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画
“唉……”
一声长叹,积压了浮生半世。
江流缓合双目,沉吟间,信手将烛台推倒。霎时,让他魂牵梦萦数十年的画卷在火中翻舞,消散成烟。这位当朝重臣看着一地残渣,废纸青烟,将那画上之语又反复咀嚼了几遍。凝视这团烈焰,却忆起六岁孩童时……
变故
凛冬寒风,在边关草原上恣意肆虐,声似狼嚎。
阿姆瘫卧在帐篷的病榻上,嘴里喘着粗气。这寒冬腊月里,口里吐出的白雾让江流将阿姆刻意忍下的不适看得分明。江流刚要走急一些,煮好的药汁溅落在他稚嫩的小手上,立时红肿了起来。
她看着自己的儿子才不过六岁,竟必须负担起照顾她的责任,就心疼得难受。江流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恭恭敬敬地将药奉上。他虽生在大漠,可这般谦逊有礼的模样真像极了他那已不在人世的父亲。
“阿姆,您喝了药就会好起来。”江流以为阿姆嫌药苦,从怀里掏出几张脆嫩的叶片说,“我给您摘了牛耳草,喝了药含着,嘴里就没苦味儿了。”
“好,好……”阿姆连连点头,心里却想,这冰封似的天,新鲜的草叶儿只有神山上才有,即便是贵族需要,也要叫身强力壮的奴隶结伴去取。不知江流小胳膊小腿儿如何寻来。阿姆看向江流时,他那双缩回袖套里的小手已经被冻得异常肿大,皮肤已经皲裂。冻伤这般严重,脸上却依然挂着一副写着“不让阿姆担心”的笑容。她连忙将药端到旁边放着,心疼地伸手握住江流的手,轻轻呵着气。
“阿姆,我没事儿,您喝药吧,不然一会儿放凉了。”江流抽出小手,又将床边的药端给阿姆,她这才含泪饮下。
可阿姆并不知道,江流独自在神山上艰难攀爬时,没有踩稳悬崖边的石块,差点儿摔死。在千钧一发之际,是一个女子抓住了他的小臂,将他拖回崖上,他这才幸免于难。更为惊奇的是,在把他救起来时,那女子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江流呆呆地想,这个姐姐一定是神山上的神女。
饮至尽头,或是因为药性太猛,阿姆剧烈地咳嗽起来。一时间前俯后仰,躯体不断挣扎,仿佛鬼差索命,强行将魂魄与这肉体剥离。江流看着阿姆痛苦万分,却没有半点法子,他连按住阿姆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拼命伸开双手抱着她。
阿姆的眼睛里已经失去了光,嘴巴痛苦地张开,仿佛灵魂就要从这通道里脱体而出。
“拿来……”
阿姆的身体已经动不了,可江流却能感觉到,她强行压制痛苦时所释放的力量。阿姆喉管里咕噜噜地说着什么,江流松开了双臂,看着浑身僵直的阿姆,还有阿姆那只指向笨重衣柜的手。
“拿出来……”
江流看着那个衣柜,那个阿姆从来不准他碰的衣柜。
“拿出来!”
这里面到底有什么?难道可以救回阿姆的性命?江流翻开衣柜,里面塞满了已经打了无数个补丁的衣服,他将衣物一股脑倒了出来,衣服间滚出一个白色的东西——好似大汗接过的帝君诏书卷轴。不过,这卷轴是白的。
他一把拿起卷轴,并不似布匹的触感,只觉得指尖忽然有了一种熟悉的触感,仿佛存在前世遗留的记忆。
可江流现在来不及多想,急忙把卷轴展示在阿姆的面前。
江流长得还不够高,踮着脚尖才能勉强把卷轴展开,卷轴盖过了他的头顶,他看不见卷轴上到底是什么,但是阿姆的呼吸明显平缓下来。
阿姆接过卷轴放在面前,苍白的脸渐渐有了血色。卷轴似乎真的救回了她的性命!险些失去阿姆的江流见她的模样好了许多,便欣喜异常地恢复了孩童的本性,将阿姆一把抱住,冻得通红的小手死死地抓住阿姆的衣襟,仿佛怕她如同露珠转眼消散,泪水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别怕,孩子。别怕。”
江流挂着眼泪,阿姆深知江流被吓坏了,就连她自己也以为这次回不来了。她露出慈爱的笑容,稍稍捋了捋江流杂乱还沾着羊粪的头发。
直到她的气息彻底平稳下来,身体已与往日无异,才将卷轴放在铺上。江流用眼角余光一瞥,心脏狂跳不已。卷轴上是一幅图画,画上有着一轮明月还有皇城千阙。而在宫城中,却有一名长相清俊的男人孤孤单单地为女子作画。
画卷的一边有着不同于草原的文字,江流认不得,倒是看着这个男人,有着说不出的亲近,说不出的熟悉。
而那个女子——那是阿姆!宛若春天的草原,清新无人可及。
“阿姆,阿姆,这是你啊!”江流惊喜不已,用手指着画里的女子大声叫道。
“那是当年了。”阿姆笑了,“现在老了,丑了。”
“阿姆最漂亮,全草原的女人都比不过阿姆。”江流这倒是说的实话,阿姆虽然日夜操劳,但是五官之美,仍然不是一般草原的女人能比的。
“你最乖了。”阿姆抱了抱江流。
“那这个男人是我的阿爹吧?”
啪的一声,阿姆一掌拍到了床铺上。一句贸然的戏言,竟然惹来阿姆的震怒,江流一时间讶然不语,泪花满满地在眼眶里打着转。
“他不是你爹!”
