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字此刻四分五裂。◎
皇后薨逝, 秦贵妃顺势接手后宫诸种权务。
许襄君位份也在前列,夏明勤忌惮秦宣匀独势,便划了她协理之权。
她近时忧心忡忡心境不大好, 秦宣匀说什么她便做什么,不多嘴不多行, 敷衍行到无错。
除了跪礼, 就在殡宫为皇后抄经。
太子中毒一直昏迷不醒,便是醒了, 知晓皇后为他仰药求证清白,届时身子也不知熬不熬得住这遭锥心。
眼瞧屯兵之举证据确凿, 诸多老臣闲时瞧太子、围商也无用, 太子注定失势,秦贵妃行事不自觉目无余子起来。
夏明勤撑着天下狂言力扛太子, 再则皇后为证太子清白脱簪待罪一夜、仰药皭白, 现下朝内外事无人敢论此事。
阖朝都等着太子贵体康愈、过了国丧, 再谏请陛下重提此案。
许襄君灵前跪了五夜五日, 兼杂处理秦宣匀分派事务, 丝毫抽不空。
如今接了协理之权, 便是有空,众目睽睽下她也无法从人眼前消失片刻, 她因身份被彻底困守在立政殿灵前、众人眼下。
此时跪累了, 许襄君松身坐在后腿上, 略微仰眸吐息,指腹钩住膝头玉铃, 在掌心握了又握。
殿正中挂一幅能遮蔽棺椁灵柩的帐幔, 正中书一大大‘奠’字, 帐幔前空中悬吊剪有各种图案的条形白纸吊帘, 四周挂满灵幡。
耳畔梵音袅袅,殿内烛火通明,入目烟霏露结。
殿内人多,却都不敢作声。
这样的白刺目,实在刺目。
她再一次想到黎至,泯然失神。
跪在她前首的秦贵妃偏侧瞧她,视线落她手上,提眉抿笑:“妹妹这么喜欢陛下送你的玉铃?这些年就是这件饰物不曾换下过、日日佩戴。”
许襄君漠视不作回应。
秦宣匀瞧她素孝素髻,浑然的风流灵俏从骨相而出。
这般妙华年岁陡然让她不适,兼加许襄君这两日安稳不争,此刻又将她说的话不放在眼中,伸手劈夺过她手中玉铃。
许襄君手疾眼快闪躲,避开了这个动作,玉铃妥当收进袖中。
隽眉颦蹙:“贵妃娘娘这是要做什么。”
秦宣匀掐眉提裙起肩,略微俯看她:“这几日你心神不安,倒是在乎这物什,你当真喜欢陛下?”
试探话下浅夹了妒恨。
许襄君瞥眸,对她这种无端情绪哑然,真不知夏明勤这种人有什么好喜欢的。
她起膝将蒲团扯远些。
秦宣匀也扯蒲团,凑近倾身:“不说这。皇后薨逝那日陛下本伤心欲绝,斥了含元殿前所有宫人,一律当场杖了殉陪皇后。”
“听闻康常侍得空凑近呈递了一物,陛下便对皇后敬而远之。你瞧这两日,若非陛下必得在场的情境,陛下便不曾来过殡宫。”
她笑笑,指尖戳戳许襄君膝头:“你说康灯呈递的是什么,竟让陛下顷刻间厌恶了皇后?”
许襄君晦眸,拂去她的手,冷腔冷意:“不知。”
一副不想交好、无我无关意思跃然,且表意明了。
她心绪疲惫,无力与人周旋,满脑子只想该如何合情合理从此处、陛下御口下离开。
秦宣匀瞧她这态度是要冷交,正要启衅,殿外陡然一阵匆遽杂乱脚步声,繁音促节逾来愈近。
谁能在皇后灵前如此失了规矩,到陛下耳边一会儿是要落责。
这当头陛下心气不顺,赶上了可不是一星半点委屈。
她与秦宣匀一道吊眉循声扭身,许襄君跪坐转身尚未看清来者,一只手便将她推搡摔到一旁。
她没防着摔出去好几步远,胳膊因撑地不及折了下,腕子登时肿起来。
秦宣匀因站着,避退几步便躲过祸事。
那道白色身影直扑幔帐后的棺椁,亟亟推扒棺椁。
哭喝:“母后,母后,儿臣来了,您醒醒,醒醒。我没屯兵,没有,您不用替儿臣自清,您听见没有,听见没... ...”
