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座孤零零的坟。
虽然孤单,但并不简单。坟头有一人来高,占地颇广,大如圆丘,封坟的匹匹青砖蹭亮,皆新烧制而成。神道两边的翁仲石马栩栩如生,墓门前坟前插满白纸做的魂幡,俱是重重叠叠,如盛开的白花,被风摆弄着哗啦啦作响。坟头四周散落着黄纸绞成的纸钱,又有好些纸钱吹在空中,飘飘洒洒,如落水的枯叶,随波逐流。青丘旁,一株新植的柳树初发嫩芽,是沉闷的天地间唯一的生机。白瑾瑜抬手,指背轻轻抬起,夹住了一张黄纸。黄纸扑棱着渐渐平息,仿佛一只黄色的蝶放弃挣扎,服从了诡谲的命运。
“桓之临走前,可有什么话留给我?”白瑾瑜问。
李桓之的书童一身白衣,十二三岁的少年,日后只能住在这里,为他的公子常年守墓。他说:“公子临终前说,把要说的话都写在信里。世事无常,还请白公子从容看淡。”
白瑾瑜默默饮完酒壶中最后一滴酒,顺手砸在青砖白玉的坟茔上。从容看淡,好一个从容看淡,他凭这般说?他凭什么这般劝?凭的不过就是,他李桓之已经是躺在黄土中的死人!
他已经死了,他的好友,李桓之,已经死了。
如今,李桓之不用再为人世间的俗事烦忧,再也不用经受深入骨髓的痛苦,更听不见白瑾瑜说的话。他躺在木棺里,纵然这具棺材是皇后娘娘亲自下旨,用珍贵楠木做成的,也无法
“西山寺里发生的所有事,从头到尾,只有一个受害者,那就是你。”白瑾瑜坐在墓碑前,把篮子里的一把酒壶、两个酒杯摆开,斟满酒,喝一杯,黄土上倾撒一杯。汉白玉制成的墓碑,四边雕刻精美的莲花纹,密密麻麻的墓志铭极尽赞美之溢词,说尽亲人的悲痛。
一口冰冷酒下肚,白瑾瑜又洒了一杯酒:“你受的伤,不在胸腹上,而在后背,那是有人趁着混乱给了你一刀。”那天一阵混乱后,李桓之躺在禅房的**,床单上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若非刘锦弦告诉他,大雄宝殿前陷入混乱时,钟楼上有人正在慢吞吞地布置机关,白瑾瑜那时才想到,那人就是李桓之。
“那时你已经受了伤,为什么还要去布置拙劣的机关?”白瑾瑜一丝苦笑,“因为你受了伤,有人给了你致命的一刀。”
凶手只能是那个人,只有他才有机会接近李桓之,更有条件隐藏利器而不被人发现。白瑾瑜向墓碑举了第三杯酒:“我指出了真凶,却没猜到他的目的。至始至终只有一个,那便是你。”
李桓之是王家的未来,对一个世家来说,人才的凋敝是最大的隐患。朝中无得力重臣,就算李氏女位住中宫,也是孤掌难鸣。
更何况,西山寺一案,不仅毁了王家的未来,还顺势除了燕王。皇帝的心思深沉至此,白瑾瑜手中的酒杯,不禁洒出了两三滴,润在土里,变成深沉的黄色。
小书童在白瑾瑜身后,低低地开口:“公子临终前给白公子写了一封信,让我务必交到公子手上。”
信封未曾封口,里面只有薄薄的一张薛涛笺,浅青的小幅上,笔力虚浮,显然写字之人已是行将就木。白瑾瑜一眼瞄去,那是李白的名篇《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待信纸全数拉开,白瑾瑜的呼吸停住了,心口涌上的是惊诧错愕,乃至深深的凉意。诗篇最后,一方红色的钤印,五个小巧玲珑的篆字,如血一般触目惊心。
在天为比翼。
极素雅的文字,看得白瑾瑜冷汗涔涔滑落,耳畔似有狂风呼啸。这五个字代表的深意,自不用言说。在天为比翼,在地为连理,这一对印石,一个从何知久家中找出,被白瑾瑜藏在妥当的地方,而另外这个,李桓之怎么拿到的?他怎么知道白瑾瑜暗中查探的事?李桓之现在掌握了多少线索?而今这枚钤印,藏在什么地方?
谜团太多,白瑾瑜有些透不过气,眼睛盯着一处许久不动,不知不觉已经走神许久。旁人拉了他一把,他才茫然地动了动脖子:“什么事?”
“有头绪了吗?”东长山负手立在一旁,禁军侍卫站得远远的,禁军统领白琅就坐在不远处的亭子里,一手按刀,远远地、冷冷地看向这边,目光如火,要将白瑾瑜身上戳出两个大洞来。
白瑾瑜摇头,继续查看眼前这具尸体。亲戚或余悲,他人已长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有些人死去,尚有亲友怀念,有些人死去,旁人投来的皆是幸灾乐祸的笑。
比如眼前这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