“那我阿爹呢?”江流终于问到这个问题,这个给予他生命的男人,被阿姆藏在了记忆的谷底,生怕想起那双动人的眼睛,以及那双勾勒出她青春年华的纤手。
“你爹早死了!”阿姆的话里带着寒气,那一段让她避之不及的过去,也不准他的儿子去触及。
否则,身死名裂。
四岁时,江流看着阿姆每夜都会在这奇异的黄布上写下三个字,然后将布藏在帐篷里最隐秘的地方。少年好奇心动,一问却招来阿姆的呵斥,从此不敢再提。可今晚,阿姆却并没有真的生气,她只是轻轻地抚摸着他,幽幽地说:“江流,有些事情,你还是不要知道。”
“有阿姆陪你,还不够吗?”阿姆这一声反问,如泣如诉,比厉声呵斥更让江流无法招架。他生怕连最后的温存都没有了。
“够的。够的。”江流语气急迫,喉咙里却哽着什么。
“阿姆永远陪着你,永远陪着你。”
怀里的江流呼吸均匀,熟睡的样子更是叫人心疼。阿姆用破旧的棉被把江流裹得严严实实,环手将他搂在怀里,自己的脚踝露在外边也不在意。
好冷,好冷……
梦里的江流感觉自己掉在了冰窟窿里,后背上抵着一根冰棍儿,浑身发寒。可梦境里为他安眠的并不是阿姆,而是那个遗世独立的男人,男人负手而立,嘴角的笑容宛若寒梅。
那人手里还拿着一支笔,那般飘逸,不似写字,倒像是作画?
咦?可什么是作画?江流一阵奇怪,他的生命里从未出现过画师。
莫名的熟悉感又袭来,天命,已经开启。
他用力提了提棉被,迷迷糊糊地喊:“我冷,我冷。”
一向细心的阿姆却没有应他。
江流睁开半梦半醒的眼睛,发现他的脸跟阿姆那张已无生气的脸贴得如此之近……
睡意尽去。
阿姆死死地攥住那幅卷轴。那些本是救命稻草的画卷,如今竟好似催命的符咒。
绝境
“阿姆永远陪着你,永远陪着你……”
昨夜令江流深信不疑的话,今晨却不攻自破,恰若被捅破的窗纸。
阿姆的尸体躺在榻上,浑身上下已经完全僵硬,看来已是去世多时,大概是昨夜睡下不久发的病。江流看过死后冻了整夜的羊,就是这个样子。
现在已是黄昏时候,这一天时间,他都蜷缩在阿姆的怀里,感受着余温,默默流泪。
“沙吉布、嘎斯迈这群贵族哥儿都要叫我‘鲁奴’了。”
江流蜷缩在阿姆身边时,忆起很多过往,这是他最难过的一件。草原人把一类独特的人叫作“鲁奴”,意思是“草原上的沙子”。草原人最恨的就是土地沙化,一旦沙化就长不出草来,就要远徙他方。所以草原人从不承认沙子是草原的一分子,也就是不承认“鲁奴”是草原的儿子。他们是比土生土长的奴隶还要卑劣的人群。
江流自打睁眼,看到的就是这片边关草原。可是,这里的人从来不把他们当成一分子,让他们做着连最低贱的奴隶都不愿意做的活儿。现如今,唯一知道他来历渊源的母亲也僵死在了身边,只留下不会说话的画卷。这幅画,如此精美,画角的字方方正正,完全不似草原文字那么弯弯扭扭,现下已成了江流最想解开的谜。
那由氏族、姻亲、血液结合而成的联系,在江流的身上再也没有半点痕迹,他成了活在世间的无主孤魂。
直到江流的眼泪干涸,直到他的脸上没了痛苦的表情,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那满天的繁星如同人生的棋局般不可捉摸。
江流把阿姆身上穿着的那件袍子裹在了衣服外边,稚嫩的肩膀用尽全力扛起了阿姆的尸体,把她放到了平日给贵族拉羊粪的木板上,双肩绑上了布带,拉着阿姆往坟场走去。江流拖着阿姆的身体前行虽然辛苦,却还能应付。毕竟阿姆的身体早已消瘦得还不如羊粪重。
草原人的坟场是最为肥美的水草地,因为那里栖息着草原守护神。
狼。
狼在草原人的心目中极为尊贵,其分量绝不下于端坐高堂之上的帝王和手握重兵的名将。狼群中又以白狼最为尊贵,带领族群纵横草原,让一草一木都为之战栗。草原人奉狼为草原的守护神,相信死后是要靠狼的引路才能到达天国。而草原人相信要得到狼王的指引,就要跟狼王融为一体。所以死后尸体不似中原人那样焚烧,而是献给狼王。
此刻,江流就要去那片坟场,将阿姆交给狼王带去天国。
现在正值寒冬,草原人将羊圈起来剪毛,出去放牧的人家几乎没有,群狼十之八九已成了饿狼。
“他们吃不饱的吧。”江流那最后一丝恐惧,在不断地酝酿和压制中一点点消退,“正好。”
江流泪中含笑:“我一会儿就来了。”
草原水草虽然已经萎谢,但相较于其他地方,坟地却还是留有一片青翠,即使这样的天气也隐隐可见长势。江流负重前行,一路迎着寒风,跌跌撞撞。到此刻,已经是步履蹒跚,前行艰难。这片肥美的草地在神山脚下,而神山在静默中永恒伫立。
“终于到了。”江流喘着粗气,他的皮肤早已皲裂,现在仿佛连血液都被冻结。此刻的江流将阿姆搬下来极其困难,几乎是咬着牙根才坚持下来。
“阿姆,很快的,很快就再见了。”一切准备妥当,只待狼群到来,可是江流却没有要走的意思。猛地,他那稚嫩的孩童声疾呼起来:“狼王,你带我们去天国吧。”
近乎死寂的四周,将声音迅速放大,很快又将其吞没,宛若黑洞。
万物静默如常。
“狼王,你来吃我们啊!带我们去天国啊!”江流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
草地里有了响动。
江流朝声源望去,只见一双眼睛闪动着捕食猎物时独有的凶光,江流吓得跌坐在地。另一处又有了响动,余光望去,饿狼独有的气息让他战栗不已。江流本打定主意,现如今他已是无根之木,与其在世间游**受苦,还不如随阿姆而去。可是,当一只又一只目露凶光的饿狼接连不断地出现,一个六岁孩童怎么可能镇定得下来?求生的欲望又一丝丝生了出来。这个狼群分明已经许久未曾进食,个个都如引弓待发的利箭,只等狼王的号令,将江流迅速分食。
从最初的绝望求死,到刚才平添的一丝求生心,到如今的再度绝望,江流仿佛到人世间走了一遭。
狼群没有发起攻击,而是陡然间俯首贴地。一匹白狼站在不远处的山岗上。纵然江流未曾见过帝王,可这凌厉无双的气场也将江流最后一丝希望碾得粉碎。
“阿姆。”江流抱着阿姆的尸体,紧紧地闭上双眼,带着哭腔喃喃低语道:“我来陪你了。”
黑云散尽,朗月静悬,只听一声长啸!
