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班时分，季萱萱走进罗曼所在的客户部办公室，照例吸引到无数原本注意力分散的男性的关注。

　　白色波点连衣裙，外面套红色大翻领针织衫，这身打扮让原本身材高挑、面容精致的季萱萱更具风情。而对比这个大美女，罗曼就显得太过普通了。

　　罗曼自认不是美女，一米六的身高，四十五公斤的体重，A罩杯的胸部让她没有任何自信的资本，在外表上勉强值得称赞的只是皮肤白皙、五官清秀罢了。所以，罗曼有的优点季萱萱有，罗曼没有的优点季萱萱也有。然而这两个姑娘居然在极短时间内成了亲密无间的好姐妹，几乎每天下班都要一起享受业余生活。

　　罗曼朝季萱萱微微一笑，飞速地关闭电脑并收拾好桌上凌乱的文件，然后两个人默契地走出办公室，把若干燃烧着桃花色彩的眼球抛在脑后。

　　当然，这些满含桃花色彩的眼球都是冲着季萱萱的，如果偶尔不小心对上罗曼的背影，马上会黯然失色。

　　并不是因为罗曼的长相真的很差，而是公司很多人对于这两个人的亲密关系有着负面评价。负面评价是从季萱萱是总经理季云天的亲生女儿一事被证实后开始的。于是，罗曼的用心成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人们似乎都从罗曼瘦小平凡的身体里面看到了一颗膨胀的野心。

　　穿蓝色印花长套衫、黑色牛仔长裤和平跟皮鞋的罗曼跟季萱萱走在一起，光身高就差了半个头。但她似乎没有自惭形秽，很自然地跟季萱萱一起上了出租车。

　　季萱萱那辆惹眼的红色甲壳虫在检修，今天没开来。

　　在去秀美女子会所的路上，季萱萱瞟了一眼罗曼，奇怪地问：“小曼，你今天不大对头啊。”

　　是的，往常这时候，罗曼肯定会绘声绘色地跟季萱萱描述她跟客户打交道时的奇闻趣事。

　　罗曼回过神来，看着季萱萱完美的侧脸和修长的脖颈，以及被风扬起的深褐色鬈发，低声却是抑制不住兴奋地说：“萱萱，柳韬明天回国。”

　　季萱萱似乎一点儿也不意外，微微撇了撇嘴：“你确信他这次不是在忽悠你？”

　　罗曼说：“这次不会了，他真的会回来。”

　　季萱萱换了一种语气说：“那就好，小曼，你终于熬到头了。你跟柳韬两个人真的很不容易。柳韬出国几年了？两年还是三年？”

　　“四年。”罗曼的语气平静，但其中有多少辛酸和苦楚只有她自己知道。

　　季萱萱用欢快的语气说：“小曼，那今晚我们好好放松一下。过了今晚，你就会每晚佳人有约喽！”

　　罗曼的语气也轻快起来：“好哇，我不抛弃你难道你还想抛弃我不成？你赶紧找个男朋友吧，四个人在一起会更好玩！”

　　季萱萱爽快地说：“这还不容易？本姑娘要是愿意，随时会名花有主的。”

　　罗曼刚嘀咕了一句“就怕你不愿意”，车就到达目的地了。

　　秀美女子会所在百乐大厦负一楼，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个会所集美容、香熏、健身、舞蹈为一体。季萱萱和罗曼每周都会来一两次，锻炼兼休闲。

　　两个人先换上健身服加入了跳健身操的队伍。她们会先跳一个多小时的健身操，然后沐浴，最后做美容。出了俱乐部，她们还要吃不增肥的营养夜宵。罗曼想，真好，回家睡一觉，天一亮就是柳韬的飞机落地之时。她会早早起床去机场接他，这一刻她期盼和梦想了四年。

　　为了迎接柳韬，罗曼向公司请了三天长假。

　　像柳韬那样优秀的男人居然在国外待了四年没有变心，罗曼觉得是自己隐忍的结果。罗曼曾经问过柳韬为什么会爱上平凡的自己，柳韬说那是因为她很独立。而就是因为这句话，罗曼便极少在柳韬面前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四年的隐忍如果能唤回柳韬并且从此长相厮守，罗曼认为值得。

