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我决定把我遭遇的不幸告诉母亲,希望她对自己的荒唐行为作出检讨。
我站在母亲寝室门边,看着蹲在地上整理护眼贴的母亲怯生生说:“妈,我想跟......跟你说个事儿。”
“什么事?”她扭头看了我一眼,长发瞬间把她的半边脸颊遮住,手并没有停下来。
我朝屋里走了几步,站定说:“我被同学嘲笑,他们知道你跟李跃华的事情......”
母亲脸色一变,站了起来,瞥我一眼说:“我跟他什么事也没有,是你同学胡说八道,你不要疑神疑鬼。”
“无风不起浪,你跟李跃华肯......肯定有事!我被同学嘲笑,你知道我的感受吗?”我的心跳得厉害,但还是忍不住大声说,因为我见母亲毫无悔意就很生气。
她气得鼻翼张得大大的,走过来朝我脸上扇了一巴掌,一只手叉在髀上,一只手指着我大声说:“有你这样说你妈的吗?你爸怀疑我你也来怀疑我,你们都不是东西!”
我摸着火辣辣的面颊,转身快步走了出去,心情跌落到了谷底,没想到母亲会这样对我。
母亲给我树立了很坏的榜样,她根本就不配当我母亲,她用粗暴的行为诠释了自己的愚蠢,她亲手把自己钉在了耻辱的十字架上。
这时父亲正好从外面进来,他在玄关处一边换鞋,一边问我:“童童,你跟你妈吵什么?”
“我......”欲言又止,“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父亲狐疑地看着我,目光如同凌厉的探照灯。
我把头低下不敢说话,开门走了出去。
自从同学拿我母亲与李跃华的风流韵事来取笑我后,我最怕母亲去学校了,因为我知道我的那些同学一旦看见我母亲,我少不了要遭他们冷嘲热讽一番。
于是,这天下午我跟母亲说你以后别去学校找我。
母亲正在往自己的手指甲上涂指甲油,她听到我的话后蓦然抬起头来,讶然地看着我,眉头一挑,大声说我吃多了不是,没事我干嘛去学校找你。
我放心些。
可是,我不愿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一天老师在微信群里通知家长第二天去学校开会,第二天母亲去了学校,历来很注重形象的她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挎着时尚小皮包,走路袅袅婷婷,香风阵阵,就像一名风情万种的交际花。
一位女同学看见了我母亲,吃吃地笑着跑过来对我说:“难怪你妈招蜂引蝶,她这副媚相哪个男人受得了。”
“你胡......说什么!”我想拍她脑袋以示不满。
就在我举起手时,我突然看见两个比我高半个头的男同学快步走过来,其中一人正是她哥,她哥是学校出了名的“大哥大”,平时笼络着一群调皮捣蛋的同学,我没少被他们欺负,我只好悻悻地把手放下。
她哥指了指站在走廊上与老师说话的我母亲,歪着脑袋对我嘿嘿发笑,这笑容就像屎堆里的蛆虫一样恶心。
另一个男同学冷不防推了我一下,阴阳怪气说:“哎,你妈跟那个男老师说了半天,她该不会是想勾引老师吧?”
我身子止不住颤抖,不禁把嘴唇咬出了血,心里充满了愤恨,可是只敢小声说:“你们无聊不......无聊!”说完我低头快步走开了,我知道我站在这里只会被他们当猴一样戏耍。
就在我转身离开的瞬间,我听到后面传来刺耳的声音:“熊童,你好孬!”