“呜——”
草原群狼四肢发力,连脚下的泥土都被翻了起来,朝着江流奔袭而来,带着抑制不住的狂喜。
这时,一个女子忽然出现在江流的面前,俯在耳畔道:“你可愿跟我学画?”
而让江流瞬间惊异的,除了周遭的变故,还有这名清丽的女子,便是昨日在神山上救他的神女!
丹青
万物像谜语一样悬停静止。
被翻开的土屑就这样停在了半空,一只只凶光毕露的饿狼如同雕塑般被定在了那里。而背负圆月,脚踏山岗的白狼更是与天地融为了一体。
江流竟是痴了。
一股从未有过的感觉从心中**漾开去,似江河般奔流于指尖,仿佛应该握着什么,挥洒什么。
“孩子,你可愿意跟我学画?”不知何时,江流的身旁站着一名女子,穿戴不似草原之人,却足见精细。月华倾泻如流水般轻拂过女子的脸庞,肩上清冷的锁骨半隐半现,只这侧面已教江流神往,那种感觉也更为强烈:非想将这天地山川,边关草原,圆月白狼,还有她留住不可。
“孩子,我这法术有违天道,只能坚持一时三刻的工夫,你得快些决断。”那女子的语调温柔,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姐姐,画是什么?”江流却仿佛并未身在险境,竟痴痴地问。
“最初的画不过是对天地万物的描摹,比如塞外雪花,大漠孤烟,而最终则是除去凡俗的污垢,记录下本源的至美。”那女子也不恼,反因江流之痴露出了一丝笑意,“曾经,有人将这神技称作——拂尘。”
话中意味悠长,似有深情。
“姐姐,画能留得住这些吗?”江流小手指向虚空之中,这女子淡淡答道:“画正为此而生。”
江流只觉胸中有一江天水奔流。
霎时间,狂喜雀跃的江流转而低头饮泣,女子见他情绪急转直下,不禁疑惑。
“孩子,你为何哭泣?”女子柔声询问,生怕吓着了江流。
“即使我学会作画,也始终是一粒沙子。看不见阿爹,现在阿姆也走了。鱼儿还有水可游,我却没什么可依靠的。”江流说着说着,想起了阿姆,又起了赴死之心。
女子微微叹息,然后低语一句,江流的眼睛里顿时绽放出活下去的勇气。
“我与你的阿爹相识。”
女子见江流决心已定,开始施展法术,两人身形幻动。四周的一切也随即动了起来,饿狼们扑到阿姆的身上疯狂撕咬,血肉横飞。
“啊!”江流看到阿姆的身体四分五裂,心神俱焚,男儿血性叫他竟想跳出幻境,一把抱住阿姆。却被神秘女子抓住,动弹不得。
“当心!”女子娇斥一声。
只见一道天雷凌空劈下,刚才所到之处尽遭焚毁。幸而此刻幻境已成,否则两人皆活不得。
当江流缓过神来,已回到自己破旧的帐篷里。神秘女子站在一边,缓缓吐纳,调整呼吸。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此刻已经脱险,虽然江流依旧为阿姆的离去悲痛不已,可却不能对恩人失了礼数。
女子略一沉吟,“姐姐姓木,名有枝,你今后叫我木姐姐便是。”
“木有枝?好别致的名字。”江流由衷赞叹。
“你的眼角含痣,嘴角微翘,将来定能如他般……夺目。”木有枝悄声低语。
“木姐姐,你认识我阿爹吧?”江流谨慎地问道。
木有枝忽然微微咳嗽两声,并未回答江流的问题,而是背对江流说:“每晚月出东山我就会来。”
“若无月呢?”江流赶紧问。
“那便是星辰满天时见。”木有枝淡淡地答。
“若那夜无星无月呢?”江流再问。
“思君时见。”说罢便走出了帐篷。
多年之后,江流依旧迷恋着这个夜晚。但此时的他并没有察觉命运的齿轮已经悄无声息地转动起来。他忽然想到,木姐姐或许认识画卷上的字啊!急忙追出去,却已没有了踪影。
他的后背漾起一丝暖意,转身回望,只见一轮旭日缓缓升了起来。暖阳的光辉普照大地,驱散冬夜积郁下来的死寒。
草原的神山也在此刻醒了过来,那些白雪映得神山金光灿灿。
江流脑海中浮现出阿姆看着神山时说过的话。虽然不明其意,可是母子心灵相通,此刻竟有所感应——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草原的夜大多晴好,每当星月笼罩苍穹,江流便盼望着木有枝到来。
这位木有枝也颇为守诺,这一教便是十五年。
木有枝并没有着急让江流学习画技,她说:“画技再好,也不过一介画匠。你要想画好,首先就得明白何为画。”
木有枝指点江流,在自家帐篷里的东面掘地三尺,方可见“画”。江流白日里去帮贵族放牧捡羊粪,夜里还要挖一个如此大的坑。这个坑让不过六岁的江流足足挖了三个夜晚,简直精疲力竭。每晚木有枝都来,只是看着,并不帮忙。
直挖到第三日晚,坑里出现了个硕大的箱子。更没想到的是,里面竟是书。
“都是书,不是画。”江流一下子跌坐在地,大口喘气,眼里泛着泪光,尽是说不完的委屈。
“傻孩子,你以为画只是图上的线条吗?”木有枝佯怒。
“那还是什么?”江流睁着泪汪汪的眼眸问。
“你要明白什么是画,就不能被局限,要懂画,首先要懂‘韵’。画由韵生,不可脱离本质。”木有枝含笑答道,“你父亲当年……”
“父亲也会作画?”江流大声问道。
“快看书吧。”木有枝收敛笑容,淡淡地答。
在之后的日子里,木有枝教江流识字念书。箱子里的书籍涉猎颇广,有圣人之言,亦有乡野趣闻;有治世通鉴,亦有旧闻野史。两年的日子里,江流快活着也难受着。
快活的是每日皆有新事,对他这个从未离开过草原的孩子,这是何等的欣喜。难受的是木有枝答应教他丹青,却迟迟未提。更让江流难受的是,每当涉及黄布上所写三字时,她总是避而不谈。纵是如此,江流如饥似渴地摄取书上文字,纵然看不懂那三个不明所以的字,却能从那些不同的运笔,感受到阿姆那时的心情——时而柔情脉脉,时而忧愁,时而悲愤,时而怜惜。
江流十一岁时,书中典故已能信手拈来,诗词歌赋亦可挥洒自如。晓前人事,明今世因。就算是当朝的太学生,也不一定较量得过。此刻,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画为何物,手中也有了提笔的冲动。
木有枝却说:“江流,这人间草木你可看够了?”
