是佛恩寺每月的礼佛日,人来人往,好生热闹。
寺庙门口,数不清的小摊小贩尽情地吆喝。
有卖香烛的,有卖草帽的,有卖肉串的......还有凭着手艺给香客们写悼念词的。
青衣晃着苏霓儿的袖摆:“小姐,那边有卖糖人的,好多人排队呢!”
苏霓儿笑:“给你买一个?”
青衣使劲点头,主仆两人便排到了队伍的最后方,长长的一串,比卖香烛的队伍还要长。苏霓儿也不急,反正都出来了,何时回府不紧要。
排在她们前面的是个衣着朴素的少年,背影宽厚、身量高大,后颈处的皮肤黝黑。
少年一直低着头,把玩着手里的铜钱,无聊的时候也不说话,吹个口哨,将手里的铜钱抛上又落下,很是自在。
就快排到苏霓儿了。
卖糖人的老板晃了晃瓷碗里所剩不多的姜糖,对苏霓儿以及后头的客主们说。
“对不住了啊,今日准备的少了。这位小哥是最后一份,后面的就不用排队了,改日再来吧。”
少年丢给老板几枚铜钱:“咱今日运气可真好!来个孙猴儿,多谢!”
卖糖人的会根据客主的需求,用糖丝制作外形各异的糖人,多是绘本里出现过的人物,活灵活现的,全凭卖糖人的手艺。
没买着糖人的客主悻悻散去,有小孩哭闹的,被大人拽着走了。
青衣很是沮丧:“小姐,也不知下回来这里是几时......”
青衣比苏霓儿小了两岁,正是活泼贪玩的年纪,好不容易出府一趟,排了这么久的队,没买着糖人委实有些失落。
苏霓儿不忍,尝试着和前面的少年商量。
“小哥,能把这个糖人让给我么?我可以出双倍的价钱,谢谢你了。”
少年头也不回,“不行。”
苏霓儿又道,“那请问怎样才能让给我呢?要不你出个价?”
少年不耐烦了,转过身,“你们这些小姑娘,怎地为难人呢?我等了好半天才......”
少年顿住,怔怔地盯着苏霓儿瞧,片刻后,往后退了一步,蹙着眉梢,再次打量起苏霓儿,神色很是奇怪。
被外男这样不加掩饰的直视,多少有被冒犯,更何况在人来人往的闹市,若是被有心之人胡编乱造,坏了名声可不好。
青衣气冲冲挡在苏霓儿面前:“不让就不让!谁许你这样瞧我家小姐了?登徒子!”
少年被凶了适才意识到失礼,惶惶然收回眸光。
恰好他要的小糖人做好了,他顺手将糖人递给苏霓儿。苏霓儿没反应过来,少年便将糖人强塞到苏霓儿的手心。
“给你,不要钱。”
言罢少年就走了。
剩下苏霓儿呆愣愣地望着少年消失的背影。
青衣还以为是自个的“吓唬”起了作用。
“还算他是个人,晓得赔礼!”
苏霓儿却笑了,将糖人拿给青衣:“莫要这么说。你该感谢人家,白得一个糖人呢!”
青衣吐了吐舌头,挽上苏霓儿的胳膊。
主仆两人随着人潮进了寺庙。
寺庙门口对面的香樟树下,陆卫青放下车帘,从马车里走下来。
少年将一份案册交给陆卫青:“陆大人,这是您要的。”
少年是狗子,因陆卫青的介绍和安排,在大理寺寻了份差事,现下是陆卫青的下属,再叫陆卫青“陆兄”就不妥了。
陆卫青接过案册,问了些和案册相关的事宜。
狗子一一答过,视线不断回望挤在人潮中的苏霓儿。
陆卫青:“......有心事?”
狗子“嗯”了一声,没回答陆卫青的话,而是反问他。
“您说我这些年变化大么?咱们前几日见面的时候,您认出我了么?”
陆卫青:“自然认得出。”
狗子也是这么想的。
昨日他回了趟东巷,遇见老一辈的街坊,人家都说他这些年就是长个了,面相和小时候近乎一模一样,一眼能认出。
狗子扯了片香樟叶,衔在嘴里干巴巴地嚼了两下,苦得很,吐在杂草堆里。
“那就怪了。”
狗子说他刚才遇见一个姑娘,说不清什么感觉,明明和记忆中的样子完全不同,可就是眉眼和苏霓儿长得太像,年纪也差不多。
狗子:“不会的,她不是。如果她是霓儿妹妹,怎么会认不出我?”
陆卫青沉默着,幽邃的眸闪过万千情绪。
他掩下眸底的锋芒,冷冷道:“眉眼相似的人何其多,或许只是巧合。”
狗子再次看向苏霓儿消失的方向,须臾,垂下头,随意地踢脚边的碎石子。
“其实,我希望是她,希望她过得这般好,认不认我无所谓的。我有时候甚至会想......算了,不提了。”
那垂头丧气的样子,似是懊恼。
陆卫青轻飘飘地一瞥:“但说无妨。”
狗子:“我怀疑霓儿当初骗了我!”
