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雨久久未停,整个洛阳城都沉浸在一股阴冷的湿气里。
搬出来的几坛酒已全见了底,秦萱和何莲笙靠在一起,摸着吃的圆滚的肚皮开始犯困,秦敏顾忌着在公主面前的仪态,闭目按着额角醒神,热闹的宴席渐渐进入酒足饭饱的尾声。
伴着南音的琴曲,姜珣和裴镇也喝了不少,但两人的酒量都不错,谁也没把谁喝趴下,只是抬首转目时,每一个动作都带着醉醺的迟钝。
“够了。”清冷的女声在跟前响起,南音抬头,微微一笑,双手顺势收音,轻按七弦,安静等待吩咐。
李星娆扫了一圈,“秦世子。”
秦敏反映了一瞬才抬头:“殿下?”
李星娆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这雨一时半刻大约停不了,秦世子与几位娘子也都醉乏了,此刻上路实在不便,且本宫听闻行宫里许多楼宇宫殿都年久失修,平日里察觉不出,可今夜雨大,万一再有破漏,便连休息都变得麻烦,不如今夜就在这里歇下吧,府上厢房都已收拾过,明日一早再走不迟。”
秦敏顿了顿,脑子似是慢了半拍,还在思索。
裴镇忽然开口:“秦世子,这雨下了许久,明日一早未必能顺利开工,殿下所言不失道理,即便你不嫌麻烦,两位女郎也已累了,万一行宫住所真有破漏,还不知要折腾到何时。”
秦敏的确有些上头,竟裴镇一劝,果真思索起来,片刻后冲公主道谢:“殿下盛情难却,微臣便却之不恭了。”
李星娆:“秦世子客气。”旋即让崔姑姑带人将诸位宾客一一送去厢房休息。
“你也留下吧,”李星娆看向裴镇,“房间自己选。”
姜珣扶着凭几站起来,起身时晃悠了一下,到底还是醉了:“下官……告退。”
李星娆:“好好休息。”
转眼间,水榭里只剩南音与裴镇。
“你不去歇着?”
裴镇默不作声的斟了一盏酒,缓缓端起,没急着喝,眼神扫向南音:“你还留在这做什么?”
南音一愣,看了眼公主。
李星娆心觉好笑,冲南音轻轻抬颌,示意他退下。
南音微微蹙眉。
他本是被公主避人耳目强行带来,若真有不测,都不会有人怀疑到公主头上,但今日公主在府上宴客,不仅将他放出来露面,还给他曲谱当众嫌疑,这怎么看都应当是一个接纳的信号。
原以为今夜会有些实质的进展,没想到这男人一句话,就让他一晚上的辛苦付诸东流。
“殿下……”
“下去。”男人冷冽的语气含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南音眸色微冷,却始终没等来公主的态度。
片刻后,南音神色一松,起身抱琴。
“琴留下。”裴镇兀自饮了一口酒。
南音称“是”,留下琴离开了。
雨还在下,势头未见消退,淅淅沥沥的水声环绕着整个水榭,裴镇饮完一盏,又要去添,刚伸出手便被李星娆按住。
“适可而止吧,再喝下去,就不怕耽误了明日的正事?”
裴镇反手握住她,猛地将人往怀里一带,李星娆轻呼一声,回神已坐在他怀中,背上横过一条手臂,已被他轻轻搂住。
雨帘中隐约有身影晃过,周围已避散,只余她二人在此。
李星娆试图挣扎,结果被箍的更紧,抬首间迎面扑来的皆是酒气。
“你喝多了。”她不悦的用手肘拐他肋处,“放开,臭死了。”
裴镇一反常态的缠绵,一条手臂穿过她屈起膝下,霍然起身间直接将她抱起,李星娆当真吓到,手臂圈住他的脖子,唯恐他喝醉脚下不稳给她砸到地上。
“你发什么疯!放我下来!放下!”
