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不是伶人,作甚这般供人赏乐。◎
许襄君闻院中声音搁下手出门, 见着夏明勤蹲身扶着夏辰安肩,用袖口给他拭泪,心下便安了。
她解开襜裳递到一旁, 忙出去行礼。白衡接过捏在手心、速步跟上。
屈身跪下,夏明勤没像以往那般伸手扶她。
“臣妾拜见陛下。”
夏明勤起身顺带牵住夏辰安:“孩子还小, 你在他面前杖杀奴才, 辰安哭都不敢哭,你怎么为人母的。”
他申斥让夏辰安七岁见血太冷戾。
许襄君心口顿然, 夏明勤是想在宫里养出朵花吗,皇家之人怎会不知腥秽酷烈。
康灯这时支人将小果子抬下去, 八九岁孩子整个后背血淋淋润满, 特意从许襄君眼前抬下去。
她余光瞧见那森白稚脸、狰狞惊恐神情,肩胛几乎点地、不敢起:“臣妾知道。”
“知道?朕看你不知!朕两年前都允了他去书堂, 是你自作聪明带着他逃学, 你倒是有本事, 几年间这宫里你哪里没带他玩到, 天下竟有你这样作娘的, ”
说着伸手, 一掌将许襄君从地上扯起来。
瞧她衣裳有些许乱,厚嗓:“在小厨房做什么。”
她佝颈犯难, 不知如何开口, 夏明勤挑起她下颚, 看她漂亮晶亮又闪躲眼珠。
“说。”口吻严厉异常,眸色尖锐的要撬开她什么。
白衡这时讨嘴, 叩首替她分说:“娘娘在教下人做菜。”
夏明勤舒眉, 一把握住她手, 揉揉指尖:“这有何不好张口的, 你教下人做什么菜。”
白衡嗓子发闷:“娘娘是在给殿下准备厨子,怕殿下日后想吃娘娘做的菜。”
夏明勤一怔,冷眸按下神情:“你... ...按朕昨日所言,你今日在行什么!”
许襄君震骇,又要跪。
夏明勤掌心提着她,将动作止住,翻手拢住小手:“几时学会动不动便跪的,进去说话。”
“臣妾不该提他去封地之事,但总要早早备下。”她揪紧夏明勤袖口:“我没想咒您不适... ...”
闻不得她柔肠百结,夏明勤嗓子深处吐出气声:“知道,不提这些。”
他提提夏辰安臂膀:“今日得空,父皇今日教你读书如何,我们从哪里学。”弯腰将辰安抱在怀里,单臂拖着。
这幕像极了慈父孝子。
辰安哭腔明显,苍白地哼哼嗓:“父皇能从儿臣名字开始教吗。”问得怯怯又期待。
夏明勤皱眉,扭头。
许襄君随着垂眸,一脸讨错,他哼声冷的,一把将人揽在怀中:“七岁连名字还不会认的皇子,大夏开朝来便没有,你可真会教。”
话下不是责,是怪。
掌下掐住她半个腰:“朕今日留上宸宫好好责你。”
许襄君气息骤乱,细声:“是,襄君接陛下问责。”莞尔牵唇,指尖攀紧夏明勤。
她下颚微微朝左后微扬,盛松瞧见,敛眸垂身往殿外悄然退去。
晚间用完饭,夏明勤刚摸上她的手,康灯慌得在门外报:“陛下,制狱的人张口了。”
声音落下顷刻,许襄君捏住他衣袖,啭着调哝哼:“陛下何时会再来看臣妾。”
她略微欺身:“襄君舍不得陛下离去,您离上次来都过了二十三日。”
瞧她眉黛青颦压近,妍姿俏丽颜色不免蛊惑人心。
夏明勤不舍地抬手摩挲她下颚:“会来的,朕再来要用你腌的糖蟹。”
许襄君乖巧点头,展颜媚笑:“好,陛下教辰安念书,臣妾给您做膳。”
夏明勤起身,许襄君跟着起。
送人至门前,他转过身:“下月朕生辰,想看你再替朕舞一支。”
许襄君心涧怔营,嘴上甜道:“是。”
事成不成倒也不是夏明勤能尽言的。
他捉住许襄君指尖,肃然迫视:“这次襄君好好排演,切莫再伤了腿。你的舞姿朕真是许久未见过了,上次还是那个冬日,朕想看。”
提到那日,许襄君本能觉着剐心,对上夏明勤凝睇,颈子被压得点头。
转而想到什么,许襄君喜笑盈腮:“好,那请陛下届时瞧好。”
在她绯色花靥下惜别,夏明勤实在舍不得她屈身,钉扶着人拒了礼,自己打帘出门。
许襄君透过帘看院外辇驾,盛松在院中跪送,朝她略微阖神。
她挑眉莞尔。
黎至真及时。
她回屋刚坐下,一只半高的影子印在门前。
“进来吧。”
绣帘拨落,夏辰安睡眼惺忪,鬓角有些微乱。
“睡下又起了?”她问。
夏辰安走近,按规矩行礼,许襄君伸手要托他小手臂,却被他的执意给压松了手。
礼罢他起身仰着小脸,软哝:“母妃为何总因喜欢的人心软规矩?”