　　而命运是什么？命运就是不被人左右甚至不能为人所预料的人生轨迹。

　　跳完健身操，她们大汗淋漓地去浴室冲洗干净，然后去旁边的更衣室换衣服。

　　公司的男人们只见过季萱萱和罗曼穿衣服时候的对比，却没有眼福看她们**的对比。

　　用罗曼的话说，季萱萱不穿衣服永远比穿衣服更能看出身材的好来。大部分女性穿衣服在某种程度上是为了掩饰身材的缺点，但季萱萱不管穿什么衣服都反而会遮掩她完美的身材。

　　但季萱萱从来不会嘲笑罗曼瘦小扁平的身材。她会说，小曼，像你一样就好，太完美了会是一种负担。罗曼问她为什么这么说，季萱萱眨眨眼说，等你像我这样的时候就知道了。

　　切，这明显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嘛！罗曼把视线从季萱萱丰满的身体上收回来，刚把衣服套好，就听见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喊声。

　　与此同时，她闻到了一股焦煳味，随即陷入黑暗之中。罗曼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季萱萱便大喊一声：“着火了，小曼快跑！”

　　罗曼的耳朵嗡的一声，好似被响雷震晕了。惊惶中，罗曼感觉到季萱萱使劲拽着她的胳膊把她从更衣室拉了出来。

　　两个人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更衣室，置身于更大的混乱中。因为断电所以什么都看不见，一时辨不清方向，而四周都是呛人的气味和熏人的浓雾，以及混乱的哭喊声。

　　罗曼咳得眼泪都出来了，气管和肺部吸入浓烟之后像是塞入了一团灼热的棉花。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罗曼因为惊惶而混沌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柳韬那张英俊不凡的脸来。

　　明天就是柳韬回归的日子，自己怎么能够在这个时候葬身于火海呢？

　　罗曼凭着这个信念寻找着逃生的出路。地下室虽然封闭但是路线并不复杂，四周的长廊尽头都有出口。而就在罗曼镇定下来猫着腰摸着已经发烫的墙壁，避开失控的人群急奔之时，她突然惊恐万状地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紧抓着自己的季萱萱的手已经松开了。

　　“萱萱！”罗曼高声喊道，可是人们的哭喊声淹没了罗曼的声音，如同惊涛骇浪淹没一声鸥鸣。

　　萱萱此刻在哪里？我该自己跑出去逃命还是先找到她？

　　正当罗曼犹豫之际，忽然被一个高大的身体撞翻。瘦小的罗曼还没有来得及爬起来，一只大脚便狠命地踩在她胸口上。

　　剧痛令她几乎昏厥，而就在一片混沌之中，罗曼感觉到一双手抓住了自己的右臂。

　　这双手不是季萱萱的。这双手是谁的？他（她）要干什么？这是罗曼失去意识之前最后的想法。

　　2

　　柳韬拽着拉杆箱匆匆穿行在机场的人群里时，回头率颇高。

　　一米八二的个头，墨镜，碎花衬衫灰色外套褐色长裤，天生的英俊加海归派的知性让他魅力十足。柳韬在人群中焦急地张望着，寻找着他的公主。这个时候，似乎应该从远处飘来一个身着裙装相貌出众的美女，两个人站在一起才算应景。

　　可是没有。柳韬摘下眼镜，心神不定地四处张望。好吧，没有大美女就飘来个小灰姑娘吧，灰姑娘才是用来配王子的。

　　在国外的时候，知道他有女朋友的人总是问，你女朋友长得很漂亮吧？柳韬会认真地说，算不上漂亮。

　　在柳韬眼里，罗曼的确不漂亮，但却比他见到的所有美女更令他着迷。她的身材不高穿起衣服倒也亭亭玉立，五官不算精致但很耐看，虽然瘦但皮肤很好。

　　哦，我最爱的小天使呢？你快出现！别逗我玩儿了……柳韬一边念叨一边掏出手机，开机，拨号。

　　卡在上飞机之前就已经换上，虽然四年没用了，但罗曼一直交着保号费，为的就是柳韬在回国的那天能够第一时间联系上。

　　“您拨叫的用户已关机。”这句久违了的中文语音提示让柳韬的心瞬间沉下去。

　　这丫头不会睡过头了吧？柳韬看看时间，清晨6点50分。

　　柳韬晃晃脑袋，心情低落地向机场的快餐店走去。他幻想过无数次回国下飞机的情景，却没想到会是这样。

　　“你会用什么迎接我？”

