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朱洺略一回想。
“是了……我原还觉得奇怪, 第一次在玉沉河边见到你,便总觉得在哪见过似的。你虽是女儿家,却和刘尚书一样,都挺执着, 言语做派也颇有你父亲的影子。
“刘尚书离世后, 我一直都很愧疚, 噩梦里每每都是刘尚书来质问我, 为何要害他性命, 我在梦里总是答不出。不瞒你说, 我这几年还从未有过哪一夜能畅快地睡到天亮。”
朱洺的眼中流露出往日少见的悔恨和颓唐。
“那都是你咎由自取,” 柳青看也不看他,“我根本不稀罕,我只要……只要他们还活着……” 说到后来, 她的声音已经细得像蚊子, 泪水如决堤一般涌出来。
朱洺见她伤心, 起了起身又坐下。
虽然很想安慰她,但他又不敢凑过去,毕竟让她伤心难过的那些事偏偏都是他造成的。
柳青在他面前还是极力克制着的,没让自己哭多一会便用袖子擦干了眼泪。
“该问的你也都问了,你想将我如何?”
朱洺正了正身子:“我打算尽快启程去封地。父皇给了我一块我地方,就在开封, 据说论热闹繁华也不比京师差多少……你与我同去如何?你之前一个人孤苦伶仃的, 肯定吃了不少苦, 我日后会好好待你,好好补偿你……如何?”
他看着柳青的眼睛, 口气越来越软。说这话他自己也心虚得厉害。
柳青先是惊愕, 慢慢的又只剩下冷漠:“我从前只觉得你自负又霸道, 竟不知你还如此虚伪。抽了鞭子又给我治伤,抓了我却说是为了补偿我。你们这些生在帝王家的人,真是一个比一个厉害。”
“拷问你根本就不是我的意思!”
朱洺腾地站起来。她父亲的事他的确亏欠她,可他对她说的话从来都是真心的。
柳青的目光冷如寒冰,似乎认定了他在演戏。
朱洺被她这个眼神气得暴怒:“真的不是爷,你难道看不出来?爷对你……”
他对她一向都是很喜欢的。
可眼下这情形,说出来恐怕只能惹她讨厌。
“反正爷已经决定了,” 他有话说不出,就全都化作了恼怒,“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你若偏要留下来,那便是死路一条!”
柳青见他恢复了从前的样子,不禁冷笑:“即便是和你一同坐在这里,我都觉得恶心……我不会跟你走的,要杀要剐,随便你。”
朱洺气得青筋暴跳,这女人怎么软硬不吃,可他又不忍心真拿把刀架到她脖子上逼她。
怒火发不出来,他一把将手边的小几推倒在地,脚步咚咚地往外走,出门时还狠狠地甩了一句。
“那你就死去吧!”
他反正已经做了坏人,再怎么后悔也无法挽回,那不如就坏到底。反正让他放她走是绝无可能的!
……
日头一偏了西,溜得就快了,如今已经摇摇欲坠地搭在大门的檐角上。
柳青坐在台阶上,头枕着膝盖发呆。
朱洺留下一句狠话之后,便出了府。据府里的下人说,他是为明日启程去做些准备。
他走了之后,院子里便增加了守卫,四五个护卫各守在前后门,还有两个丫鬟一直在她身后跟着。要像方才那样逃跑,简直不可能。
不知沈延此时在做什么。齐家发现她不见了大半日,应该会通知他。沈延那么聪明,一定能想到来这里查看。
可外面为何一直没动静?
莫不是太子的事不顺利,他一时还脱不开身?她之前试探过相府里的下人,问能否帮她给齐家送个信报个平安,结果不出她所料,无人肯帮她。
若是沈延今日来不了,那她的机会恐怕只在明日路上了,只是她跑也跑不快,京外的路又不熟,逃出来的希望怕也是渺茫。
她此刻真的很想见见他,即便他没法将她救出来。
从前一个人的时候她凡事都靠自己,也不觉得如何,后来他非要管她的事,非要待她好,她竟然渐渐地就对他生出了依赖。身上挨鞭子的时候想告诉他有多疼,如今困在此处,又觉得哪怕真的逃不出去了,能再见见他也好……
空中,一个黑色的影子越来越大,大到遮住了檐角上的红日。
那黑影扑棱扑棱地朝她飞过来,围着她绕了一圈才停到她的肩膀上,又对着她哇哇叫唤了好一通,看上去激动得很。柳青喜出望外,亲昵地蹭了蹭它乌绒绒的小脑袋。
“你可算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哇哇——哇
“他在外面?”