“木姐姐,我出生就在这里,一草一木俱了然于胸。”江流这话倒是不假,他天天跟这些打交道,哪儿有不清楚的道理。
“那好。我且问你,青草的茎叶之间,青白间隙里可有颜色?”江流听罢讶然不知所措。
“不要埋没了你这双好眸。”木有枝哂之。
这花是开了又谢,这水是涨了又枯,反复五载。江流先是留意身旁一草一木,两年过后,江流已可在两草还未发芽之时便知哪株先长出来。三年后,已可将箱子下的诸多字画评出个品来。五年后,唯有自然活物可入眼,见字画便觉恶心,不过是泼着颜料的宣纸罢了。
十年过去,木有枝没有教他作画,没有告诉他的身世。可纵然江流心里有些不耐,却不愿惹恼木有枝,只因舍不得她离开。
“现今,你可知道何为画了?”
十年光阴,潜心钻研,已经磨平江流的少年心性。他没有了往日的轻狂浮躁,谦逊内敛,越是学习,越是明白作画的深远博大,越是有着一种敬畏心,只得老实答道:“不知。”
“那就提笔一年。”木有枝露出欣慰的笑容,虽然才让江流拿笔,却已让他足觉欣喜,“提笔十日不动则算大成。”
那年冬季,寒风凛冽,江流已到最后关头,手臂几如无物。
“够了。”随着话音响起,江流昏倒在地,手臂却还死死逮着笔,不肯松手。
“如今懂了吗?”木有枝温柔地问。
“有些明白了。”躺在床前休息的江流,露出少年的微笑。
“说来听听。”
江流应声答道:“所谓画,与其说在纸上勾勒线条,临摹世界,不如说将心中所见所想的图像描摹出来。比如我这一笔!”
江流颤巍巍地提笔,在白纸上画了一道墨迹。
“这是绵延青山。”木有枝面有喜色。
接着江流又是一道墨迹。
“这是流水不绝。”这一笔中竟有青气。
接着又是一道墨迹。
“这便是坦**荒原了。”木有枝点了点头。
“所谓画技,最初为淡描,最终为岚动,手中有气,可拂俗尘。”江流说完这句便沉沉睡去,木有枝却注视着少年日益俊朗的面容。
“痕断,一切如你所言。这个孩子天赋超常,真是继承了你的画意。”遥想当年,她露着有些沉重的微笑,“你要是能见到就好了。”
江流却并不知道,此刻的他提笔作画,已是上层的“岚境”。
光阴如梭,四载轮回,木有枝终于教了江流作画。四载四物,每年画一种。
初始,作画浮云。到最后,画中的浮云引得碧霄鸟误以为真云,穿破画纸而去。
第二年,作画清风。江流悟出以物御物之理,不直接画清风,反而画各种风吹拂下的青草。到最后,画出的清风里甚至含有花香,惹得蝴蝶争相扑来。
到第三个年头,作画饿狼。江流克服心中的恐惧,与上百匹饿狼对视,着极致画艺于狼眼,也因其戾气太重,这幅画卷始终不曾再被打开。
最末一年,作画雄鹰翱翔。木有枝要求甚严,只取翱翔过程中最具神韵的一瞬间。江流一年间看雄鹰振翅腾翔不下千次。振羽千遍,一飞冲天。振羽千遍有“神”,却不具雄鹰霸道之“韵”,翱翔虽有“韵”,却遗失振翅之“神”。唯有腾飞的那一刹那,最有神韵。
朝阳光辉之下,见雄鹰振翅腾飞,江流极速运笔,将腾飞那刹间的英姿与阳光和神山之美相互交融,构成一幅大气磅礴的《神鹰逐日图》。
画成那夜木有枝看过之后,终于露出相隔十五载的第二丝笑意。
不同的是,那时的幼童如今已是丰神俊朗的男子。在木有枝看来愈发与那人相似,而她多年未变,一颦一笑仍是那般醉人。
江流不禁心神恍惚。
虽然不愿意去想,却也不得不承认,江流已经长大了。叹息间木有枝从袖里抽出一块轻纱将自己的脸蒙住,转身出了帐篷。
只留下江流望着背影痴痴发呆。
翌日清晨,江流起身做事,却发现帐篷里的那张《神鹰逐日图》中,神鹰竟然不见了。
莫不是展翅高飞了吧?江流悠悠地想。
画匠
彼时还在草原,现在却已体味到迢递高城,朱红深墙,一派皇家气象。
进宫的江流剥下那身肮脏的奴隶衣服,穿上了月白色的素净长袍。作为一名新晋画师,能如此穿戴,已足见圣上隆恩。
与之前相比,一月未竟,过往种种竟已全然变换。彼时不过一介“鲁奴”,此刻竟已身受皇恩。
南柯一梦也不过如此,但此刻月圆宫静,他竟有些想家。
还有,木姐姐。
离别那晚,他魂不守舍,眉头紧锁,没有认真作画。
“现在我倒是教不动你了。”木有枝这一声轻叹,便把魂游千里的江流给拉了回来。
“哪有?姐姐教得好。”江流赶紧反驳,生怕木姐姐好不容易舒展的眉头又收敛起来。
“教得好你还不认真听。”木有枝嗔怒。
“我是怕今后都听不到姐姐讲课了。”江流学得这身本领,早已百炼成钢,百折千难亦是无所畏惧,此刻却落下泪来,饶是朝夕相处的她也是觉异。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木有枝打趣地说。
“是有人……让我走。”江流声音极小,这话却字字打在木有枝的心上,她不由得心头一惊。
在木有枝的几番逼问下,江流只得讲出事情原委。
这几日草原上来了贵客,据说是自帝都来的人,来边关草原狩猎。今早江流误入狩猎场牧羊,正准备找点什么来画时,就见几名衣着华贵的公子哥被一大群人簇拥着,正在对面草场上比箭猎鹰。前几名年龄较小的,试了多次还伤不得雄鹰分毫,转眼只剩两名公子。其中一名衣着玄黄,足具贵气。他搭箭有力,眼神极是凶狠,飞羽射出时幸好雄鹰急忙侧翼,不然定被射落。公子一箭未中,便乱了阵脚,竟然一口气搭上了五支利箭。要驾驭五支飞羽,纵然是神箭手哲别也做不到,结果自然悉数落空,那公子气急败坏地把狼皮箭筒扔在地上。