　　“用雨点般的亲吻吧。”

　　“那会淋湿我的宝贝。”

　　“那你别忘记带伞哦。”

　　柳韬喝豆浆的时候回忆着他们前一天在MSN上的对话，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想念罗曼。

　　柳韬在快餐店里等罗曼出现，想象着罗曼气喘吁吁奔进机场寻找自己的情景，不禁莞尔。他随手翻开刚买的《青城都市报》，发现头版头条是一则骇人的新闻：地下女子会所昨晚发生特大火灾，18人丧生4月20日晚8时许，青城市河湾区百乐大厦负一楼秀美女子会所发生特大火灾，经河湾区消防部门全力扑救，大火已被扑灭。据初步统计，截至4月21日凌晨，大火共造成18人死亡，现场无人生还。

　　目前发生火灾的原因尚在调查中，有匿名目击者向本刊记者透露，昨晚8时许，该目击者看到在百乐大厦地下入口有一名女子被一名男子强行拖入，但详情不得而知。

　　……

　　柳韬没看完新闻便放下报纸，刷地一下站了起来。

　　他站起来才想，自己怎么了？为什么反应这么强烈？

　　这则新闻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吗？

　　柳韬再一次拨打罗曼手机的时候，手在微微地颤抖，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罗曼经常去健身和美容的那家店叫什么名字？是不是这家？柳韬的心忽然间慌乱得不能自已。

　　还是关机。柳韬匆忙把报纸塞进衣袋，走出机场，乘出租车直奔家门。

　　女朋友固然重要，亲娘也不容忽视。在找到罗曼之前要先回家跟老妈见一面。

　　离别四年的母子重逢，迎接柳韬的是雨点般的眼泪。

　　柳韬忙着给老妈擦泪的时候，柳母孟红云忽然惊讶地问：“韬韬，小曼呢？”

　　柳韬不自然地停下了手：“小曼啊，她今天工作忙走不开，下班时我会去接她的……”

　　孟红云的脸一下子就板起来了：“韬韬，小曼是个好姑娘，你要是有别的想法，得先问问老妈我同意不同意！”

　　柳韬知道自己的谎言被经验丰富的老妈识破了，但一时也不好解释，只好说：“妈，这么说吧，今生今世，只会小曼负我，不会我负小曼！”

　　孟红云的目光柔和起来。她是大家闺秀出身，美人迟暮，五十岁了看上去像四十不到的人。她感慨地说：“韬韬，有些事只怕你还不知道。我去年生了一场重病，你不在身边，是小曼没日没夜地伺候我，整整三个月啊！小曼还让我瞒着不让你知道……”

　　柳韬若有所思。他想起来去年有一段时间小曼总是很忙，问她出什么事了她也不说。还好，虽然柳韬当时有些怀疑小曼是不是变心了，但他们的关系总算经受住了那次考验。

　　“妈，你得的什么病？为什么不告诉我？”

　　孟红云却问：“韬韬，你吃早饭了吗？厨房有你喜欢的蜜枣粽子。”

　　柳韬边吞口水边往后退：“妈，早饭我吃过了。我……先出去一会儿。”

　　孟红云含笑点头：“好的，记得带小曼一起回来吃晚饭啊！”

　　柳韬在离开阔别四年却只待了五分钟的家时，心想如果找不到小曼的话母亲那边就无法交代，看来这个丫头已经把未来的婆婆拿下了。

　　柳韬寻找罗曼的第一处地方是罗曼的家。

　　罗曼已经自力更生地付了一套80平方米住宅的首付。虽然柳韬这几年主要精力都用在读书上，生活并不富裕，但柳家总算是小康家庭，可是母亲曾经在长途电话里说过罗曼谢绝她的资助。

