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卿城现在没有心思跟他讨论这些，她只关心一件事：“你身体怎么样？”

　　她是看着姚芷君问出来的，姚芷君经过这次的事，也算是和她共过患难了，对她的态度也来了个大转弯，轻松地回答道：“我身体没什么事，倒是你父亲……”

　　“他年纪大了，吃不消，虚弱一些很正常。”卿城轻松地把话题带过去，也没有顺着翟天的话继续的意思，而是直接下了逐客令，“我这边事情有点儿多，就不留你们了，芷君……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帮忙，随时可以来找我，”她朝姚芷君眨眨眼，“我们也算是朋友了对不对？”

　　姚芷君有些别扭地咬了咬嘴唇，到底没答出什么话来，但卿城已经笑起来：“行了，你还有心来看我，我已经很意外了，女孩子家家的，以后出门当点儿心，知道了吗？”

　　“嗯。”姚芷君虽然有些扭捏，但还是答应了一声。

　　这……还真是让翟天有些意外。

　　卿城下逐客令，当然是因为还有事要忙，眼下距离她约好去谈生意的时间只有四十分钟不到了，送走翟天和姚芷君之后，她迅速听完底下人的汇报，做了几个决策，然后匆匆叫他们备了车：“去百乐门。”

　　“雨夜屠夫”赵诚被判了绞刑，惶惶的人心因为他的落网和处刑而渐渐平静下来，百乐门依旧夜夜笙歌，迎来送往一批又一批醉生梦死的客人，不知不觉天气已经渐渐开始热了起来，卿城被关起来这么久，没怎么注意，竟然已经到了一年中暑气最盛的时候，她这天穿了一条青灰色的旗袍，将头发轻轻挽了上去，从车上下来的时候，下意识抬头看了眼百乐门上那块金碧辉煌的招牌，没忍住用手扇了扇风——天气是真开始热了啊。

　　她今天是来代表浦江商会处理卿黎留下那烂摊子的，依着她自己的性子，其实这笔买卖也会去谈，只不过谈的方式大概会不太一样，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脚步虽然有些沉重，还是不得不去。

　　酒井已经在里面等了有一会儿了，上海其实也有一些日本人开的店，但和上海的气质格格不入，酒井并不喜欢去，倒是像百乐门这样的地方，很快就能融入进来，五湖四海的人都有，酒井对目前这局势下，中国人的心理和行为非常感兴趣，如果可以，他甚至还想做个研究，对比分析一下，这一定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卿城来得很准时，礼貌地比约定的时间还早了约莫十分钟的样子，但她没想到，竟然还是让酒井先到了，酒井看到她十分愉快地招了招手，就有服务生把她领到了之前预定的正对舞台的大圆桌边，酒井笑着朝她伸出手：“卿小姐，好久不见。”

　　他的中文除了口音上还有些生硬之外，说得真可以说是不错了，卿城笑着和他握了握手，还夸了一句：“相信再要不了多久，酒井先生的中文就要说得比我还要好了。”

　　这句恭维让酒井非常受用，他笑着替卿城倒了杯酒，道：“中国人真是非常有意思，一句话可以表达出各种各样的含义，我还在努力学习。”

　　这真是一个相当好的谈话切入点了，酒井顺势还关心了一下她的身体：“听说你才刚回来，身体如何？生意的事其实不着急。”

　　对他来说不着急，是因为卿黎先前承诺的事要想办到当然有一定难度，他为了这个承诺，愿意多等一会儿，可卿城不一样，她既然重新接管了浦江商会的事，不说将之前的一切翻盘，但谈判这种事，能有点转圜余地还是好的，因此她只是笑了笑，就干脆直入主题道：“酒井先生，卿黎已经许久没接触商会的生意，再加上那时候我和父亲接连出事，他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有些承诺实在是过于自负了，那批军火……”

　　“哎，”酒井伸手阻止了她，“这夜色如此迷人，卿小姐还是只当我是生意人，其实我最喜欢和你们中国人交朋友了。”

　　这话堵得存，卿城不好再生硬地把话题绕回去，只好干笑了两声，说：“酒井先生脾气爽朗，对我们中国文化又这么感兴趣，要不是这段日子发生太多事，相信我们已经是很好的朋友了。”

　　“什么时候交了个新朋友，怎么也不介绍我认识认识？”身后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卿城下意识回头一看，那人已经熟稔地在她身边落座了，手还直接搭在了她靠着的沙发背上，“说了让你等等我，怎么还是自己一个人先进来了？”