雄鹰已察觉到了危险,急忙旋身极速离去。剩下最后一名公子,他臂膀不那么壮实,搭箭也不那么急促,动作看起来慢悠悠的。可就在这时,就在江流也觉得没有希望的时候,飞羽瞬发而至,苍鹰跌落草原,猎犬们竞相争夺。而那公子竟然没有半点欣喜,只是自顾自地离开。那一刻,江流忍不住把英雄留给众人的背影画了下来。
忽然,江流被一名壮汉从身后抓了起来,摆脱不得。只听那壮汉大声喊道:“有贼人。”
那衣着甚是华贵的公子连看也没看江流,就对那壮汉说:“是贼人便杀了。”想来是刚才比输了,现在拿江流这条命出气。
“是,太子。”
江流没想到这衣着玄黄的公子竟然是当朝太子!
“等一等。”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江流抬头看去,正是刚才瞬间射杀苍鹰的人,他翻身下马向太子跪下,“太子,请交予微臣审一审,看他有什么歹心。”
听得这话,江流稍稍定心。太子轻蔑地说:“皇兄要审,去审便是。你智勇无匹,我哪及得上。”
“太子何出此言?您文武双全,堪为皇子表率。”他头也没抬,只是辩驳。
“哼。”太子打马而去。
“王爷。”刚才抓住江流的大汉恭敬揖拜。
“你下去吧。我来审他。”王爷沉沉地说。
“这可使不得……”大汉话音未落,察觉到王爷眼角的余光,一股寒气从脚心直蹿头顶,连忙拜过退去。
“真是委屈你了。”王爷收起那鹰隼般的目光,将江流扶起,拂去身上的尘土。
王爷虽然没有半点架子,可江流惊魂未定,说不出半句话来。
“这是猎场,你此做什么?”
“我……我不知道这是猎场,没人告诉我。其他草原皆被豪奴所占,这块水草难得肥美,也就到这里来放牧了。”王爷见确有羊群,相信了几分。而他的目光却未在羊群上多做停留,而是看向江流手中的画。
“这是你画的?”王爷将画纸铺陈开来,甚是中意。
江流点点头。
“我瞧你谈吐不俗,又有这一手绝艺。不如随我回帝都,父皇喜好丹青,将来定有大用。”王爷一把抓住江流,毫不介意他那满是泥污的手。王爷这般礼贤下士,教江流甚是感动,饶是古代贤君也不过如此。
“可我……”江流摇头道,“怕是要辜负王爷美意。”
“这是为何?”王爷面有愠色,可随即消散。
“我父母早逝,全凭一位姐姐带大。我要是一走,她定没了依靠。”江流道出难处。
“接她同往便是,在下绝不亏待二位。”王爷双眸间尽是诚恳。
“姐姐,你跟我同去可好?我一生一世对你好,定不相负。”江流一下跪在木有枝面前,眼中泪光闪动。
“唉。”木有枝半晌未答,随即一声长叹,“奈何天意。”
“姐姐?”江流感觉她话锋不对,赶紧逼上一步。
“今晚就是最后一堂课了。”
“姐姐!”江流大喝。
“拿画来。”她一声低语,将他的气势完全压制。
江流奉上那被尘封多年的画卷。多年过去,这幅画卷如今依旧如新。
“这是你父亲的名字。”木有枝双目流下泪来,“他的名字叫——江痕断。”
“墨痕断处是江流。”她说得缓缓,仿佛这些话,怎么都说不快,“他被捕入狱,正是你诞生之时,就化用了这首诗。你的家乡正是帝都,你是那儿的人,早晚要归巢的。”木有枝轻声叹息,“这是命。”
不怪如此相像。她心头暗想。
可惜你不是他。
“我带你走,我们永远在一起。”啪的一记耳光,木有枝下手颇重,江流的脸颊红了起来。
“我是你姐姐!你刚才对我说的算是什么?!”
江流忽然才回过神来,刚才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木有枝站起来,猛地将画布扔到火盆里,在江流伸手去抓时就已经化为灰烬。
“你这是做什么?”江流的眼泪流了出来,这是阿姆留给他唯一的遗物。
“你记住,去了帝都,不能向任何人提起你父亲的名字。”木有枝转身背对他闭目道,“还有,你切不可提到自己的出身,更不可提到你父亲的名字。从今以后,你就在宫里本本分分做人,或可避过大难。”
“姐姐。”江流这个七尺男儿此刻已是带着哭腔说话,“跟我走啊。”
她抚摸了江流的发丝,飘然离去,只听得一个婉转的歌声响起——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千仞宫门内,权力交错间。
江流将宠辱看得很淡,不愿学人趋逐名利,一心想着木姐姐说的本本分分做人,不敢逾矩。可江流的画技确实太过高超,每画一幅都会得到帝君的嘉奖。久而久之,陛下已不再要其他画师作画,低一级的画匠更是没了吃饭的活计。纵使江流小心做人,谨慎处事,也少不了流言碎语,没来由中伤。
之后,江流除了为帝君画画,只把自己关在房内,为的就是将那些流言拒之门外。江流来这里不久,便将这一座皇宫内外看透。无非是趋势逢迎,两面三刀,尔虞我诈,钩心斗角。他不禁想念起边关草原上那些“纯粹”——纯粹的美丽、纯粹的强大、纯粹的杀戮。
那些纯粹构成的世界,是那般酣畅淋漓。
他更怀念木姐姐,也不知她过得可好?