哇——
柳青忽地站起来:“你等我一下。”
来福说的话,沈延大概不懂,所以只有写个字条让它衔出去。
府里的下人看她和外面飞进来的鸟说话,看得直发愣,可五爷也没说过,不让这位小姐和鸟说话,他们便也没有对来福如何。
柳青回头问看着她的丫鬟,能否借笔墨一用,那丫鬟直摇头,说爷有交代,不让给她拿笔墨。
“那书房呢?你们书房在哪?”
那丫鬟犹豫了一下,指给她看:“在那,可是……爷走之前已经让人上了锁。”
“……”
看不出来,朱洺这心思倒是够细的,防她防得这么彻底。
柳青扶着膝盖站起来。信传不出去,但也许可以看见他。这院子里最高的地方便是后院的假山,站在假山上一定能看见他。
丫鬟见她突然起身,眼睛晶亮,赶紧迎上来问她要什么。
柳青看了那丫鬟一眼,径自进了屋,抄起小几上的茶盏往地上砸。
丫鬟在一旁打了个激灵,却见她已经捏起一块碎瓷片,出了屋子。
柳青腿上的那些伤口才虚虚地合上,一跑起来,伤口便又绷开来,好像那顿鞭子又一下一下地挨了一遍。她咬牙忍着,以最快的速度往后院跑。
那丫鬟一路追着她,见她要上假山,还以为她要从上面跳下来自尽,便赶忙扑上去抱住她的腰。
“小姐,可使不得!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奴婢也没活路了。”
柳青挣脱不得,便将碎瓷片往脖子上一放:“我只是上去看看风景,你若还不放手,我便划下去。”
丫鬟吓得一下子放开她,她便将她推开,径自去爬那假山。
台阶有些高,她用力起来,腿上湿湿黏黏的,稍微将裙子拉起些一看,绫袜已经红了一片……
府外,沈延穿着便装骑在马上,已经等来福等了许久。皇上交代的差事他已办妥,但皇上希望他留在宫里协助。他实在放心不下柳青,便找了个由头暂时出来看看。
之前埋伏在这附近的几个金吾卫已经将府内马车进出的情况禀告给他。五皇子乘车进了宫,后来另一辆车从城外接回了一个人,那人瘦瘦小小的,穿着一身月白的直裰,不省人事,是被人背进去的。五皇子从宫里回来了不久,又乘车回了宫城。
柳青早上出门穿的便是月白的直裰,沈延此时便更有把握,那个被人背进府里去的人,应当就是她。
除此之外,五爷进宫是个好消息,若他不进宫,皇上也会召他进宫。只要他进了宫,救出柳青便有了把握。只是眼下还不到时候。
所以他这次将柳青的乌鸦也带来了。虽然它叫什么他不懂,但若是柳青见到它,必定会安心许多。
然而那乌鸦飞进去许久还没有飞出来,也不知究竟有没有看到柳青。
他眼下人手不够,即便是想硬闯皇子府也闯不进去。皇上让他速去速回,他又不能久留,所以他等了一会等不到乌鸦出来,便嘱咐那几个金吾卫继续看着此处的情况,他先回宫去。
他才调转了马头,却见府里的高处现出一个碧色的身影。那人穿了一身小衫、裙子,好似出水的新荷,窈窕而娟秀,此时也正回望着他。
“语清。”
他心头一颤,赶忙调了马头,循着她的位置往后院走。
柳青站在假山的山顶上,往街上一望便寻到了那个天青色的身影。那人端坐在马上,肩膀宽阔平整,脊背挺直如松,落霞绯红,勾勒出一个清俊的身影。
这个身影她已经盼了许久。
她眼巴巴地看着他一路走来,停在后院的院墙之外。他离她也不过才两丈的距离,却是隔着一堵墙,谁也过不去。
她那些委屈难过都一下子翻涌上来,只觉得心里潮乎乎的一片,眼泪止不住地往外冒。
沈延骑在马上,蹙着眉看了她良久,拉起袖子向她示意。
柳青乖巧地点点头,拉起袖子将脸上的泪擦干。
沈延抬手指了指她胸口的位置,做了个往下压的手势。
柳青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擦干了泪水,捂着胸口使劲地向他点点头。
“……嗯,我不怕。” 她喃喃道。
二人一个在院里,一个在院外,相视流连了片刻,沈延却不得不走了。
“等我。”
他说着便指了指宫城的方向。
柳青怕他担心,好不容易屏住了眼泪,向他挥了挥手让他快走。
沈延又看了她片刻,终于狠下心,策马朝宫城的方向去了。
柳青的目光伴着他的身影拐了几道弯,直到再也看不见他。
眼泪才像破堤的潮水,奔涌而出。
“小姐,方才那人是谁呀?怎么引得您哭了?”
丫鬟站在她身后问。
她冲丫鬟连连摆手,呜呜地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