嘶鸣声震殿,声泪俱下不忍人闻。
许襄君看着幔帐那边衣冠不整,散袍赤足苍凉身影,缓缓起身,握了握自己已然浮肿的腕子,心中陡然一计。
敛眸莞尔扯唇。
黎至受刑养伤,康灯随侍陛下,殿内替陛下守着的内侍是长明。
他此刻忙环抱住夏昭瑄的腰,心急如焚劝慰。
“殿下,太子殿下,孝懿皇后已然仙逝两日,您节哀,节哀啊。孝懿皇后灵前殿下不能这样失仪,会惊扰皇后的。”
他陡然回身一脚踹在长明身上,赤目厉喝:“我母后未薨,礼部谁拟定的谥号,本宫要砍了他的脑袋,杀他全族。”
“太医呢,给本宫都宣来。快,我母后没事,只是病了。”
他像想到什么,弯腰一把提起长明领子,面相狰狞悲恸:“母妃用的毒跟本宫一样,她只是中毒了,宣御医。”
阖殿寂静,无人敢应太子令。
夏昭瑄一把推搡开长明,一掌扯住帘幔:“本宫说宣御医!”
墙壁将这句话反**来,哭腔显像回声中。
幔帐上的手颤抖不止,夏昭瑄脏腑呕然呛出股腥甜,一口涌热滚喉溢出,登时人两眼一番,往后昏厥。
长明从地上爬起疾忙扶住夏昭瑄:“宣御医来。谁照看殿下的,怎么让殿下刚醒就这样出门。殿下乃储君,快替殿下着服套靴。”
夏昭瑄才醒半刻便听闻这个,急急失智而来。立政殿挂白,宫内冥丧,一路过来皆是国丧仪制,此事真到不能再真。
他猛然揪住长明臂膀衣裳,嗓子凝噎好大股呜咽,咬忍着不松口。
额角崩裂的青筋并汗,让他一失贵态,此状狼狈难堪。
殿外一宫婢呈托太子服制上前,许襄君侧目,半步拦下接过手。那宫婢一怔,抬了一眼匆忙松手。
盘中衣裳齐全有些重,腕子刺疼后出现麻木感,她咬咬牙往前走。
秦宣匀见她刚洗脱冤屈又往太子跟前凑,掐算着太子醒到来这儿也会引起陛下,此刻圣驾怕是在路上。
余光瞧见秦宣匀一脸盘算,她微微勾唇。
许襄君绕过幔帐捧递,秦宣匀抿笑从背后推她,眼瞧指尖要触到她肩胛。
不想许襄君骤然蹲身,她的动作便往前顿悬在众人眼前,殿内所有人看见这幕都恨不得自己是个瞎子。
殿内骤然静止片刻,她回眸看秦宣匀一眼,淡笑,轻轻扫眼地上灯影,将手上物什呈过去,夏昭瑄此刻伤心至极没空抬眼。
秦宣匀动作已然驾在此处,索性便在众目睽睽下坐实,刻意挥了把许襄君臂膀。
许襄君腕子因疼痛不堪承重,托盘松手坠到夏昭瑄腿上。
同时她袖中玉铃摔出去,磕在一旁铜树灯又砸向地面,玉铃在夏昭瑄怒喝悲鸣中并了最后一声脆响、随即破碎。
许襄君瞠目瞧着这枚碎裂的玉铃,骤然失神,心口茫然若失缺了块。
酸涩难忍在心口如涟漪漾至全身,缓缓直起身侧眸。
秦宣匀被她一眼阴鸷、徬徨失措看的脊背发寒,察觉自己失态,心绪被影响。
她浅笑,微微扬眸,看着夏昭瑄起身、满脸凶恶的伸手掐向许襄君后颈。
许襄君眸底骤黑,迅速一把提住秦宣匀衣领往侧狠扯,自己偏开身躲出局。
夏昭瑄正巧一掌掐扼住秦宣匀颈。
一切发生的太快,这一幕转圜谁都没料到。
夏昭瑄看清秦宣匀的脸,狠狠掐紧:“贵妃怎敢出现在这!要不是绪王联臣冤诬本宫屯兵,我母后也不会脱簪素服跪请、也不会仰药自证。还请贵妃今日陪去,去告知我母后一声,本宫醒了,未曾行屯兵谋逆之举!”
他恶狠绷直手臂,直至臂膀青筋爆裂。
秦宣匀两眼一翻,气息截断拥於在胸间,本能伸手揪掐他腕子,试图自救,可力道流失过快,仅一息便张口流涎,此刻花容涨紫。
四周宫人皆吓得不敢动,跪伏在地,只有长明上去掰扯太子臂膀。
“殿下,殿下,这是娘娘灵前,您不能行私刑、有杀人之举,陛下,陛下快来了,您... ...”
他用尽全力也无法撼动夏昭瑄。
许襄君晦眸,轻飘走到一旁,蹲身将玉铃一块块捡起,拢在掌心。
其中一块碎玉上从内刻了‘臸’字,只是这个字此刻四分五裂。
慢算陛下赶来时辰差不多,她淡淡望向门前,夏明勤进殿与她浅浅对看眼,便瞧见殿中央这幕。
他身后阔出位尚未及冠的少年,几步阔到棺椁前,径过时取过烛台,照着夏昭瑄臂膀狠击下去。
“松手!”