我是孬,从小就孬。
在我九岁前,我跟丧了偶的外公一起生活,外公脾气暴躁,喝了酒就撒酒疯,撒酒疯就动不动打骂我,简直没人性。
记得有一次他浑身裹着酒气,一脸愁苦,叫我跟他一起喊“祖宗保佑我发财”,我感到特别别扭便摇头拒绝,不料他用他那如蒲扇的大手把我推到地上,用一只泥脚朝我肚子狠踩,大声说你敢惹祖宗生气,我打不死你。
幸好这时邻居进屋及时制止了他,要不然后果很严重。
我都不知道我被外公凶狠地打骂了多少次,每次我都觉得自己像是在过火焰山,历经生死。
另外,邻居家那个比我高出许多的男孩也没少变着花样欺负我。我把我被欺负的情况告诉外公,外公却用他那大嗓门训斥我说小孩之间打闹很正常嘛,让我彻底失望和寒心。
我知道外公为什么不出面保护我,因为他经常跟那男孩的母亲眉来眼去,有一次我还看见他提着裤子从那女人的房间里出来,他如果找那男孩算账,就有可能得罪那女人,那样他就没机会与她打情骂俏了。
他俩之所以如此明目张胆,是因为她老公正在蹲大狱。
无论是被外公打骂还是被邻居男孩欺负,我都抗争过,可是越抗争受到的伤害越深,这使我感到沮丧和害怕,渐渐地我放弃了反抗。
选择顺从后,我身体受到的伤害要轻一些,于是我产生了一个想法并且越来越根深:我天生就是弱者,无法与强者抗衡,保护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逆来顺受。
我回到父母身边是因为外公暴毙——他喝了一瓶“烧刀子”,拿着一把折叠扇在院子里学电视上唱《贵妃醉酒》,突然一个踉跄扑倒在地,再也没起来,他死于脑溢血。
他死后,仿佛捆在我身上的绳子突然松了,我打电话给母亲报丧,由于语气过于轻松遭到了她一顿训斥。
我是四岁时去的外公家,当时父母在金城打拼,他们起早摸黑无暇照顾我,就把我丢给了远在千里之外的乡下的我外公。
回到父母身边后,母亲从父亲的装修公司回归家庭,完成了从社会角色到家庭角色的转变,承担起照顾我的责任。
那时我已经上小学四年级了,母亲为我办理了转学手续。我到新学校的第二天,就被两个男同学合伙欺负——他们见我有口吃,就逼我念绕口令。
那绕口令是:
胡图用笔画葫芦
葫芦画得真糊涂
糊涂不能算葫芦
要画葫芦不糊涂
胡图决心不糊涂
画出一只大葫芦
我当然念不利索了,于是就被他们按着头学狗叫,他们笑得前仰后合,而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屈辱。
我“小结巴”的绰号就是在那个时候他们给我取的,我感到十分自卑。
事实上,自卑早就刻在我骨子里了,只是平时不随便出来兴风作浪,他们嘲笑我,好像伤口被利刃猛戳,我感到无比的难受。
自卑,让我变得沉默寡言、落落难合,我担心它有一天会酿成一场风暴,彻底把我毁灭掉。
我不敢把我受人欺负的情况反映给老师和父母,因为我担心欺负我的同学会变本加厉欺负我,毕竟老师和父母不会一直在我身边,我初来乍到,对这些同学不了解,我觉得不反抗、不告状,曲意逢迎才是正确的做法。
当然,他们欺负我我也不会像傻子一样站在原地不动,我会找机会迅速走开,留给他们一个狼狈的背影。
有时候我会无端遭到他们围殴,不过由于我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他们觉得扫兴,就会骂骂咧咧散开。
转校的这两年,我就是靠这样的“自保”才不至于使自己受到更大的伤害。
父母说我乖巧、懂事,从不在学校里惹祸,这让他们省心不少,他们还以此为荣向邻居诉说我的这些好,老师还给我发了“乖孩子”奖,邻居也用欣赏的目光看着我,说这样的孩子将来才会有出息。
我不知道一个人有出息是否与懂事、乖巧的品质有必然联系,但是我知道他们误解了我,不过我不会告诉他们真相,我觉得让他们活在错觉里未必是件坏事,就像当初我认为父母的感情不会出现巨大裂痕一样。
如果不是同学拿我母亲与李跃华的“桃色事件”来挑动我神经,那么我也不会如此痛苦、羞愤,以至于想逃离学校再也不踏进校门半步,反正我的学习成绩也不好。
我带着忐忑的心情对父亲说:“爸,我不想去......去读书了。”
父亲讶然地看着我,略带严厉问:“为什么?”
“我......”就在我打算吐露实情的一瞬,我打消了把实情说出来的念头,“读书没......没意思......”
父亲生气地用巴掌拍了我的脑袋两下,瞪着一双大眼睛说:“简直是胡闹!你不好好读书,以后搬砖都没人要!不要再胡思乱想,否则我非揍你不可!”
