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叩请,请嬷嬷给襄君留句好。◎
平珠给她倾盏茶, 一道望山亭下来往不休的甲胄卫。
许襄君伸颈笑问:“皇后娘娘这是要在宫内拿谁。”
阵仗可太大了。
寒声铁甲中平珠摇头。
一旁白衡佝身贴她耳边:“明着说是二十四司有位宫婢早两日偷了皇后娘娘一块玉,实际是要拿黎常侍的对食。”
许襄君手一顿,茶汤晃出杯, 一旁平珠也被茶水呛到,她身边人忙抚背递帕子。
“娘娘日日在后宫带晋王殿下故而嫌闻, 听说黎内侍有位特别疼爱的对食, 前几年因有人送宫婢给他,说是惹怒了那位, 黎内侍为了哄人,将送人的内寺伯杖杀在自己宿间门前。因手段过于狠戾, 陛下还责了他几板, 加罚了一年俸禄。”
席皇后是想拿住‘那位对食’,让黎至在制狱里为太子做手脚?可现下时间晚了, 这种事不该宜早不宜迟么, 早个几年暗地捕抓才是。
不然, 皇后在故作什么迷阵?
这样大的动静秦贵妃定会打上一耙。
目今急切局面, 看来太子‘屯兵’是要定了。
许襄君支起臂, 想不通, 太子怎会不知屯兵乃大罪,以他身份不可能蠢到做这些才是。
黎至在其中作了何等手脚、抑或是如何推波助澜。
“听过, 但不知内因。”许襄君松咳两声, “莫论这事了, 被皇后娘娘知晓又该训本宫规矩。”
一想最近被立政殿前训规矩,她掐着烦, 絮语:“没完没了。”
活该太子焦头烂额。
平珠拿银签分切小点推过来, “娘娘尝尝, 妾新做的点心。”
许襄君取了块尝, 入口绵软,偏侧过头问白衡:“那些名单点的如何了?顾元菱怎么说。”
白衡:“按娘娘要求,择了有三十四名才俊,顾夫人阅完留了二十七人,待陛下生辰后由晋王出面下帖,约在宫外芙蓉园,两日清谈会应是能给宣邑公主择位夫婿。”
许襄君撑着下颚,不由想到黎至少年期科考放榜那日,那时人群间他挤在最前头,指着自己名字回首那一眼。
他舒袍宽带,满袖盈风,一身隽秀倜傥,高情逸态独秀于人众,是经年难忘。
“希望能。”
白衡不明白:“只是娘娘为何要为宣邑公主择婿,那不是顾夫人该做的事吗,眼下这样动**,嫁人当真好吗。娘娘与顾夫人关系这样复杂,公主又可愿听娘娘择选?还有陛下应否... ...”
平珠望她神色惘然,逾矩伸手捏了捏许襄君手。
她顿时醒神,眼前宫景绝色,花簇锦攒逞妍斗色,许襄君莞尔牵唇,几度笑得空洞。
“娘娘,太子与绪王闹得这样汹,与殿下可有影响?”平珠替她攀扯开被顾住的思绪。
许襄君举目:“我们置身风波外,虽说也会受些,不过影响不大,谁登基他都是之藩为王,只是富庶贫苦区别罢了。”
“届时本宫定是随不出去,你代我去他身边陪他。”语下交托得放心。
平珠听得眼眶一红:“娘娘。”
白衡疑看二人,久久不能明神。
瞧眼时辰,许襄君忙拉住平珠手:“走,我们回去给辰安准备点心,一会儿该下学了,再不做来不及接他,今日你同我一道去。”
“是。”可想起那晚绪王所言,平珠心口顿涩,有一两分害怕见到夏辰安。
白衡在半步后见她们亲密分外不解,不知道自家娘娘与人关系怎得这般难以捉摸。
明明顾夫人之前设计让她用了不孕凉汤,她褥月出了便霸气上门回敬了一碗,两人关系按说非奇,眼下却帮人家女儿择婿。
明明平珠背叛了她,她也依旧宠信这个人。宫内都传平珠是她用来固宠,可娘娘这样身段娇面需要旁人固宠么,又不是孕期久不侍寝与陛下情致淡然。
太子立了七年,却因绪王近日得了陛下口中好,娘娘毫不迟疑与秦贵妃亲近。
怎么看她待人接物都周旋的格外奇怪,凌乱无章。
陛下生辰前两日,宫内四处布景生起热闹,尚服局送来舞衣。
白衡看见呈递上来衣裙有些不可思议,嗓子堵塞,半响才化开浓音:“娘娘又不是进献的胡姬舞娘,做什么舞这种,这不合您身份... ...”