　　小姑娘，你为什么要这么独立？你害怕用我的钱就会被我轻视吗？你这样做只会让我心疼你，懂吗？

　　这套房子虽然小了点，位置和环境倒是一流。大概是因为从小区门口一口气跑到五楼，柳韬按门铃的时候觉得自己都快喘不过气了，心脏跳得简直乱套了。

　　小姑娘，你要在家里，你要来给我开门，我要惩罚你竟然不来接我……

　　没有人开门，再按，还是没有回应。

　　柳韬的手无意识地插进裤兜里，碰到那份报纸。

　　不祥的预感莫名其妙地更加强烈了。

　　3

　　季云天早上一到公司就觉得气氛不对，很多双间谍般的眼睛盯着他。

　　当他巡视四周的时候，却发现那些下属都乖乖地投入到工作状态里了。

　　季云天器宇轩昂地走进办公室，对跟在后面的助理肖颜说：“说吧，什么事？”

　　肖颜下意识缩了缩身体：“季总，我没事。”

　　“没事？”季云天回过头瞪着肖颜，“你再跟我说一遍‘没事’！”

　　肖颜吐了吐舌头，一边递上一张《青城都市报》一边说：“季总，报纸。”

　　季云天接过报纸胡乱翻了翻然后扔掉：“去工作吧，我今天身体不舒服，没有预约的人一律不见。”

　　肖颜用美丽的眼睛打量了一下季云天魁梧健壮的身体，问道：“季总，您没事吧？”

　　季云天坐下来边翻文件边说：“没事。我看分明是你有事。”

　　肖颜终于肯定季云天真是一无所知，于是打算不绕圈子了：“季总，报纸上说昨天夜里百乐大厦发生了一场火灾，据我所知，季萱萱和罗曼常去那里玩，而且今天早上没有见她们两个人来上班，所以我担心……”

　　季云天手里的动作慢慢停下来：“没来上班吗？我昨天才给罗曼批了三天假。萱萱……萱萱也没来上班吗？”

　　然后他抓起座机拨电话，片刻又重重地放下听筒。

　　接着他扯过报纸将新闻仔细看了一遍。

　　“肖颜，你马上去给我查清楚季萱萱和罗曼昨天晚上在不在火灾现场！”季云天说完这句话又接着翻看文件了。肖颜有点奇怪地看着季云天，觉得他刚才的语气就像吩咐自己查清楚客户的资料一般平常。

　　肖颜问了一句很多余的话：“季总，昨晚萱萱没有回家吗？”

　　见季云天毫无反应，似乎没听到她的话，肖颜吐了下舌头溜出了总经理办公室。

　　她觉得季云天太奇怪了，这分明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嘛，自己是不是太多事了呢？

　　五分钟之后肖颜急匆匆回到季云天的办公室。

　　“季总……”她一口气差点儿没喘上。

　　季云天皱了下眉头，头也没抬：“别急，慢点说。查清楚了？”

　　他想，肖颜还是太年轻，做事不够沉稳，所以需要磨炼。他原来的那个用着很顺手的助理被他提拔成分公司经理了，但那个助理也是经过很多磨炼才上手的。

　　肖颜稳了稳神说：“季总，外面有个先生您得见一下。”

　　季云天捺着性子说：“我刚才好像吩咐过你了，没有预约一律不见。”

　　肖颜说：“季总，这个人是罗曼的男朋友，今天早上刚从英国回来，可是他找不到罗曼了，于是就找到这里来了。”

　　季云天抬起头看肖颜：“你的意思是，罗曼也失踪了？”

　　肖颜拼命地点头。

　　季云天沉吟了一下说：“让他进来。”

　　柳韬走进来的时候，季云天有些惊讶，没想到相貌平凡的罗曼会有这么英俊的男朋友。他忽然想到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是美男子，但放着那么多的美女不娶，偏偏娶了姿色平庸的蓝英。

　　所以平时不苟言笑的季云天竟然对着柳韬笑了笑：“你好，请坐吧。”

　　柳韬不卑不亢地答谢，在沙发上坐下来说：“季总您好，我叫柳韬，是罗曼的男朋友。我听说罗曼昨晚跟令爱一起去百乐大厦的女子会所了，我想季总也知道那里发生火灾的事了吧？”

　　季云天放下手中的工作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非答反问：“哦，柳韬啊，你在英国是工作呢还是留学？”