奈何裴镇充耳不闻,抱着她走到琴案前,稳稳当当落座,这才将她放到身前,宽阔坚硬的胸膛抵着她后背,两条手臂一收,人就这么圈在了怀里。
耳畔热气灼人,李星娆的心跳也有些乱,却不是情窦初开的迷乱,纯粹是被吓得:“你干什么?”
裴镇身体前倾,下颌直接搁在她右侧肩头,脑袋笨重,她得用力撑着才不歪斜。
“殿下喜欢抚琴吗?”
李星娆暗暗控制气息,胸口的起伏慢慢平稳下来,“什么?”
裴镇伸手抚上琴弦:“很少看殿下抚琴,殿下可否为臣抚一曲?”
他好像在于她说话,又像是借力靠着她,自言自语罢了。
李星娆没忍住,抬手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沉死了,起开!”
这一下毫不客气,他全无闪躲,结结实实受了,非但不怒,反而自喉头溢出一声低缓的沉笑。
有病。
李星娆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他可能真的喝醉了。
莫不是在发酒疯?
正想着,肩头一轻,是他的头挪开了,但手臂未松,仍将她圈着,再次恳求:“请殿下为臣抚一曲。”
李星娆竟拿他一点办法都无,最终只能抬臂将他挣开些:“你这样碍事,我怎么弹?”
裴镇笑了一下,喷吐的酒气全冲着她脖颈去,李星娆不由得一缩,脸上微微发烫,语气强硬起来:“你再这样,我便叫人来将你丢出去!”
身后没有声音,但李星娆能感觉到两道灼热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是他在偏头凝视。
须臾,裴镇终于往后退了些,不再紧紧贴着她后背。
李星娆身体得以放松,倒也没有太多废话,试着拨了拨琴弦,确定弦音无误,这才依着记忆里的琴曲一个音一个音拨弄起来。
起先还有些不大熟悉,毕竟她弹的实在太少,可一小段过去后,无论之法还是曲谱,都像是从骨子里挖出来一般,越发娴熟上手。
裴镇一条腿伸出,一条腿屈起,身体微微倾斜,偏头打量着身前的人。
李星娆心无旁骛的抚琴,奏的很是认真。
“殿下是同谁学的琴?”
裴镇冷不丁问了一句,李星娆稍稍分心,手上便拨错了一个音,可因为指法烂熟于心,错音与曲子之间并未断开,几乎是下意识继续往下奏。
身后的人轻轻笑了一声,嗓音低沉安抚:“别急。”
李星娆轻轻应了一声,忽而心头一震,这一次是真的错的离谱,踢出去的指尖奏出一个尖锐的乱音,琴曲骤停。
她转头看去,裴镇单手支头,神情是少有的慵懒。
“你懂音律?”
裴镇单挑眉毛:“什么?”
“方才,你怎知我弹错了音?”
裴镇笑笑:“你让那琴师弹了一晚上,有脑子的人都听的出来吧。”
李星娆盯着他片刻,扯扯嘴角:“对音符敏锐之人,多少都有些天赋,说不准你以后不带兵打仗了,还能学学琴。”
“行啊。”裴镇从善如流的应声,坐起身,重新贴了上来:“请殿下教我。”
他今日果然古怪。
李星娆按住心中疑惑不表,却也无心配合:“我不擅长,没法教你。”
可裴镇并不罢休,“这就是你配合的诚意?”
无端又扯到了两人之前的约定,李星娆蹙眉:“你心上人教过你琴曲?”
短暂的沉默后,他含糊的应了一声。
“呵。”李星娆毫不客气的嘲笑:“那她还真是……有教无类。”
裴镇也笑,醉醺醺的重复:“那殿下,可以教教我吗?”
