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过得好吗?”
那天下午,已近黄昏,我正准备离开实验室,同先生告辞时,他这样问道。
“怎么说呢?也说不上什么好,也说不上什么不好。”
感谢之类的话我也懒得再说,说过几次,也就够了。
“你说话还真是有趣,完全不像你这个年龄该说出的话。”
“那我该怎样说呢?这样说可以吗?最近过得很好,住在了一个好地方,还认识了隔壁一个不错的女孩,想交往的话,随时都可以。”
“呵呵,”先生像是的确觉得我的话很有趣,“你自己听听,正常的年轻人会像你这样说话吗?谈到女孩时,一点也没有热情啊。”
“因为没遇到合适的人。”
“是吗?二十多年,一个都没有遇到?这可不一般。”
“……这是个概率的问题。”
“恐怕不是概率的问题,是你自身的问题吧。”
“我有什么问题?我正常得很。”我有点心虚地声辩道。
“那么,”先生相当随意地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照片,“你看看这个。”
我接过照片,晃了一眼。
那是一张裸照。
虽然是背部,但从她向下斜视的侧面,可以勉强分辨出相貌。
这是住在我隔壁的女孩。
“怎么样?”先生有点过于迫切地追问道。
“什么怎样?”我将照片还给他。
“你觉得怎么样?”他接过照片,却像审问犯人似的直视着我,叫我很不舒服。
“光线很好,阴影恰到好处,背部的曲线很漂亮。”
“呵呵,你在评价一幅画吗?不,就算评价一幅画,也不会像你这样冷淡。”
“你想怎样啊?要我以后别接近你的小女朋友吗?这没问题。”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他小心地将照片放回抽屉里,“我根本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我。”
“啊?”我惊出了一身冷汗,“如果你想搞点什么偷窥之类的,我可是爱莫能助。”
“不是那样的。我虽然不认识她,但我很想和她认识。”
他把桌上一个淡蓝色的信封推到我面前。
“你能不能,替我把这个转交给她?”先生继续盯着我问道。
“是什么?”我有点不想去碰,我担心里面是钱。
“情书。”
“情书?”
“情书。”
“这,这种东西,你可以自己交给她啊。”我有点哭笑不得,这把年纪的先生,居然会玩中学生都已经觉得落伍的游戏。
“我怕被拒绝。”
“也不必非找我。这种事情,其实找个女孩去更好说话吧。”我企图转移他的思路。
“别人我信不过,我觉得,如果是你的话,大概会不带偏见与压力去做这件事情。”
“做是没关系。我不知道你清不清楚那个女人的性格,她要么会追问个不停,要么,可能会直接冲我大发脾气的。她脾气很烂。”
“那真是难为你了。”
“你真的是,爱上她了?”
“可以这么说。”
这个老东西,这么直截了当,还真是厚颜无耻,叫我想推也推不掉。我抓了抓耳朵。我也真是倒霉,居然被扯进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情里面。不过,说起来,这种两个人的事情,也实在谈不上什么见光不见光吧。
“还有别的事吗?”说着,我拿起了那个信封,“没事我就先走一步。”
“没事了,你走吧。”
先生的样子并不显得很兴奋或高兴,也许到了这个年纪,就算恋爱,也能不形于色吧。
不过,在我来说,就算自己一向安于现状,在平稳中原地踏步,我也并不是没有一点警惕性的。
我虽然给别人一种性格平和的样子,但也不是任人指使的傻子,不但如此,若有心,在随意的一瞥中,也未必不能看透他人的丑态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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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空气,果然还是比白天好一些,深深吸进肺里,比白日里凉爽自在得多。
坐在阳台上,月光下的水库更是一览无遗。
夏夜里虫儿们的叫声此起彼伏。应该有许多种在演奏着各自的乐曲吧。但不管我如何努力倾听,也只听出了蟋蟀那单调的乐器声。偶尔,远处会传来一两声微弱但清晰的汽车喇叭声,当那声音微微颤抖着,在更远处慢慢消失后,忽然沉寂下来的深夜中似乎有什么令人恐惧的东西探出头来。
我将手中的信纸再度展开,月光下的淡蓝色信笺上的文字虽然模糊,但也依稀能够分辨。
“……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
先生并不是乏于语言的人,就算要表达爱意,直接抄写一份《洛神赋》给别人,也实在太刻意了些。
但,如果不是表达爱意,那又是什么呢?
更重要的是,我,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呢?
现在看来,将公寓的房子让给我住,也许是早有预谋的。
如果是单纯地向女方示爱的话,需要这么费尽周折么?
毕竟这不是中学生的恋爱冒险,将毫不相干的我牵扯进来,怎么看也不是正常的举动。
按照事先的计划,将目标引入既定的轨道,这种事情,也只有一个词汇才能形容。
圈套。
可是,动机呢?
除了是个活物,我也看不出自己有什么特别之处。
脑子一般,身体也谈不上健康,就算作为器官捐助者,都未必合格。
作为圈套的猎取对象,必然存在某种附加的价值。
那么,我的价值是什么?
还是说,只是我在自我困扰而已。
或许,我这种无中生有的阴谋论调,才真正是在平淡无奇的岁月中所蕴育出的魔物吧。
为了抛开种种的可有可无,我站起来,从阳台上往水库的方向看去,月光下,那波光闪闪的水面竟让我产生了身后有什么东西的感觉。
我想往身后看去,却又强行打消了这个念头,这样实在有些犯傻。
这时,我见到了一个穿着淡色背带裙的小小背影,朝水库方向走去。
我心中突然咯噔一下,好似有什么鲜活闪亮的东西从我内心深处盘旋着涌了出来。
我这才意识到,从第一次见到时,这个背影就留在我的记忆中,如同一道黑色的光,如同留在皮肤上的刺,如同……
某种难以割舍的思慕。
我原本想开口同那小女孩打个招呼,但话语却突然间堵在了喉咙口,超越了恐惧本身的战栗感在刹那间覆盖了我的全身。
在那弱小的女孩身后,一个黑影正悄然向她袭去。
我甚至没有分辨出那黑影究竟为何,也没有采取正常的呼叫警示策略,可以说,那一刻,我完全丧失了判断与推理能力。
我直接冲下楼去,向着那小女孩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
天上,竟下起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