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苏兮从商场回到公寓。电梯门一开,见季霖郁在门口候着。她余光一瞥,故意视而不见,径直往自家大门走去。
“感谢你为我保释。”
苏兮“啪”地扭开门锁,手头一顿,没好气地说道:“千万别谢我,要谢就谢法院判轻了!”说着就要用力带上门,却被季霖郁撑住了:“苏兮,你听我说。”
“我不想听。你放开。”
“我想跟你解释,想向你道歉!”
“无福消受!”
季霖郁不再勉强,泄了一口气,收回手臂。
苏兮正要拉上门,却突然想到了什么,声音一软:“对了,关于你父母的事——”
季霖郁回神:“我……都知道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季霖郁摇摇头,将那只从未离身的木头吊坠从领口掏出来:“想不想听我说说?”
苏兮最讨厌人抖机灵,却还是松了手。
进屋,季霖郁走到沙发边坐下。苏兮以礼相待却心中不快,为了强调自己的小情绪,便直接抓起壶里没来得倒掉的隔夜凉茶给他斟上。季霖郁浅尝一口,眉头微蹙却还是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跟着说道:“俗话说得好,无巧不成书。上周六我在家洗澡。脱衣服的时候一不小心连项链一起给脱下来了。等我反应过来,它已经掉在了地板上。我担心摔坏立马弯腰查看,这一看,发现后盖竟然摔裂了。原来这小木盒儿是中空的,我隐约看见里面夹着什么东西,就拿钥匙将它撬开了。后来,我发现里面存着这个,用保鲜膜包着。”他说着,将一枚小小的芯片状的东西拿在手里晃了晃。“我立马找机器听,听后发现是一段录音。录音里对沈山南只字未提却指明,该提防许还山。”
“没错。许还山找警方自首了。”
“我听说了。说他把江家供出来了。可江秉城可不止害我父母那么简单,妙菱的身世也调查出来了。”
“妙菱的身世?你不是早知道了吗?”
“事实上没他们说得那么轻松,想当年,妙菱是他们安插在医院里的关系偷偷拐走的。”
“拐卖儿童?”
“对,后来为了合法化,找人开了张领养证明。”
苏兮沉默,脸上阴云密布。
“还有,缪诚回归了,可我安排他去意大利学习。”他迫不及待地说着,极力调动起她的注意力。
苏兮事不关己地点点头。
“你知道为什么我安排他去学习吗?”
“等他回来做你的得力助手呗。”
季霖郁顿了顿,声调低落了几分:“因为我想关店,接些零活,或者干脆干些别的。”
“为什么?”苏兮不再无动于衷。
“经济不好,做不下去了。”
“就这么放弃?甘心?”
“可事实上我很犹豫。爸妈的事情查清了,总觉得人生该告一段落了。苏兮,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这个行业有你,算是行业的幸运。你的匠心帮你找准了人生定位不是吗?你就适合做一名皮匠,要知道一个人一辈子做好这一件事就足够了。”
“可你总说我太固执。”
“所以我才说你合适呀。逆境之中,只有执着的人能够走下去。”
“都说境遇会越变越好,经济总会回暖!可谁说就不会越变越差呢?”
“我说的。”苏兮笃定。
季霖郁一愣:“干嘛冒那个险?”
“我不就决定冒险继续走下去了吗?除了我,还有无数胸怀匠心之人跟你共同作战抵御行业冬寒,你还在害怕什么?”
季霖郁垂下头,眼角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对了,我一直有一个疑问,你们鼎盛昌的祖传封边液究竟特别在哪里?”
“特别就特别在:它配方普通,却包含着我们鼎盛昌祖祖辈辈们的心血。要知道,一件美观而耐用的皮具是一个体系,从皮料的选择到设计剪裁,到完成,每一步都是必不可少的!而顶级的皮匠师傅做包啊,就好像是吃一道料理,食材重要,但并不仅仅局限于食材。鼎盛昌之所以能够走到今天,不过是凭靠持之以恒不改初衷的匠心。”
“所以说根本就没有什么祖传秘方?”
“吸引人的说辞罢了。”季霖郁笑笑,“苏兮,能跟你说话真好。咱俩这算是和解了吗?”