一夜良宵,帝君于高台之上大宴群臣,江流奉命作一幅《帝君恩泽图》。因为帝君喝酒必醉,大臣们也纷纷效法,使得场面极为混乱。幸而江流笔法老到,大宴毕时,此画已成。
就在江流准备收拾工具回房休息时,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这也算作画?”
江流惊诧地转身回望,见是一个瞎眼老头。他看不见自己所绘丹青,何出此言?但是瞎眼老头的手指上长有许多老茧,一看就是作画多年的前辈。江流忙恭敬道:“还请前辈赐教。”
“你这小子倒真会卖乖,比那些个没本事又大言不惭的人强多了。”老人乐呵呵地笑了出来。
果然是在试探我。江流暗想时长吁一口气,随即问:“前辈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只闻着你那画里全是凡尘胭脂气,臭不可闻,臭不可闻啊。”老人家连忙摆手,随即在那满是皱纹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让老头子带你去看什么是真的画。”
老人甚是有力,拉着江流的手夹在腋下就走,江流是挡也挡不住。
只听见两个收拾残局的小黄门道:“那个老疯子,逮谁说谁画得臭。他真是瞎了眼,只能用鼻子来闻。”
“也该江流倒霉,谁叫他自命清高。”另一个面露鄙夷,幸灾乐祸。
江流被老头子带到皇宫的一处荒园,看样子是废弃的园林。那老头子虽然看不见,对路却熟得很,不要人牵,不要人扶,径直走向内屋。不多时,拿出一盏烛台,还有一卷字画。
“年轻人,我闻你手指尖有青草气,握你手时感觉得到你作画时的笔力异乎常人。你配看这幅画。”老人好似为名剑找到主人一样欣喜。
江流瞧这卷画,宣纸已经发白,看似有些年头,也不知是哪家真迹,心想:“看看也无妨。”正要伸手去拿。
那老头儿一把让开,笑嘻嘻地说:“别慌。这画可会灼瞎你的眼。”
“灼瞎我的眼?”江流不明白。
“因为太美。”老头子忽然收敛了笑容,黑洞洞的眼眶盯得江流心里发毛,“总之,你只能看三眼。每看完一眼就得闭上眼睛。老头子我呀,是不想折了你这个人才。”
“遵命,前辈。”江流此刻是越来越有兴趣。
画卷刚刚展开时,江流就有一股异样的感觉,就仿佛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清凉无比,又热情似火,好似崇山峻岭,又好似一马平川,总之说不出的神秘。
“什么!”江流惊呼出来。老头厉声喝道:“闭眼。”
江流赶忙闭上眼睛,他不敢相信这古老画上的女子竟然长着跟木姐姐一样的脸。但是,又是那么不一样。记忆中的木有枝虽然风华绝代,却还可以直视。为何这女子这般美,只是看一眼便勾魂夺魄,外带眼睛灼伤般的疼痛。
过了许久他才恢复过来,老头子呵呵地笑:“你不该看得这么贪婪。”
“这第二眼你先准备一下,老头子给你展开画卷,你只能盯一眼。”老头子嘱咐道。
江流已有了想看的地方。一眼,足够了。
老头子只一抖,画卷又舒展开来,江流的目光赶紧移动到画角,眼睛更是疼痛,心头一震。
画角上赫然写着——江痕断。
只见笔锋勾连不绝,缠缠绵绵,有着一股神山般不可动摇的骄傲。
眼睛更痛了。
“江痕断!”江流惊呼而出。
“你晓得他吗?没想到你年纪轻轻竟连前朝旧事也都知道。”老人家露出敬佩的笑容,随即自豪地大笑,“跟我的仙物相比,你说说你的画,是不是俗尘?”