　　柳韬意外地停顿了一下，最后还是有礼貌地回答：“半工半读。”

　　季云天接着问：“读的什么专业？”

　　柳韬忍耐着情绪答：“食品工程专业，博士。”

　　季云天的眼睛亮了亮，但仍然不露声色地问：“这次回国想留在国内发展吗？”

　　柳韬点头：“对，这次回来我就不走了，不过我刚回来还没有顾上找工作。”

　　季云天说：“你跟小曼的关系这么亲密，一定也对我们公司很了解了。我们云天食品公司是全市最大的食品公司，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来我们这里工作呢？”

　　肖颜站在旁边吃惊地看着他们俩。刚才她遇见柳韬时原本就很着急，加上柳韬在更着急地找罗曼，所以急上添急。可是这两个当事人竟然在这种情形下聊起天来，真是让她匪夷所思！

　　只听柳韬微怔之后说道：“如果有幸成为贵公司的员工，我当然非常乐意，何况还能够跟罗曼成为同事。不过，季总，我们当务之急是要找到令爱和罗曼的下落，您认为呢？”

　　季云天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柳韬和肖颜既如堕五里雾中又毛骨悚然。

　　季云天握住了柳韬的手：“小伙子，行！你身上有我的沉稳劲头！我喜欢！”然后换了口气跟肖颜说：“我刚才交代你的事，你马上去办，你跟柳韬两个人配合吧。柳韬呢，这就当你上班第一天的工作了，工资就从今天给你算，待遇呢，等这事儿完了之后我们再谈。你放心，我绝对不会亏待你的！”

　　于是两个人心急如焚地出去了。

　　季云天回到老板桌前，打开电脑，进入自己的私人电子邮箱。

　　没有新邮件，最近的一封邮件是两天前的。

　　季云天打开这封邮件，又看了一遍。

　　邮件的内容全部都是数字，那是密码，如果无法破译便如同读天书。

　　但季云天早已将破译后的内容背了下来。

　　星空：

　　事情突然有了转机，但我会消失三天。别主动跟我联系。三天后如果没和你联系，我有可能是挂了。

　　飞碟

　　季云天轻轻点击鼠标，将这封信彻底删除，然后选择所有邮件，统统删除。

　　4

　　百乐大厦火灾中丧生者的尸体被放置在青城市公安局法医中心等待鉴别身份。

　　柳韬和肖颜赶到的时候，法医中心旁边的小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等待辨认尸体的亲属。整个房间的气氛是愁云惨雾，每个人的表情都是悲痛和凝重的。不少人都在哭，但还算克制，虽然预料到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结果，但还是抱着一丝侥幸。

　　柳韬也是这样的，他不愿意相信自己最爱的人就这样离他而去了。还好，肖颜在走进会议室的那刻，突然抓住了他的手。他惊讶地去看肖颜，听见这个俊俏的姑娘对自己说：“柳先生，从小别人都对我说我的这只手上有好运呢。”

　　柳韬一阵感动，还没等他说声感谢的话，肖颜已经把手松开了，并且扭过了头。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手上还留有她的温度。

　　两名警察拿着一个纸袋走过来，对大家说：“照片出来了，可以辨认了。”

　　现场顿时鸦雀无声。

　　然后，一些人猛地扑过去抢看照片，还有一些人对着照片望而却步。那些被火烧过的尸体的照片本来就够可怕的了，还要去辨别是不是自己的亲人，天下没有比这更残酷的事情了！

　　柳韬站在那些人后面，一边等待辨认照片一边听着警察的解释：“这些照片是几具能够辨认的尸体，大部分尸体已经被火烧得无法辨认，所以，如果没有在这些照片中找到自己的亲人，我们会安排你们进行DNA鉴定。”

　　有几个人刚刚翻完那些照片，没有找到自己的亲人，才松了口气，听到这话心立刻又悬了起来。也是在这个时候，伴着一声凄厉的哭喊“闺女啊——”，一个中年女人昏倒在地。

　　两名警察忙把中年女人扶起来，抬出会议室。

　　现场更乱了，人们被中年女人的悲痛所感染，虽然没再有人找到自己的亲人，但都在受着等待的煎熬。有人又去翻照片，有人还在犹豫着，想看又不敢看，还有一些人在跟家人打电话报告情况。