他嫩声一板正经:“这样不可,上次平顺成在,儿子不好与您说,今日想同母妃说这样不对。”
许襄君诧愕睖睁,原来那些话不光是对平珠所言,也在警醒她吗。
她蹲下身,摇头:“喜欢的人不可论讲规矩,会寒了亲近人的心,让人与你保持距离。”
温嗓希望夏辰安别死板读书知礼、忘了人伦。
可话出罢口,她又觉着自己荒诞。
未来天子,何来人伦。
“母妃见自己的夫君为何要礼仪周全?因为父皇是陛下吗。”他稚嫩话语却在某处似针般,顶刺入她最难言又最想言的地方。
“嗯,他不是夫君,他是陛下。”
夏辰安蹙额,有些不懂,少顷看她:“所以母妃偶时与儿子亲近不多,是因为我是皇子?”
“... ...”她无话可说,心绪愕异,扶住他肩,将他领口整理一番:“回去睡吧,明日去书房你可以跟着老师看书明理了。但切记勿要瞎问,这些东西你要藏起来。”
他懵然:“那今日儿子不用背书了?”
许襄君将将点头,他却不要,拧着小小眉毛:“明日我要从头开始学,那些都会,儿子不能在学堂等进度,还是在母妃这里学。”
自顾自牵起她的手,稔熟的往小案走。
许襄君看着他,就是这样,她完全没时间见人。
夏辰安挑拣书籍时,轻轻:“昨夜儿子见小果子,他说金镯是他娘给的。知晓儿子喜甜,他娘给了他一罐蜜,说送小点的时候给儿子加些,我会更喜欢他。小果子说自己并无恶念。”
他挑好书,抬头,眸底含满难痛:“可那罐蜜小果子不敢吃。”语下多是寒凉悲戚。
嗓子闷了闷:“以后我不喜甜了,母妃不用再做吃食哄儿子。”
“... ...”许襄君吞咽半口,酸楚地点头:“好,你不喜甜。那母妃给你择别的好不好。”
他肃然危坐:“别的我也不喜,就日常用些,不饿肚子便好。”
他要做个无有喜好的人。
“... ...”她不动声色掐了把桌角,心口闷疼。
“小果子家人... ...”他看向许襄君,问的轻:“会活下来?”
“不会。”
她笃言后夏辰安闷了闷,眼圈红了,又如那日蓄满了泪,却强忍着不流下来。
“那样也好,他们一家团聚。”
“行事这样利索,母妃还能查出是何人所为吗?”
许襄君不敢同他聊这些,生出些趋避之心:“不知道,看盛松明日出去能带回什么消息吧。你,看书吧,一会儿该晚了。”
夏辰安拧眉:“母妃昨日拿住小果子就该让盛内侍出宫,明日大抵是晚了。”
她嗓子囫囵应付两声,匆匆瞥目。
不知为什么,她跟夏辰安聊这些,越来越心怯。
那种皇家自然而然的威重压她身上,每口气息都被摄夺削走,脊梁冷抽。
再长大,她有种什么都瞒不住这孩子的错觉。
自夏明勤允他读书起,一下子不能带夏辰安逃课,她白日里空出许多时间来。
正巧够她练舞,闲时便邀上三五妃嫔出门赏景谈天听戏,日子却愈发枯燥。
前朝太子屯兵流言传入民间,他辅政之职被卸下,夏明勤说查清后再归权,可这样却等同定了太子有罪,朝堂内外哄然,就连皇后也去跪了含元殿,大喊太子无辜。
绪王虽不能去御前侍疾,却在书堂上大放异彩,引得夏明勤时常去书堂瞧看,破了权给了他上朝听政之权。
秦宣匀拿着这些对许襄君几番相邀,她欲拒还迎几遭,最终同秦宣匀走在一块,以致皇后大怒,三番两次叫许襄君殿前训教规矩。
宫内明眼都瞧着,插不上手的都伸长了脖子。
这夜夏辰安照常在她屋子读书,渴了自若饮下半盏茶,人‘咚’得声倒桌面上。
许襄君骇然握住他肩:“辰安,辰安!”