真是麻烦。
李星娆抓过他的手放到琴上,对于借醉找事的男人,正经的乐理指法都是扯淡,过个干瘾应付片刻就够了,她道:“行,我怎么弹,你就跟着弹。”
裴镇“嗯”了一声,盯着她漂亮的手,开始跟着拨音。
七弦的弹奏需要一些指甲配合,公主的手本就生的寸寸精致,加上修磨的恰到好处的指甲,抚琴时犹似起舞,美的不得了。
反观裴镇,他的手掌骨形其实极好,修长漂亮,奈何他是习武的,舞刀弄剑不便留指甲,所以都修剪的干干净净,加上常年打仗,手上遍布老茧和伤痕,有些伤疤微微发白,像极了他眉尾那一道粗粝的疤痕,就美感上来说,不及公主万分之一。
然而,偏是这么一只粗糙的手,跟弹时并不笨拙,有些指法甚至颇为讲究。
李星娆心头一动,这一次不是猜测:“你学过琴?”
“别分心。”他竟还催促上,似乎学的无比认真。
【别分心。】
男人低沉却耐心的叮嘱从脑海深处响起,令李星娆的心猛跳两下,下意识从他怀中挪开了些。
裴镇抬眸,平静的看着她的每一个反应。
“你……”
李星娆刚刚张口,便觉得手背一热,是他抓住了她的手。
纤长白皙的手落在一只粗糙的大掌中。
裴镇的动作并不粗鲁,相反是极致的温柔,他握着她的手,慢慢地翻转过来,手心朝上。
李星娆一滞,明明掌心什么都没有,她却觉得灼热生疼,仿佛有什么伤口要从血肉中自发崩裂。
裴镇从后单手抱住她的腰,托起她手掌的同时,偏头倾首。
掌心的灼热贴上了一双冰冷的唇,李星娆一颤,浑身僵硬起来。
裴镇一言不发,只是细细亲吻着她的掌心,每一吻都像在烙印。
李星娆慢慢转过头,眼神极其复杂。
渐渐势大的雨水沿着水榭的顶顺流而下,一缕一缕,仿佛拉开了几面水帘,将里面的男女与嘈杂的外界隔开,只剩内里的无声缱绻,直至夜深。
雨一直没有停过,裴镇抱着怀里的人,一路到了房中。
崔姑姑见状,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如何问。
裴镇:“殿下方才饮了些酒,犯困睡过去了。”
崔姑姑诺诺应声,等裴镇将公主放进房间后,连忙叫人准备热水给公主擦拭卸妆,又备了一份解酒汤。
裴镇在旁看了片刻,转身离开。
……
这一夜,李星娆睡的极其不安稳,不止是梦境扰人,还有不歇的雨声,半梦半醒间,外面忽然传来伍溪的声音。
“殿下,出事了!”
没多久,崔姑姑的声音也在耳旁响起:“殿下?殿下?”
李星娆缓缓睁眼,后颈处一阵酸疼,虚声道:“怎么了?”
“雨下了一整夜,洛水大涨,河堤崩坏,发、发水了!”
李星娆彻底惊醒。
一刻钟后,李星娆一身男装从房中出来,一眼就看到院中浅浅一层积水。
贵族的宅院,无论是住宅还是别苑,都是极有讲究的,往往都是选取光照最好,朝向最佳,方位最吉的地方,就连下雨时都更容易排水,不易被淹。
眼下连这院子都已有了一层积水,若是在地势低洼不易排水的位置,情况就会更严重!
“宣安侯和秦世子第一时间就接到信报,天没亮就走了。”
“那时为何不报!”李星娆恼火斥道。
“宣、宣安侯说不必打扰殿下休息,也许殿下醒来时,他们已控制了灾情。”
“那现在有消息吗?”
崔姑姑为难摇头,不仅没有消息,是百里府和东方府得知发水消息,同时派了人来,要将公主接到更安全稳妥的位置,崔姑姑这才不得不报。
李星娆的脑子有一瞬间的凌乱。不断的回忆着噩梦里的情景。
不对劲,不应该的。
梦里的洛阳发生过很多事,东方家倒台,百里家失势,可这一年的这个时候,并没有发什么水灾。
梦境和现实,再次出现了不一样的地方。
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