那衣裙,她羞红脸,咬唇快不敢看。
许襄君敛眸,支手让她接了舞衣,如同接了夏明勤旨,接了陛下那份逗趣的赏乐行径。
在夏明勤眼中,她何尝不能作为舞姬。
后日上她只要敢如此登台,夏辰安这辈子甩不掉这一幕,至死都会被人戳脊梁,她娘如同舞姬一样苟存在陛下身侧。
夏明勤明知却依旧让她这般,简直不拿人正眼瞧。
许襄君屈指顶额,冷哂。
真该死啊。
嗯,药量得加一分。
盛松匆匆到门前,语气颇急:“娘娘,席嬷嬷病了,怕是身子不济难撑过今晚,您可有话要递出去。”
许襄君一下心绪恍惚,徬徨失措跌到门前。
猛手打帘:“什么病,怎么突然就不行了,每月都去瞧也没报病,怎么这么猝然。”
盛松瞧她难过,哑声:“说是突然得了风疾,要不是娘娘日常送好些人参灵芝,许是昨日人就没了。那边等您,说一会儿便出去。”
许襄君指尖掐紧帘子,脸色一变再变,嗓子‘呼噜呼噜’喘气:“没得治?李嬷嬷也是风疾,现下不也... ...”活着。
她倏然停口,李嬷嬷四年前也是这病倒下的,一下人便瘫在**,大半身子不能动弹,要人日日服侍。
这般难过,还不抵死了。
李嬷嬷不是尚有执念,怕早自伤了。
“报来说昨日她突发风疾磕伤了后脑,问过御医... ...嬷嬷风疾症状怕是回天乏术。”
许襄君脚下晃颤,诸多种种回溯,七年前那些话也漫上心头。
不觉沉吟:“我就望她能不受苦,没什么话递的,这么些年嬷嬷连门都不让我们进,能说什么呢。”
心口骤然被钉了根硕大木桩,疼得钝。
指腹掐紧帘子,指节呈青白。
她能说什么了?难道临到这刻,她还求席嬷嬷能理解他们么。
那个答案不能让黎至强问,会刺伤他的心。这么多年不见,许多话已然显见。
许襄君俶尔平静,勉力扯了唇角:“替我磕三个头,算报她十五年精心养护之情。若真... ...择处好地送一程,赠她子女些钱财,日后往来便断在此处。”
他逾矩抬眼,匆匆瞥眼她黯然神伤饮泣吞声,袅娜身姿像随时要倒。
“是,奴才这就去。”
盛松来得突然,走的急遽,如阵风给她吹来了个天大噩耗。
白衡晓得席嬷嬷在娘娘心中份量,一直不敢动乱她心绪。
眼瞧她东摇西摆,一步阔近将人扶住,许襄君挣开动作往屋外跌:“本宫要去佛堂。”
强挣的半步趔趔趄趄不成样子,却撑着身子坚持往门外走。
白衡湿了眼眶:“奴婢扶您,您慢些,尚服局司衣在院中等娘娘话回去复命。”
许襄君血目:“后日便是陛下生辰,今日送来不过是皇后娘娘叫她们来磋磨我,复怎样的命还不随了皇后,有什么话可等,要留候推卸责任便留,出了差池尚服局连带李尚宫皆论刑,滚。”
白衡将人送进佛堂,忧容不展,忙从院中调人在门前候着娘娘吩咐。
然后她亲自走到慕容司衣面前,半礼。