人没反应,伸手去触他鼻息,微弱。
惊心怵目起身往外,没几步,一只臂膀突然揽住她,吓得许襄君张口要叫,一手又速快地掩口。
惶急挣扎间霍然嗅到熟谙香气,一时放松,张口咬了那节指尖。
那手刺疼瑟缩,她得空反顶着人走两步,将人逼到处黑角:“你怎么突然来了,有急事?辰安怎么了。”
“迷晕了,无碍的。”
黎至下掌叩紧她腰,略带逼问口吻:“早几日便听闻宸妃娘娘要在陛下生辰献舞,今日不小心在尚服局瞧见娘娘舞衣... ...”
他冷吸口气,隐愠:“奴才特来询问,您非要舞这支不可?”指尖钩划着她小腹。
从黎至张口第一个字开始,许襄君便一直再笑,一压再压都压不住嗓。
“嗯,就定这支。”
黎至将人锁在手心,力道凌逼:“若奴才不允,娘娘执意如此?”
许襄君腰上刺疼软麻,矢口出声瞬间咬紧唇,闷闷‘嗯’声作应。
他将人卡进怀中:“你何等身份,着成那样舞于人前,不成体统。”
许襄君指尖顶顶他革带,顿力顶进肉里,肖想感更足,黎至扼口气,眸子下敛,满是她。
许襄君踮脚凑近:“我当众舞给你看,他们都是沾你的光。”
“这支舞是五年前给你备的生辰礼,那时陛下这次样让我在他生辰宴献舞,我划伤脚踝避了好几年。这次他特意下旨让我好好排演,如今避不过,这样安排不好吗。”
“即便无人知晓,我也要当众舞给你看,就你一人。”
这份心受得住,只是... ...
黎至掐眸:“你又不是伶人,作甚这般供人赏乐。你执拗要准备便继续,眼下太子与绪王前朝争斗不修,那日能否顺利置办未可知。”
“怕是娘娘枉费了功夫。”
许襄君蓦然。
被放在心上与被放在眼前当真太不一样。
夏明勤只顾自己想看,便让宫内皇子生母、宸妃娘娘、大家出身的她供人赏在眼前,而黎至从头至尾都敬着她,晓得她愿不愿。
她身上卸力锁在黎至怀里,小声:“御前那么多事,今日怎么有空来,这几年你可是第一次对辰安下手。”
“就为了不让我舞在人前?这值当你抛下手头事?”
眼下前朝御前有多纷杂她太清楚了。
他拥紧人:“怕拦不住你。”
许襄君牵颈:“要拦圣意才行。”
他垂颈,整张脸端进她眸子:“你吃吃喝喝玩玩闹闹就好,旁得都别管,现下也不用再跟陛下做戏,不喜便冷着他,陛下无趣自然要走。”
“几年前你从许家、士族选进来的几位,现下虽有两位与你不亲,但你自可将荣宠分予她们,她们愿意迎着陛下。”
“秦贵妃这些时日忙着与太子斗,怕是没时间理你,你要的真相或许在不久后也就不重要了,别执念了。”
“你让自己开心点才好。”
许襄君揪紧他胸前衣裳,鼻端飘进很重香气,香气下是掩不住的血腥。
他大抵从制狱回宿间洗漱完才来,这血气也没洗尽,或者是洗不尽。
四年前李嬷嬷突发风疾,陛下开恩让她去掖庭养老,自此许襄君便在御前失了眼睛,她有大半朝堂之事不可尽知。
黎至不想她忧劳这些,从未只口言语过,就让她带着夏辰安玩闹。
许襄君自觉犹如被精致笼子困锁的鸟,出不去,也无知。
“我不知情,不开心。”
黎至身子一顿:“那襄君想知什么,我尽数说与你听。”
前朝太子势力几何,绪王势力几何,当下政口在何处,诸事进展如何,他能知无不言。
许襄君贴他胸口:“制狱吓人吗。”
出其不意的提问黎至怔愣片刻,胸腔长长气声,随后冷腔:“吓人,陛下想要的每一个答案牵扯甚大,不能出差池,重刑之下人意志薄弱,一张供词反复三四次相同才呈,三四次便是三四天,一天便是十二个时辰。”
话不用说尽,许襄君已然颤栗不已。
人在怎样的情况下能受住制狱一日十二时辰的酷刑... ...
她踮脚,将下颚搁他肩上,嗓子黏糊一片,好多想说又无从启唇。
“我听说里头冷,你进去,多穿两件。”
“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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襜裳:(唐朝)围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