他说这话我并不感到意外,因为他曾经对我说过,现在有些工地上已经出现了智能施工机器人,机器人代替传统工人是未来的一种趋势。
我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地走开了。
在家里,只要看见母亲房间里的那一堆护眼贴,我就觉得碍眼,不舒服。如果不是因为这些眼贴,母亲就不会与李跃华频繁接触。不频繁接触,他们就不会搞在一起。不搞在一起,我父母就不会感情破裂,我也不会遭受同学嘲笑。
趁母亲不在家,我悄悄拿一些护眼贴出去扔进垃圾桶里发泄不满。
后来,我看见母亲一边蹲在地上数护眼贴盒数,一边纳闷地嘀咕怎么不对数呢。
这天,父母又打架了。
以往每次打架,母亲总是要比父亲吃亏,这是由于力量悬殊造成的。可是这次反了过来,父亲头流血不止,他是被母亲用烟灰缸砸的,而母亲只被父亲用毛绒拖鞋远远的击中了肩膀。
母亲把父亲打伤后,她迅速钻进了就近的洗手间,避免遭到父亲狂风暴雨般的反击。
父亲伤口血流如注,把半边脸颊和蓝色T恤都染红了,但他没有对伤口进行包扎处理。
他走到厕所门前,抬脚踹了两下门,门纹丝不动,无奈,他只有瞪着铜铃似的眼睛朝里面咆哮道:“吕玉婵,你他妈给我听着,我现在就跟你离婚!你有多远就滚多远,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母亲爽快答应:“行啊,财产平均分割!”
“真是不要脸!你对婚姻不忠,跟李跃华搞破鞋,还好意思要求平分财产,你怎么不去死呢!”父亲气得跺了一下脚。
“熊之扬,你别血口喷人!你看见我跟他搞破鞋了吗?屁可以乱放,话可不能乱说!”母亲扯着嗓子说。
父亲咬牙切齿,不再争辩,转身走到玄关处,换鞋开门出去了。
我看着地上斑斑的血迹发呆。
事实上,父母每次闹矛盾都把“离婚”二字挂在嘴边,可是在财产分割的问题上,他们的意见一直不统一,因此这婚也就迟迟没离成。
随着父亲的离开,我烦躁的心情也渐渐平息下来。我走到阳台上,目光透过玻璃,映入眼帘的是两栋横空出世的银灰色楼宇,瞬间我感到自己很渺小,在家庭矛盾的夹缝中生存着,如同一根被风吹雨打的小草,惆怅油然而生。
我权衡他们离婚于我而言的利与弊:
好处是我不再看见他们吵吵闹闹的影响我心情,生活归于平静;坏处是我进入了单亲家庭行列,每天放学后,饭要由我自己亲手做了。
可能还有别的弊处。
父亲被母亲打伤后,他住进了医院。
第二天,父亲让他的工人开车来学校接我去看望他。在医院里,我见他躺在**,头上缠着医用纱布,打着吊针。
他一脸疲惫地问我:“童童,如果我跟你妈离了,你跟谁?”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跟爸爸。”
“这就对了。”他满意地冲我笑了笑,接着神色变严肃起来,“我们的家庭原本是很和睦的,就是被你那自私的母亲搞得支离破碎,她根本不配为人妻母!童童,你应该为有这样的母亲而感到羞耻。”
我点点头,其实我很想告诉他,我早就为有这样的母亲感到羞耻了,我还想告诉他,我因为母亲而受到了同学的嘲笑。
但就在此时,一个黑衣男子背着个黑色背包走了进来,我把话“吞”了回去。
男子把口香糖残渣吐进垃圾篓,看着我问我父亲:“你儿子?”
父亲说:“我儿子。”
见该男子是来找我父亲的,我便好奇地打量起他来,只见他四十来岁,身高一米六五的样子,下巴蓄着小胡子,其貌不扬。
男子把包放下并从里面取出一台相机,翻出他拍摄的视频给我父亲看,还说:“这是在解放路那家咖啡馆拍到的。”
父亲看着视频骂了一句“他妈的”,怒气写在脸上,对我说:“童童,你出去。”
我听话地走了出去,我知道父亲不想让我知道视频内容。只是,父亲搞得神神秘秘的,那究竟是什么样的视频呢?
靠在医院外面的不锈钢栏杆上,我眼神空洞迷离,心想李跃华那人坏透了,他勾引我母亲,破坏我家庭,让我遭同学嘲笑,使我抬不起头,他应该去死!
我忽然抬头,看见一团狰狞的乌云瞬间吞噬了惊慌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