那些话慕容司衣她也听进了,脸色煞白,倒扼气息候着白衡发话。
“这舞衣本该提前半月送来,你们晚了规矩,届时出了岔子司衣司自负便是。”
说着罢手,着人请客。
慕容司衣张口强辩,却见着院子气氛浓郁,顿时息了嘴。
黎至取令出宫,指腹反掀帘角,对一旁马上军官:“好生将人请来制狱,若抵抗,断他手脚抬回来,不必顾及他是太子舅父身份。拦路者,一律同罪,捉回来问。”
“是。”
那人接令,驾马带着百人直直冲出宫门,沿路寒甲碰撞声凛人心涧。
黎至深吸口气,在马车内换了衫袍,拐了五条街换了两辆马车,方乘辆不打眼的小驾朝城西去。
两盏茶,车架停在间二进院子门侧。
打帘看,正门大敞,前院是数名医师与褐袍主人家言三语四共商着病情,邻里够首瞧着院子,各自杂说。
门前歪了几家做白事生意的人候着。
黎至提袍下车走了侧门,屋内下人识得他,忙佝肩带路见主人家。
他停在前院一墙之隔,下人先去叫人,那棉布褐袍人从前院转来。
瞧见黎至先行了礼:“这位大人可是来看老母,她怕是不好了,病气重,贵人到此敬到心意便好。”
脸上难色,怕得罪又无可奈何。
黎至低声:“可否让在下再求见番?”他直白来意。
这人面上略显为难:“您来了七年老母亲都不愿见您,若不是小人眼皮子浅敬您心意,按老母意思,您送的东西我们都收不下。”
“您试了这么些年... ...”他延申意思明白,黎至神色煽动,咽了咽。
这人许是想到这或许是最后一面,万一允了呢。
他支手叫下人带路:“那您随他进去,我再去询些病况,屋里内子在照顾,您隔着门板问就是了。”
黎至屈颈:“多谢,车上给你们带些东西,不成敬意。”
主人家眼神支使番,下人机警地带起路。
“您来得真及时,您若按每月初十来,怕是就见不着了,前头院子里医师们都说过不去今晚,门前丧家都上门吆生意了。”
黎至未搭腔,只是想许襄君若知嬷嬷过不去今晚会如何。
七年前席嬷嬷自顾自出宫,让许襄君好伤心了阵,虽不搁在嘴上,心里是念的。
事后他按址拜访,席嬷嬷隔着门劈头骂了他半个时辰,他才晓得许襄君为何抑郁难舒。
想让席嬷嬷骂痛快,出爽了气,能给许襄君带回一字半语宽解。
未料他七年都见不到席嬷嬷面,除了隔墙骂他‘襟裾马牛,衣冠狗彘’、‘没良心的混账’、‘阉货’。
七年,拒与他说任何话。
席嬷嬷在许襄君心里是个怎样存在他太清楚了,一手护着她长大,这些骂从某些面他是该受着。
黎至也自知这样身份不该与许襄君有染,落到这般是该的。
只是他依旧希望替许襄君辩句,她没有违逆天伦,一切罪在他。
至到门前,他想也未想自己会受什么骂,理正衣袍上前叩门。
“夫人,在下叨扰了。”转声继续:“嬷嬷,罪人前来拜见,您可还好?”