“老人家,这画你从何而来?”江流看到自己的家世谜底近在咫尺,怎能不追问。
“当然是我自己画的。”老人家自豪地说。
“您就是江痕断?”江流实在不愿相信,他的父亲竟然是这么一个瞎眼老头儿,梦里的那个男人竟然落魄至斯。
“唉。”老头儿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向江流伸出手,“来,扶我到屋里坐。我慢慢讲给你听。”
江流强压住五味陈杂的心情,扶着老头儿坐定,只听见他说:“这画是我临摹的。”
“临摹?”江流胸口郁结稍缓。
“这幅画,你听我慢慢跟你说。”老头子端起茶杯,对着杯里的茶水轻轻一点。那故事也随着这圈波纹**漾开来……
前朝帝君,是位极有魄力的帝王。执政不过十数年,就剪除了两大奸臣及其庞大党羽,集权于一身。而后一举**平边关草原,手中三百万重兵把守各个要塞,雄视大陆,好不意气风发。
正是盛世出才子,那时有一名叫江痕断的画师出现在宫廷里。他有一手绝技,曰,拂尘,意为拂除俗尘。任何凡尘之物,到了他的画卷上,都会展现出最本源的美感。
帝君喜好丹青,自然对他宠爱有加。到了最盛时,甚至驱赶嫔妾,与之同寝同食。这江痕断也是恃才傲物,他的眼神从来不会为任何事物多停留片刻,就连他与帝君同食同寝时,大多数时候也是不睁开眼睛的。
其他的众多画师虽然妒忌,却拿他毫无办法。毕竟自己没有这一手绝艺,就算设计害了他又如何?还不是一样得不到帝君的赏识。那时,江痕断是开国六朝以来,最显赫的画师。
帝君占有欲极强,凡是他想要的天下至宝,只有得到才会罢手。为这个,帝君还专门修起了一座千层塔供他收藏奇珍异宝。但是,帝君最珍贵的宝物并不是器物,而是一个人,那就是当朝皇后,也就是画里的女子。
传说皇后是天下第一美人,一颦一笑都倾国倾城。可就连器物都有消逝之日,何况人的容颜。于是,帝君想了一个法子,让江痕断把皇后的美貌画下来,永恒地保存下来。帝君甚至想将来带到帝陵里去,与美长伴。
偏偏帝君又极端猜疑,他生怕江痕断会爱上皇后,甚至害怕他窥走皇后一丝一厘的美貌。帝君想了一个法子,只让江痕断从水中的倒影里看一眼皇后。江痕断无法推辞,跟着帝君来到了千层塔里,只在水中看了一眼皇后。哪知,江痕断说出他此生唯一的请求。
“陛下,请容我再看一眼。”帝君虽然一万个不情愿,却不能让画师没看清楚就作画,于是让他看了第二眼。
帝君思量这下差不多了吧。怎料江痕断说:“陛下,请容微臣看最后一眼。”此话一出,帝君震怒,把水打翻在地,负手而去。江痕断跪倒在地,身体不住哆嗦,可口中还是喃喃自语道:“最后一眼,最后一眼就成了。”
他跪下去的那一瞬间,看清了最后一眼。
那幅画帝君本限他三日之内画好,怎料江痕断冒着抗旨的风险,一拖竟是三个月,一直拖到帝君天辰节的那一日。
就在那日,帝君展开了画卷,一看便目不转睛。周遭的大臣们虽未见到此画,看帝君如此专注自然连连称好。可是,美好只是瞬间。周围的侍从们全都捂着眼睛在地上打滚,陛下的眼睛开始流泪,继而流血,最后竟然瞳孔爆裂。即便是如此,帝君还是直直地瞪着画。
那日,帝君驾崩。
而江痕断的眼睛也瞎了。
“前辈,你……”江流心头生疑,却被老头子挥手打断。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老头苦苦地笑了笑,摇摇头说,“那时,我便站在先帝背后。我只是一名画匠,连画师都不能算。偏巧我有一项绝技,那便是过目不忘的功夫。这幅画,是我按照脑中的印象画出来的。
“我这双眼睛毁在这幅画下,也不枉活一场了。”老头子空洞的眼眶里竟有晶莹的泪水。
“前辈。那……那幅真迹呢?”江流赶紧问。
“孩子,你别急,听我慢慢说。”老头子用枯枝般的手擦了擦眼泪。
那日之后,朝中大乱。当今帝君也就是在那场战役中杀死哥哥的两个儿子,自己当上了帝君。此事号称“画岚之变”。不过,江痕断肯定在劫难逃。听说他的结发之妻,抱着刚生下来几天的孩儿,拖着本该坐月子的身体被发配到了边疆。边疆天寒,那时候去,即便不死也要落下个顽疾吧。
可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就在江痕断将要被行刑的前一个晚上,皇后暴毙身亡。有传言那画是不祥之物,画里的女子把皇后拿去做了冤鬼替身。可也有人说,看见皇后在暴毙的那个夜里,去见过江痕断。
不过不论如何,现在说什么都是空的。只是传言说,皇后暴毙的原因就在这一卷画轴里。这画卷也被视为不祥之物,被永远封存在千层塔里,永世不得开启。
江流听罢,双目泪流,但又异常坚定。因为许许多多的疑问都喷涌了出来,他还来不及悲伤。
木姐姐就是皇后吗?可是皇后死了这么多年,怎么又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阿爹跟皇后到底有什么关系?
皇后又为什么会暴毙?
看来只有打开画卷才能一探始末了。
“前辈,我怎么才能打开画卷。”江流请求道。
“开启画卷?”老头子大笑了出来,“除非你位极人臣,有了翻云覆雨之手段,颠倒人伦之气魄,否则你想也别想。”
“那……我就位极人臣。”江流脸色阴沉,眉宇之间有一股紫色桀骜之气。
浮生
“江丞相,小的给您找来了。”掌匙小吏对着江流鞠躬哈腰,江流却连正眼都不给他,只是淡淡说:“开门吧。”
小吏自知讨了没趣,只得手脚利索点儿去开门。
一声吱呀作响,好似有江流半生那么长。
自那日从前辈口中得知此画秘密,江流便辞掉宫里的差使,到王爷的府里做了一个幕僚,弃笔不再作画。江流第一次见到王爷,便知道他是要做大事的人。他礼贤下士招募能人,又手段毒辣令部下生畏。他那后脑勺上凸出的反骨,更是定下他此生的命数。而太子有勇无谋,骄纵易怒,实非明君。
江流辅助王爷三十余载,拉拢朝堂势力,结党成派。还在最关键的五次事件中,献上五策,助王爷独断乾坤。江流也获得了自己应得的——朝廷第一大员不说,还是开朝八代以来第一个异姓王。新帝君可算是为他坏了祖宗的规矩。
可事成之后,江流只向帝君提过一个要求,就是想去千层塔上走走。因为江流没有忘记,付出半生韶华,手染忠臣鲜血为的是什么。
只为那画上的一句话,只为阿姆的过往,只为阿爹的真相,只为木姐姐的恩情。
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江流缓步走上塔顶,叫一帮忠仆在外边候着。
他推开房门。可能是许久没人来的缘故,这里灰尘满布。曾经皇后的卧室,现在成了放这不祥之画的寝宫。他走上藏宝阁,从最深处拿出那幅画来,深吸一口气,缓缓打开装画盒的纸盖。
一封泛黄的信纸映入瞳眸。
江流生怕这封信被损毁,他那一双已经显得苍老的手掌小心翼翼地翻动着纸页。这封信的抬头竟然就叫江流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赫然写着四个大字——江流亲启。
这会是谁写的呢?