　　柳韬一言不发，拿起一张又一张照片慢慢看着。他没有看到他的罗曼，却看到一具具被火烧得惨不忍睹的尸体。暂时没找到罗曼的照片，柳韬心中轻松了不少。他扭头看着缩在一旁的肖颜说：“我没有找到罗曼，你来看一下有没有季萱萱。”

　　这个被吓得脸色苍白的姑娘，看了一眼英俊的柳韬，被他的目光所鼓励，于是鼓起勇气走了过来。

　　肖颜看到第一张照片就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其实那张照片还算好一些，人没有被烧多少，应该是死于窒息。但死者的脸部扭曲得太厉害了，看得出死的时候极度痛苦。柳韬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不得不伸出手臂，环住了肖颜的肩头。

　　肖颜感觉到柳韬身体的温度，身体一暖，不由得看了他一眼，很不自然地说：“对不起，这个不是。”

　　柳韬松了口气，温和地说：“别怕，慢慢来。”

　　肖颜颤抖着接过下一张照片，匆匆看一眼，摇摇头，柳韬再换下一张。终于，看到最后一张的时候，肖颜没有摇头，而是直勾勾地看着照片。

　　柳韬心里咯噔了一下，想问又忍住了，紧紧地盯着肖颜的脸。

　　肖颜呆了一会儿说：“这张有点儿像，但是我不确定。”

　　柳韬知道肖颜用的是排除法，她否定的照片就一定不是，但如果拿不准就不会否定。现在这张照片里的尸体是所有照片里毁坏程度最严重，最难辨认的一具。整具尸体黑糊糊的，几乎被火烧焦了，双臂呈拳击状，只有一小部分脸还奇迹般地存在着，像是荒漠里的一片绿洲。

　　那仅仅是一只耳朵和小半边脸颊，如果能凭这个断定是不是季萱萱，那肖颜简直是神仙。

　　可是肖颜说：“柳先生，我看这只耳坠有些眼熟，好像是季萱萱的。”

　　柳韬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他刚才根本没有发现尸体耳朵上还戴着耳坠，这时细看，见那耳垂上果然有一个亮晶晶的饰品。摄影师的技术很好，可以很清晰地看出来那是一个银白色的郁金香饰品。

　　柳韬和肖颜一起去停尸房认尸的时候，柳韬抓住了肖颜的左手：“你刚才怎么说？是这只手很幸运吗？”

　　肖颜明白柳韬的心思，他这么说是想缓解一下彼此紧张的情绪。可是这根本没作用，肖颜想笑一下都没成功，只觉得嘴角在抽搐。

　　停尸房的地面上横着一排裹着白布的木乃伊般的尸体。

　　空气是焦臭的味道，弥漫着地狱一般的腐朽气息。

　　领路的警察走到一具尸体前面，把上面的白布揭开，对他们说：“就是这个。”

　　肖颜瘦弱的身体蹲下来，脸对着那具尸体的脸。

　　柳韬此刻离得远了一些。他没有想到这个刚才看照片都会颤抖的姑娘这个时候会有这样的勇气。

　　过了一会儿，肖颜站起来，轻松地对柳韬说：“肯定不是萱萱！我们曾经一起去逛街，她的耳朵只能戴白金的首饰，其余的都过敏。但这个耳坠是廉价金属，很粗糙的。”

　　柳韬长长地舒了口气。暂时没有发现季萱萱的尸体就意味着暂时没有罗曼的坏消息。

　　那个警察对他们说：“你们可以让失踪者的直系亲属，最好是父母来一下，提取检材，跟余下的那些尸体做DNA对比。”

　　柳韬的眉头又挤到了一起。

　　罗曼的父母，大概罗曼自己都不知道该去哪里找。罗曼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离婚之前留给罗曼的记忆只有辱骂和殴打。罗曼被判给了母亲，可是那个继父开始对她非常厌恶和冷漠，等到罗曼进入青春期后，则是可怕的骚扰了。罗曼的母亲私下哭着说：“小曼，你走吧，不然你的清白迟早会毁在这个畜生手里的！”