八年前,苏霓儿离开上京的前一日,的确来找过狗子,说了好些体己话,譬如让他别去后山采药、可以赚钱养爷爷、不能总做个没出息的小乞丐呀......
第二日离开之时,还将一箱银子硬塞给他。
那银子可不少,也不知她从哪弄来的,只说是干净钱。
若是节省点,不仅够狗子给爷爷买药,还够俩爷孙生活好几年。
狗子说什么也不要,苏霓儿便说她用不着,运气好,遇到一个好心的妇人收养,要跟着妇人去外地享福啦!
陆卫青:“你是说......她为了让你安心收下银子,故意对你撒谎?”
狗子,“我不确定,我猜的!”
不然哪有这么好的美事,全被她给撞见了?而且那个时候,他爷爷病得厉害,急需银子救命。
若不是苏霓儿雪中送炭,他爷爷早死在了乍暖还寒的初春,哪里熬得过这些年呢?
算起来,爷爷能多活好几年,多亏了苏霓儿。
狗子叹一口气。
平心而论,他自然希望苏霓儿没有骗他,希望苏霓儿过得好。
若是她过得不好,他一辈子都不会心安。
陆卫青手中的案册握得紧紧的,深邃的眸涌起难辨的情愫。
缨儿不认得狗子。
若她是苏霓儿,她如何认不出?
当年,苏霓儿同狗子情同兄妹,即便是八年未见,狗子变化也不大,照说不该不认得......
还有小木箱,清袂从小树林带回来的小木箱、缨儿埋下的小木箱,他打开瞧过了。
里面是女儿家的金银细软,多是些首饰之类的。
有缀着珍珠的金步摇、有墨绿色的玛瑙耳坠、有质地上好的玉镯子......
独独没有他想要的东西。
他究竟想要什么呢?
他又希望小木箱里面装着什么呢?
没能找到他丢失的半块玉佩、没有和苏霓儿的从前相关的任何物件,他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失落。
他心头纠结又复杂的情绪,比想象中的还要难熬。
他想起在东巷的小破屋里,缨儿被他质问时,彷徨又无辜的表情;
想起他掀开她的帷帽,捏着她的下巴,将他曾经受过的屈辱和伤害毫无保留地发泄;
想起昨夜她被惊醒时,不耐烦且郁闷的语气。
他凝视着蔚蓝色的天际,看着天空漂浮不断变换的云彩,竟有些看不真切了。
他久久没有说话。
双手负在身后,上了马车。
清袂:“可是要去大理寺?您约了司直谈公务。”
陆卫青合上眼睑:“不了,等她。”
*
苏霓儿拜了菩萨,给殷娘求了道平安福,又去讲课的主持那儿讨了份手写的经书,独独没去送子观音那儿。
瞧见后山有一座朴素的小庙,去的人似乎很少,苏霓儿见时辰尚早,便往那儿走。
青衣不干:“小姐,您还没拜送子观音呢!”
苏霓儿:“不急不急,回头再说。你看那坐小庙,隐在云层里,多漂亮!”
苏霓儿也不管青衣愿不愿意,拉了青衣往后山走。
后山的石板路崎岖,隐在云层里的小庙看着近,实则远得很,走了小半个时辰,堪堪走到半山腰。
路上遇着的妇人带了个年长的麽麽,在苏霓儿前头,看不清容貌,只依稀辨出穿得极其朴素,隐在一身素黑色的衣裳里。
许是上山的路难行,太阳又烈,妇人走得很是吃力,走几步靠着石凳歇会儿,后头的苏霓儿没多久就追上了。
苏霓儿示意青衣递上一壶茶。
苏霓儿:“大婶,将就喝点,上山的路远着呢,中暑了可麻烦。”
妇人抬起头来。
明艳的容貌、惊艳的长相,尤其是那双眼睛,似完全没有岁月洗涤的痕迹,依然清澈宛若少女。
若不是眼角的鱼尾纹暴露了年纪,单凭长相,苏霓儿还真以为是刚成家的小妇人。
当一句国色天香,实不为过。
妇人似是没想到,瞧了苏霓儿一会儿,笑着让伺候的麽麽接茶水。
麽麽有些为难,“夫人,这外头的东西......”