　　卿城摸不太准翟天这时候跟过来，又说出这样一番话的目的是什么，但她刚才和酒井的谈判已经陷入被动，也确实需要有个人来调节一下气氛，于是笑了笑，随口答了一句：“和酒井先生约好了，迟到就失礼了。”

　　酒井对翟天非常感兴趣，他没有任何日本军官的架子，今天的穿着也就像个普通的生意人，他朝翟天伸出手，礼貌地问候：“鄙人酒井，不知道先生如何称呼？”

　　他到底来上海的时间还不长，翟天名气最大的那会儿，他还在日本军校任职，但即便如此，还是一眼就看出翟天的与众不同，想跟他交朋友的心情都写在了脸上，翟天突然觉得这个酒井还挺有意思的。

　　“原来是酒井先生，失敬失敬，”他装出一副大尾巴狼的模样，“叫我翟天就行了，我是卿城的……”

　　是她的什么人呢？翟天卡了卡，随即卿城就坦然地接了一句：“他是我的未婚夫。”

　　酒井愣了愣，很快就伸出双手：“恭喜你们！”

　　翟天接这句恭喜着实花了点工夫，因为有他的加入，酒井也不方便再继续跟卿城聊合作的事了，喝着酒看着表演，最后酒井还邀请卿城跳了一支舞，这次友好会晤就结束了，卿城和翟天站在百乐门门口，目送着酒井上了车，翟天才把搭在卿城肩上的手收回来，卿城瞥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翟天就开口道：“我送你回去。”

　　卿城没叫车来接，两个人漫步在街道上，这个点的上海比白天要安静多了，天气有些闷热，卿城穿着粗跟鞋，没走多久就说累了，翟天挑眉问：“需要我背你？”

　　谁知卿城并不跟他客气：“好啊。”

　　翟天蹲在她面前，很轻松地兜着她的膝盖窝把她背了起来，卿城是真的很瘦，把她背在身上毫不费劲，翟天还故意颠了颠：“你是被抓的时候受虐待了？我看芷君好像还胖了些。”

　　“她最近怎么样？”但卿城并没有接他的话，反而关心起了姚芷君，“我今天看她好像憔悴了许多，她现在住你那儿还是回家了？”

　　翟天也就顺着她回答道：“回去了，姚局这一阵身体也是大不如前了，丫头总算懂事了一回，只不过照顾起病人来不得章法，确实有些辛苦。”

　　“你不去帮帮忙？”卿城调笑了一句。

　　“小唐已经搬过去了，”翟天答起来还是淡淡的，“说起来你现在已经回来了，还需要我继续当你的保镖吗？”

　　他这话问得稀松平常，卿城听得却心里一沉，她不是不明白他的好意，眼下浦江商会和卿氏的重担都落在她身上，而他和她之间那些秘而不宣的默契，当然也明白她现在的处境有多尴尬，有些事要办，势必面临种种险境，不办……恐怕会更加危险，这种时刻当然多一个盟军比多一个敌人要好得多。

　　卿城笑了笑，“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我要是答一句需要，你自己能做得了主？”

　　“巡捕房那边不过是个兼职的活，侦探社又是自己开的，”翟天打定了主意跟她装傻，回答起来滴水不漏，“只要价钱给得合适，有什么是我做不了主的？”

　　他执意装傻，卿城也就不执著于拆穿了，她笑着答：“可现在也不需要你当保镖了——我刚不是才给了你个更体面的身份？”

　　翟天叹了口气，故意道：“一世清白就毁在你手上了。”

　　他言者无心，卿城听者却有意，她趴在翟天背上，两个人的体温加起来就更热了，但她还是忍不住在他脖子上蹭了蹭，然后轻声说：“你可想好了，我的身份特殊，手上的血债比你想象中更多，杀人如麻——”

　　不等她说完，翟天就冷笑一声：“你身上的血债还能比我多？三年前的事到现在还迷雾重重，我身上背负的可都是我兄弟的命。”

　　卿城噎了噎，才继续说：“你这个人，三句不离本行，我知道我答应过你会帮你查清当年真相，也还记得承诺过你让你名正言顺地回巡捕房，但现在不是……”

　　“时机未到，”翟天接嘴道，“来来回回就这一句，能有点新鲜的吗？”

　　背上的人佯怒地拍了他一下：“你说话就不能客气点吗？”

　　“行啊，那今晚你亲自下厨给我煮碗面吃，以后跟你说话我就客气点。”

　　回到卿城的公馆之后，她还真亲自替他煮了碗面，她自己不吃，就这样托腮坐在他对面，看着他三两口就把面给吃完了，翟天最后说：“早点休息吧，明天跟我去一趟巡捕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