“我还没完全原谅你。”她赌气的样子像极了一只松鼠。
“没关系,我可以等,我知道你总会原谅我,那我就一直等到你原谅我的那一天。”
……
两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了,苏兮再没见过季霖郁。她始终在期待发生些什么,可他像是铁了心要退出她生命一般,没有任何动作。
直到某个天光叆叇的黄昏,快递将一件包裹送上门。苏兮立马签收,拆开来看,是整整十三本不同语言不同版本的《简爱》,拿起唯一拆封过的那本书,只见一张便签夹在其扉页中——
“苏兮,我尊重你的情结,也愿意跟你一起守护它。但我希望,能够跟你度过这一生的是我。你怎么知道我就不是你生命中的罗切斯特?还有,我知道这只包你一直很喜欢,我将它托付给你。它是世间仅有的一只,我恐怕再也做不出一模一样的了。”
苏兮这才注意到压在书本下层的棉布收纳袋,小心翼翼打开来看,正是季霖郁为母亲量身制作的那只托特包。就在这突如其来的瞬间,泪水一下子溢出了眼眶。是啊,也许爱里本来就掺杂着别的东西,可能是悔恨、欲望、怜悯、习惯……可只要是真实的爱、真实的人生,就一定错综复杂。
2.
凶案告结。
苏兮试图从中逃离,却发现并没有那么容易。这件事早已如同疤痕般烙在了身体里,即便再怎么置若罔闻也并不能真正被抹去。
恰逢连休,她重新布置家具以便改善心情,换了新的浴缸跟橱柜,给浴室贴了好看的马赛克瓷砖。送走工人,她站在门口环视客厅,整个儿屋子恢复到初来时的平静。
原地逗留了一会儿,她端着壶花茶回到书桌前。目光在面前的电脑上落定,掀开,无意撇向屏幕左上方一个被搁置已久的图片文件夹。署名:欧洲生活跟旅行。
她点开它,将照片一张张放大,再一寸一寸仔细看过。看着看着,突然发现了什么——是他的身影!没错,是他那无处不在的身影!无论是在毕业前的欧亚人才招聘大会上,还是在2016年的法兰克福会展中心,他始终都扮演着那个离自己最近却也最隐秘的路人甲。
“我之前怎么就从来没有注意过呢?”她扪心自责,“原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他早已参与了我的生命,只是我太过愚钝不自知罢了。”
看到最末一张,苏兮合上屏幕,抬头,这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她不禁伏案而泣,哭到疲惫,从案头摸过手机,犹犹豫豫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照那个名字摁了下去。
沈山南“喂”了三声,她却仍然没想好该如何开口。
直到他轻轻叫着她的名字,她鬼使神差地抢先说着:“山南哥,我昨天跟志远见了一面,想给他一笔钱在大学里用,可是他拒绝了,说你给他存了一笔基金。”
“是啊。无论如何,这是我欠黎露的。”
电话这头,苏兮沉吟不语,默默掉着眼泪。
“你在哭吗?”沈山南似乎有所察觉。
苏兮用力屏住一口气,调整了呼吸,然后很轻很轻地答道,“没有。”
沈山南深深地叹了一口,低声问道:“苏兮,你恨黎露吗?”
苏兮摇摇头,下意识向后退了一小步:“无论她做过什么,我都选择原谅。”
“我打从见到你第一眼,就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姑娘。”沈山南浅笑,唇线抿成一道微微的弧。
“跟善良倒没什么关系。这世界,阳光与阴影并存,美好与丑恶兼具。就看你选择相信什么。即便偶尔表现出灰心丧气,但我始终愿意相信美好的存在。原谅她,就是放过我自己。”
“……”
“山南哥,对不起。”
“怎么突然说这个?你永远不需要跟我道歉。我希望你知道,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出于对你的爱。包括现在。”
“山南哥,你受苦了。”
沈山南倒是释然,刻意放松了语气,笑道:“经历苦难何尝不是好事?我幸运,遇到的打击不足以致命,让我有机会静下心来思考,放慢急功近利的脚步。我深信,虽然苦难不是财富,可对苦难的思考,一定是。”
“山南哥……”
“你走吧苏兮,去实现你的追求你的热爱。还有——还有季霖郁,是个值得托付的对象。”他眼眶微红,下巴上布满胡茬,面无表情地怔怔望住脚下的地面。
他接下来还说了些什么,苏兮再也听不进去了。所有情绪汇聚在心头,如同一触即发的烟火。
半晌,沈山南缓缓抬起头,看向窗外燃烧殆尽的晚霞,依依不舍地结束了通话。
办公桌正前方,那具正气凛然的身影显然等得有些不耐烦,浅声催促道:“沈先生,现在,可以麻烦您跟我们走一趟了吗?”
沈山南很是从容地转过身,原地整理了头面,抻直领带跟衣摆,从椅背上取下西装盖住手腕,毅然决然走出门去。
背影中,漫长的秋天,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