　　罗曼拿着母亲给她的为数不多的钱去找父亲，可是不久父亲竟然像十年前对待罗曼母亲那样殴打罗曼。伤痕累累的罗曼只好再逃。十五岁的她拿着五百元钱离开了那个她再也不愿意待下去的城市，只身来到青城。顽强的她经历了她那个年龄的姑娘无法想象的艰辛，终于生存下来，并且完成了自己的学业。

　　大学毕业那年，柳韬陪罗曼回过一次家乡云城，可是，罗曼母亲和父亲的房子都被拆掉了，那块地上建起了高楼大厦。那一刻，罗曼所有关于童年的痛苦回忆似乎也像那些旧房子一样不复存在。只是，罗曼并没有继续寻找父母的下落，她决绝地拉着柳韬的手离开，再也没有回去。

　　柳韬问警察：“我找不到失踪者的任何亲属，有没有别的办法？”

　　警察说：“如果能够找到失踪者的贴身衣物，或者头发之类的，也可以作为检材。”

　　柳韬想了想说可以，然后问：“火灾的原因可有调查结果？”

　　警察为难地说：“刑警队正在调查，原因暂时还不清楚，但肯定会有说法的。”

　　柳韬又问：“报纸上报道说，火灾前有目击者看到一个男人强行把一个女人拖进现场，这是怎么回事？”

　　警察哭笑不得：“报纸上不负责任的八卦新闻嘛，你也信呀？”

　　柳韬只好作罢。出了法医中心，柳韬和肖颜分别去忙各自的事情。

　　肖颜去接季云天回法医中心取DNA样本，柳韬则返回罗曼的住所寻找罗曼留下来的痕迹。

　　5

　　肖颜风风火火地回到季云天的办公室，把情况汇报完毕，然后急切地说：“季总，我陪您一起去法医中心吧。”

　　季云天竟然踌躇着说：“要不再等一天吧，萱萱这丫头仗着我是她父亲，罢工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可能过个一天半日，她就回来了。”

　　肖颜说：“可是罗曼没有理由失踪的，据我所知，她等柳韬回国等了四年了，可是柳韬回来了却满世界找不到她。”

　　季云天冷笑一声：“肖颜，你为什么就不能逆向思维呢？如果罗曼恰恰是因为柳韬回国才躲起来呢？而且还担心柳韬来公司找她所以专门请了假。”

　　肖颜夸张地张开了嘴，没说出话来。她愣了一会儿说：“季总，您的话我也可以用逆向思维理解吗？您是不是因为担心萱萱，所以在逃避这件事情？”

　　季云天面无表情地看了肖颜一会儿，点点头：“好吧，被你打败了！咱们现在就走。”

　　肖颜陪着季云天在法医中心抽了点血作为DNA检测样本。检测对比结果要两天后才能够出来，因此他们还需要相对漫长的等待。在这个过程中季云天一直很冷静，冷静到连话都很少，与其他那些处于崩溃状态的认尸者的表现完全不同。

　　他们从法医中心出来的时候，柳韬刚刚赶来。

　　柳韬很恭敬地叫了声“季总”，季云天看到柳韬，脸上露出了赞许之色。他说：“你这两天先不用来公司上班，否则你会身在曹营心在汉。先把罗曼找到吧，但我希望不是在这里找到。”

　　柳韬对季云天这个玩笑没有什么反应。虽然此刻他仍然仪表堂堂，但脸色很不好。他只是说：“季总，您要保重身体。”

　　告别后柳韬刚刚走了几步，肖颜叫住了他：“柳先生！”

　　柳韬回过头，肖颜跑过来，塞给他一张名片：“柳先生，你看我都忘记给你这个了。有事你可以直接跟我联系！”

　　柳韬微微露出客气的笑容：“好的。不过，你的记性好像不太好。”

　　肖颜面露愧色：“是呀，咱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就该把名片给你的。”

　　柳韬说：“我不是指的这个。不过也不怪你，我的名字是难记一些。”

　　柳韬说完就丢下目瞪口呆的肖颜往外走。走了几步，他听到后面有人用清亮的女声喊：“柳韬，再见！”