“无妨,”
妇人打断麽麽,亲热地拉了苏霓儿的手坐在石凳上,“我瞧着这姑娘心头欢喜,又是个面善的。能得姑娘的茶水,是我的福气。”
苏霓儿也觉得同妇人甚是投缘,天南海北地聊了几句。两人饮过茶水,日头渐大,苏霓儿便挽上妇人的胳膊。
“走,大婶,我带着您,会快上许多。”
妇人很是高兴:“有劳姑娘。”
剩下的路,两人说说笑笑,东家长西家短的,说得全是上京的趣事儿。
有了苏霓儿的帮衬,妇人行得不慢,很快就到了山顶上的小寺庙。
苏霓儿指着牌匾上的几个鎏金大字——“悔崖殿”,问妇人。
“大婶,您常来么?这里是干什么的呀?”
妇人活动了双腿。
她似乎膝盖不是很好,一旦歇下来就会揉揉膝盖、捶一捶。
妇人的神色有些哀婉,“这里是有罪的人来的地方,忏悔的,”,又看向苏霓儿,“你若是心头没有不安,不用跪拜,随意看看就好。”
苏霓儿点点头,将妇人送往悔崖殿,自个就不进去了。
分别之际,妇人拉着苏霓儿依依不舍,又盯着她的眉眼细细地瞧了一会儿,抬手想要抚摸苏霓儿的脸,放弃了,只说。
“丫头,日后若是有缘遇见,大婶定好生招待你。”
苏霓儿忙说不用,一盏茶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妇人笑着离开。
本就是客套话,萍水相逢,谁也不问彼此的家事,也没说姓甚名谁,礼貌又不疏远的距离,刚刚好。
苏霓儿悠闲地逛了逛,本想在悔崖殿多看看,余光中瞥见一个傲慢且熟悉的身影,大呼小喝的,周围跟了一群伺候的婢女。
......陈木莲?
真是晦气,怎么在哪都能遇见?
听那抱怨的语气,好像是在等人,抱怨上山的路难走,害她等久了,迟迟不见要等的人。
苏霓儿没闲工夫关注,拉上青衣。
“走,我们下山。”
青衣也没多问,乐呵呵地往山下走。
路上,青衣再一次提及刚才的妇人。
“小姐,奴婢觉得那位大婶长得真好看......和您一样好看!”
苏霓儿笑着揽过青衣:“就你嘴甜!”
出了寺庙,陆卫青的马车在路旁等着。
苏霓儿以为陆卫青不在,忙去了,掀开车帘,发现他斜靠在窗边闭目养神,见着她上来,也没多说什么,只让车夫行快些,莫要耽搁。
回了陆府,方知他急切的原因。
殷娘备了一桌子好菜,等着他俩回去用膳。
用过午膳,陆卫青破天荒地没有出府,也没去书房,捧了案册在寝卧,坐在窗边的书桌前看案卷。
累了,起来走走,也仅限于在寝卧,从未曾踏出过月门一步。
就连晚膳也是让后厨送过来,和苏霓儿在矮几上面对面吃的。
就他们俩人。
这倒让苏霓儿不习惯了。
她极少和他一个屋檐下,少数的几次共处,全是迫不得已,像现下这般云淡风轻地呆在一处,实在心焦。
奈何青衣和丫鬟们一直在旁守着,苏霓儿又不好意思赶他走,亦或是寻个借口躲开他,只能硬生生地受着,坐在软塌上,佯装陪他读书,时不时给他磨砚或者递上一片瓜果。
毕竟两人是明面上“恩爱”的未婚夫妻,自然该“时时刻刻”黏糊。
他倒是享受,来者不拒。
苏霓儿磨砚,他便执了狼毫笔写批注,遇上苏霓儿走神,他也不催,只静静地等着;
苏霓儿给他递来瓜果,他手中的案册和狼毫笔也不放下,只微微张唇,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投喂。
直惹得青衣和小丫鬟们捂着嘴偷笑。
黄昏渐晚、月上枝头,漆黑的夜幕压了下来。
陆卫青放下案卷,起身出了房门。
苏霓儿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伸了个懒腰,终于觉得自在些了。
没多时,隔壁盥洗室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滚过苏霓儿的耳尖,撩得她后背一僵。
他踩着绒花地毯进来,越过寥寥青烟升起的金鼎。
他着一身单薄的丝质寝衣,腰间的系带松松垮垮的,领口微敞,隐约能看到紧实的腰线。
随着他的步伐,刚洗过的墨发往下蔓延出水滴,落在绒花地毯上,留下一串潮湿的水渍。
他走到矮几边上,润玉般的指勾了茶盏,浅抿一小口,越过她的时候,熄了桌角和月门处的烛火,只留了一盏昏暗的罩灯,斜挂在床柱上。
骨节分明的手穿过她额间的碎发,合上她手里拿倒了的绘本,覆在她耳畔,对她说了整个下午以来的第一句话。
“晚了,该歇息了,明日再看。”
低沉的男中音带着满满的磁性,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慵懒,还有些难以辨别的暗哑。
她惶惶然抬头,整个人紧张到不行。
他却似什么也没做过,径直走向拔步床,躺在拔步床的里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