直到秦宣匀命悬一线,绪王不管不顾,赤手拔了烛台火烛,尖锐部直直刺杀进夏昭瑄小臂。
他因疼痛松手。
秦宣匀这才摔倒一旁,绪王连忙接过手,忙给她顺气:“母妃,母妃... ...”朝一旁低喝:“宣御医。”
绪王少年冠玉,一张脸七八分桀骜肖秦宣匀。
夏明勤几步阔前,一掌扇在夏昭瑄脸上,不由分说开始斥责。
“发什么疯,刚醒就在你母后殡宫行血事,你是要被天下人戳你脊梁,骂国储不忠不孝,不堪为子为君吗。”
夏明勤拎着他肩上素黄亵衣:“你这一身是什么,储君无论何时要正礼冠,太子眼中几时无国、无君、无宗法礼教了,你看看自己今日,堪为国储吗!”
夏昭瑄抚过脸上巴掌印,戾眸冷扫,将刚被刺穿、血流不止的臂膀伸出来。
“绪王以人臣、手足对本宫不敬、不恭,父皇论他该当何罪?”
“他在宫外联谏朝臣问罪储君,伏阙要君蔑储,陛下再论他该当何罪?”
他悲怆出声:“我母后跪请,父皇为何不见?”
夏明勤一时语塞,从怀中取方帕子给他止血:“此处不论政,先去更衣守灵,你母后过两日要送殡。你醒了正好。”
秦宣匀此刻缓过气,清神看见夏明勤便开始哭,娇滴滴伸手拉住夏明勤衣摆。
“陛下,臣妾以为再也见不着陛下。”
夏昭瑄下手重,秦宣匀此刻被伤了喉,语音含糊,不甚使人怜惜。
她被绪王撑着起身,夏明勤自然而然接过她的手,瞧见她颈子上於痕便知绪王没做戏,夏昭瑄是真在灵前下死手。
拧眉:“这几日你辛苦在这里操持,回去休息,朕一会儿去看你。”
... ...
夏昭瑄看他们‘恩爱’,余光侧向满殿白幡。
冷笑一声。
太子明面不恭顺,再次让夏明勤拧眉。
可怀中人呜咽一声,思绪混断,他忙说:“快送你母妃回宫,宣御医调养调养,这两日不用来。余剩下的让宸妃安排。”
一提起这名字,秦宣匀怨毒哭道:“方才长明觉着太子殿下衣着不堪,让宫婢侍衣,宸妃妹妹接过宫婢手中衣物主动呈去。”
她断声续接:“太子生怒本是要向她出手,像是要怨责妹妹,是宸妃将臣妾拽到殿下手下的。”
秦宣匀直言的清晰。一盆祸水扣她头上,还带累夏昭瑄。
殿内目光聚焦,夏明勤即便未说话,气势也迎面压在她身上。
许襄君拂裙跪下,掌心紧扣,细声:“臣妾奉衣是因殿下为储君,且悲痛欲绝想规劝一二。不想贵妃娘娘伸手要将臣妾推到殿下身上,臣妾躲闪后她的动作殿上人都看见了,娘娘一击不中便又推了臣妾一把。”
“她... ...”许襄君颦眉扼气,双眸潋滟,咬唇娇瞋:“臣妾是气不过她,才在太子发怒时将贵妃娘娘推去。”
自行认罪,绪王瞧她目光便尖锐十分,夏明勤曳眉不解。
她伏地叩头:“臣妾有罪,请陛下责罚。”
夏明勤瞧她约素、秋波剪水模样,倒是乖巧。
“你气不过便让太子灵前犯禁,冲撞孝懿皇后,朕看你就是乖着几日便无法了。是又想回你的上宸宫思过?”
她畏惧般肩胛瑟缩颤弹,徐徐起身,满眼可怜地看向夏明勤:“就气不过,她故意摔了陛下送臣妾的玉铃,全碎了。”
夏明勤一怔,没想到这出乱局最初出在这等上。
掐眸不悦,可看见许襄君那张脸,他重重出口气。
许襄君两手捧出玉铃:“全碎了,臣妾佩了七年。”
“是我推的,可我并不知道太子殿下会如此失态,以为只会... ...呵斥。”
夏明勤到这果真气不起,瞧见她腕子浮肿:“手是给孝懿皇后这几日抄经所致?怎么浮肿得这般厉害,你怎么也不说。”
许襄君摇头:“无事。”
合手,将玉铃细细珍惜地握紧。
细小动作十分动人,夏明勤目光全侧她身上。
秦宣匀瞧着不顺,可喉咙刺疼发声便疼,闷了闷便胸口疼。
她将夏明勤衣袖一提,夏明勤扭头将她顺手送到绪王手上:“回去休息。”
太子一醒,眼下殡宫便是热闹。
许襄君方前与太子有过节,此刻又有伤,夏明勤顺势一指:“你也回去休息。”
许襄君胸间气息渐顺,叩了恩退的比秦宣匀更快。
五日了,终于整出幺蛾子脱身。现下宫内视线便都在太子身上,她相对好行。
【作者有话说】
谢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