他声音谦服,语下自带种认罪求恕之意。
里头‘囫囵’一阵气声,不久门被位中年妇女拉开,她眉眼清秀,腆色中夹了段喜:“说让您进去。”
黎至眼睛骤亮:“多谢夫人。”
他曳着素袍角错身进门,屋内药气很重,席嬷嬷躺在木榻上,覆着薄被,面色枯槁蜡黄,精神真确不济,但人醒着,还狰着脖子瞧他。
虽一脸狠怒,却是正眼看他了。
席嬷嬷自知现在状况,细嗓呜气,忍着不痛快问他:“她还好吗。”
黎至点头:“她很好。”
席嬷嬷闻此,眼泪‘唰’滑过两颊,坠进枕里,满眼好像还念着她的小小姐。
“黎至,你永远都该死,死都赎不了罪,你简直畜牲不如。”
黎至屈膝跪下,塌下肩:“是,我是。”
这话让席嬷嬷嗓下哭腔更甚,难喘几口后,她嚅嗫断断续续:“老奴要死了,有件事向交给你办,为了襄君,你要应我。”
“是。”
她仰面看着屋顶:“以襄君性子自是留着她的,等我死后你去杀了平珠。”
黎至拧眉:“那时我与您明言平珠留不得时,您当年为何不动手?时至今日却知道她该死了?您将这作为遗嘱嘱托我,而非托给襄君,可见她留下平珠是件大事。”
“当年你不肯与我透露,今日可能言明一二?为何时隔七年后,您又觉着平珠该死。”
他想从嬷嬷口中应对自己的猜测。
席嬷嬷喘鸣,声带已有杂音:“你别管这么多,你要不做就滚出去。我死了做鬼,定要找夫人明说你如何待她,他日你们有何颜面闭眼!你这个畜牲,害死了她,都是你!”
屋内狭窄,如跟制狱诸般刑具施压他身一样。
黎至辩不了这道罪过,面上潸然:“嬷嬷不是自小最疼她么,当初劝我依着她,为何七年前知晓那些便又不同了。”
“为何,你敢问我为何!”席嬷嬷鄙夷嗤笑,剐瘦的面颊双眸血色尤为锋锐。
“因为你是阉人。我只道你们相依相靠,并未想过你会让她屈身,你怎么敢啊,黎至,你怎么敢!”
这话将黎至脊梁压弯,生生趴在地上,泥土气掺着药气十分难闻,比制狱里血腥更难忍受。
“杀了平珠,我宽谅你们。不杀,我定要去她娘面前好好数落你们这些年的好歹,你与她如何悖逆世伦。”
黎至心口难跳,字字清凉:“我若杀了平珠,便是一手杀了襄君。嬷嬷,您为何要我亲手杀了她?您究竟是恨我夺了她身子,还是恨襄君不自惜?”
“倘若我没... ...”他气急攻心说出了混话,及时咬住舌。
这天下最不可能有得便是‘倘若’,他没有,许襄君没有,他们更没有... ...
席嬷嬷登时瞪眼:“襄君不会死,是你们不宜行一道,你与她终究不同。她现在贵为晋王生母,陛下最爱的宠妃,他朝是要随晋王去封地作太妃。你是什么身份,你配吗!你读了这么多年书,是喂了狗吗,突然教你变得人畜不分,好歹不识。”
她断断续续中淤气难续,十分费力的接着话。
黎至蓦然冷面:“嬷嬷病中这些话已然是强撑,可有话留给襄君?她盼了您七年,就想从您口中得句好,您在此时可否留她半句。”
“奴才叩请。”
他重重将头叩在地面。
“没有。”
黎至滚噎下嗓子:“奴才叩请,请嬷嬷给襄君留句好。”
“你应我杀了平珠,我留。”
黎至脊梁彻底塌了:“平珠不能杀。”
他再重重叩下头:“奴才叩请。”
“你们罔顾人伦,行那等腌臜之事,滚。”
黎至胸腔被撕裂,额角抵在地面:“您就给襄君留半句念想... ...”
“滚!”
黎至不敢起身,他这次离开,怕是永远都得不到席嬷嬷只言片语,许襄君将永远堵上一个心结,偶时想到,便会痛不欲生。
可平珠不能杀,她是许襄君给自己留下的另一条命。
黎至膝行两步到她床前:“嬷嬷,襄君等了您一句七年。是奴才该死,您留句好给她,她是您养了十五年长成的小姐,是许夫人托给您的孩子,不要让她... ...”
席嬷嬷咬着哭腔孱气斩断他的话:“她不自惜,何敢称夫人之子,你走吧,早知如何,今日断不会让你进门。”
【作者有话说】
谢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