　　柳韬没有应声，自嘲地摇摇头。他很奇怪自己这个时候竟然还有心情跟这个姑娘逗趣。

　　也许跟姑娘，当然是跟漂亮的姑娘逗趣，是他的本能吧。

　　而肖颜只顾欣赏柳韬的英俊外表，并没有留意到柳韬的手里多了一部手提电脑。

　　电脑是在罗曼的住所里找到的。

　　柳韬打开罗曼住所的门并不难，他先返回自己家里。他记得罗曼说过，孟红云很疼爱她，经常送些自己精心制作的营养品给她。但罗曼下班后不是加班就是去健身美容，经常不在家，所以就给了孟红云一把住所的钥匙，方便她出入。

　　柳韬见瞒不过母亲，就把事情大致跟她说了。孟红云大惊失色，立刻就哭了起来，这让心情同样难过的柳韬反过来还要安慰母亲一番。

　　然后柳韬第二次来到罗曼的住处。这个时候，不知道拨过多少遍的罗曼的手机还是没有开机。然而柳韬还是抱着希望按了罗曼家的门铃。他还在幻想着她真的是睡过头了，这个时候还在睡觉。

　　当柳韬按门铃无果，用钥匙打开房门的时候，他还在幻想他的女朋友像个小猪一般呼呼大睡，他可以把她从香甜的梦中弄醒，然后好好“收拾”她一顿。

　　可是当柳韬看到收拾得整齐洁净的睡床之后，不得不面对现实。

　　他无心去欣赏这个被罗曼精心打理的小巢，而是以最快的速度找到洗手间。

　　洗手间虽然小但色调非常明快，墙上镶嵌着许多缤纷的花朵，这让柳韬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了地方。

　　在那个淡蓝色调的梳洗台上方，几个卡通挂钩上挂着牙刷、梳子等小用具。

　　柳韬小心地取下了那把梳子，是一把做工精美的檀木梳。柳韬忍不住把梳子放在鼻子上闻了闻，是好闻的檀木香气。

　　然后，柳韬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干净的袋子，把木梳连同上面的碎发放入袋中。

　　柳韬想，这个丫头，脱发还是这么厉害，是工作忙呢，还是想我想的？

　　这么一想，他感到五脏六腑全都挪了位置，一齐痛。

　　柳韬走出洗手间的时候，头微微有些晕。他想不起来已经多久没睡觉了，从英国到中国，时差让他很不适应。

　　就在恍惚中，柳韬似乎感觉到有些事情是不对的。

　　是什么事情呢？他失魂落魄地站在厅里的时候，失声高呼：“小曼！小曼！你在哪里啊？”

　　没有人回答他。

　　柳韬的泪水涌了出来。泪水让房间里的一切从清晰到模糊，又从模糊到清晰。

　　尽管柳韬是第一次到这里，却感觉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他观察着房间里的布局，回想着罗曼在MSN上向他唠叨的那些话。

　　“韬，我刚下班，好累，坐在沙发上给你留言。玫瑰紫色的布艺沙发，很柔软的，像躺在你怀里的感觉……”

　　“韬，我现在在餐桌上吃饭呢。餐桌是木质的，上面是很漂亮的花纹；盘子是陶瓷的，印着维尼熊，盘子里呢，是你最爱吃的孜然羊肉……”

　　“韬，我躺下来了。床是双人床，我可以随便睡；床单是粉红的，有很多花瓣；我只穿了件睡衣，你呢？……”

　　……

　　柳韬又流泪了。小曼，我不能失去你，小曼，你快点出现吧！

　　柳韬在每个房间里来回转，那台“肇事”的笔记本电脑呢？

　　终于，柳韬在梳妆台上找到了那台笔记本电脑。

　　这个粗心的丫头，竟然没有关掉电脑，而且电源还接通着。柳韬摇摇头，下意识摆弄了几下这台纯白色的小巧漂亮的电脑。

　　屏幕亮了，页面是电子邮箱里的一封邮件。

　　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数字，日期显示是前一天的。

　　柳韬皱了下眉头，点击了收件箱，发现收件箱里仅有一封信，且信的内容像天书一样。

　　柳韬停顿了片刻，重新点击进入这封天书，将内容拷贝到一个记事本里，然后将电脑关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