江流目光瞟向最末,又是赫赫然四个大字——后之婢女。
一个婢女怎会想到给六十年后的我写一封信?江流耐住心中的疑惑读起这封信来,那颗早已没有生气的心,竟然再度感受到了温暖与疼痛。早已干涸的心泉如今再度喷涌。此信读罢,顿觉浮生不过虚度,那许久未曾拿笔的手,已沾满了世俗的奸戾,再不配作画了。真是枉费了阿爹的一番苦心跟皇后用性命换来的恩情啊。
江流转身把门锁住,展开那幅画卷,最后看了眼画上的字句,推倒了烛台,将一切交付于这熊熊烈火。
忠仆们看到房里着火连忙疾呼大人,可是江流并未回答。他们料想大人已经被熏晕,正待撞门而入。
就在这时,江流推门走了出来,一言不发,默默向塔下走去。
仆人们呆呆望着,只觉丞相大人,在此刻——真正老了。
那夜,千层塔燃起的火光,将整个帝都照亮。
为君
江流以为将这画烧掉,往事便如烟散去。殊不知,在他尚未出生时,已有一个女子,在她即将分娩而被发配之际,一笔笔写下了这一段秘史,托老父放于宫廷深处。
只记得当日将书卷交与老父时,父亲老泪纵横地叹道:“若非与这逆臣江痕断相遇,你也不至于与他结亲,更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毁我三代清誉。”
面对盛怒的父亲,即将临盆的她猛地跪倒在老父面前,一下下磕头道:“父亲,我不怪他。那日他来府上为我作画,便已将我的心困在画里了。不论他是否爱我,我都愿意为他而活。”她忽然慈爱地抚摸着滚圆的肚子说,“江流是他的孩子,让我为他留点血脉。”
“你可知皇城上下,皆传他与皇后有染。”老父垂涕道,“如此你还对他不移?”
一行清泪落了下来,女人用手擦了擦。“纵然如此,我也不移。不然江流从哪儿追溯他父亲的英姿?”
“你真打算让这孩子认他作父亲?”老父决绝地问。
“我……”女人的头低了下来,似有一腔悲郁道,“不知道。”
或许,在她心中也是有恨的吧。
“不过,我想痕断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女人狠狠地说,眼里有一团火。
后世的文人将这一段秘史编成了传奇,被说书先生传遍大街小巷,最初流行于世时,有不少痴男怨女听罢之后,纷纷走上殉情之路,后称为“千古奇怨”。
故事这样说:
寒冬腊月,地牢里的棉被如同无物,浑身上下感受不到一丝暖意。江痕断把手放在身前,就算明日就要开赴刑场,这拿笔的手还是得保护好。
可事到如今,笔墨丹青已经完全不能占据他的心了。因为他还要在心上留出两块白绢,一份铺陈愧疚和思念,一份保留那夜的惊艳。
其实,留名后世,从来都不适用于江痕断。他的拂尘神技本就始终忠于自己的内心。可如今,他有了结发妻子,还有即将出生的孩子,现在皆因自己要被流放边塞草原,过着朝不保夕,颠沛流离的生活。
每忆至此,他的心便觉一阵刺痛。
“快点儿啊!”狱卒显然是收了某人的钱财,否则他这等重犯怎会被允许探视,是娇妻唤人来照应我的吗?
心里更是难受。
来人是两名浑身上下裹得严实的女子,江痕断听见其中一个女子说:“娘娘,我去门口看守。”
江痕断心头猛地一震,竟是皇后!
“江先生,连累你了。”娘娘取下面罩,面露愁容。
“没什么连累不连累的。”江痕断只是淡然一笑。
刹那间,相向无言。
“江先生,”沉默之后,皇后竟有了一丝捉摸不透的笑意,“想来你是幸运的。明日赴了法场,便解脱了。总好过我,竟恋上你眼中的那个自己。若无你的注视,我的美又有何意义?”一汪清泪带着笑意流出,好似一弯细流。
“我有幸一睹惊鸿倩影,此生足矣。”江痕断对亲人是愧疚的,但是每想起那一抹惊艳,心里竟后悔不起来。
对已臻“拂尘”的江痕断而言,有什么比保留天地至美,更值得付出一切的吗?
“先生可有何未竟之事?”皇后抹去那一行泪水,带着实现一个承诺的庄严,郑重问道。
“我此生已经见过人世最美,本已没有什么好留恋的。”江痕断本温润清澈的眼眸,突然有了厚重的愁绪,“只是,我那尚未出世的孩子定有着远胜于我的丹青造诣……可惜,没机会教他了。”江痕断那沉痛的眼神,仿佛划定了阴阳两隔的沟渠。
他永远都无法亲抚爱子了。
皇后沉吟片刻,答道:“本宫亲遂先生愿。”
“哈哈哈。”江痕断笑了出来,“娘娘久居深宫如何出得去啊!”
皇后起身戴上面罩,淡淡道:“定不负君。”
第二日,江痕断赴法场时便得知皇后暴毙的消息,送消息的正是皇后的婢女。
“她这是为何?”送行饭总是异常丰盛,江痕断端着一杯酒品着,紧闭双目,幽幽地问。
“娘娘说,士为知己者死。先生是娘娘唯一的知己者,一条贱命,不足为惜。”婢女为先生倒酒,她虽然流泪,却不曾有半点哽咽。
“纵然死了又有何用?”江痕断依旧冷言,婢女却并不在意,只是说:“娘娘用一丈红绫悬于房梁,身着艳色长袍,听闻方术之士说,这样能变成昼伏夜出、以地阴之气为生的幽魂,以六年之功乃成。若真是这般,娘娘就能在夜里教江流学画了。”
“竟然这般……”这一番深情重义,叫江痕断怎样言语。他心中显现出皇后的倩影,有一种别样情绪。我对她,真只是画家对至美的追求吗?
窗外雪落更甚。
“娘娘死前,留有一言于画上。”女婢说这话时眼中流出的已是血水。
“请讲。”江痕断口中语气尚且平淡,可心中早已翻覆。
“山有木兮木有枝。”婢女话毕,一口鲜血涌出,早已服下的毒药发作,就此长眠不起。
江痕断杯中沾染了婢女的鲜血,点点滴滴,好似笑靥。
“这寒冬腊月,若作一株梅花,岂不美哉?”
遂一杯饮罢,往事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