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子念所说,时间是一帖良药。永微能做的只有静待这一帖良药发挥药效。
持续地忙碌,间或也会让人感到疲乏。然而,只要一天的工作结束后从蒹葭巷走向新公寓,她踩在地上的每一步都会变得轻快又踏实,就像童年时代每次考试拿了优,她便这样走回家,她知道爷爷一定会放下手里的活儿,笑呵呵地将她的卷子举远了看,凑近了看,那唇边的白色胡须颤颤巍巍。
现在也一样。电梯升到九楼,只要推开那扇门,爷爷就笑眯眯地说:“回来啦。”
事实上,保姆芳姐推开这扇门,爷爷也这么说,就连兰娣、顾安或者子念他们来了,他还是这么说。
任何人推开这扇门,爷爷都笑眯眯地说:“回来啦。”子念笑言,这是真正的“宾至如归”。
这一天,永微推开门,却见爷爷没有对她说“回来啦”,原来,他正一本正经地和子念面对面坐着下象棋呢。
爷爷像在潜心研究棋局,一手捋着下巴上的一缕白须,两眼盯着棋盘,甚至连永微进门都没有留意。
永微走过去看他们的棋局,老天,这算哪门子棋局?“将”和“帅”都**裸地在同一直线对视了,两人居然还煞有介事地对弈。
“哎呀,这‘象’怎么跑过楚河汉界啦……”永微小声叫道。
“嘘,观棋不语真君子!”子念突然一本正经地朝她摆摆手。
“对,观棋不语!”爷爷也说。
永微只得忍着笑走开,任由他们继续这神仙都看不懂的迷局。
这时候,芳姐系着围裙从厨房端了菜出来,她告诉永微,子念已经来了半天了,整个下午都在陪爷爷下棋呢。
“嘿嘿,看我的‘三车闹士’!”
“还是爷爷棋高一着,又被您赢了!”
客厅里,两个人突然都笑了起来。
芳姐冲着他们喊:“开饭啦!”
永微怔怔地看着他们收拾棋盘,桔色的水晶灯柔柔地照着爷爷和子念的笑容,那么动人的笑容,使这里看起来多像一个家啊。这与从前永微和爷爷相依为命的家是多么不同,而且,很快还会有新的生命诞生,这个家就更像家了,有老人和孩子,有年轻的男人和女人……
“哎,发什么呆呢?”子念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一记,“累了一天还不快坐下来吃饭。”
“今天做的是红烧狮子头,江先生告诉我爷爷最爱吃这个。”芳姐道。
“奇怪,你怎么知道爷爷爱吃狮子头?”永微偏过头问子念。
“那天陪你去老年公寓接爷爷的时候,我跟看护打听的。”子念笑道。
永微听他这么说,不由得心中一动,转念又忖度着,现如今的男人,愿意在银钱开销上大方的不乏其人,然而真要豁出时间在一个老人身上耐心敷衍的,却是难得,别说是一个外人,就连亲孙子都未必能做到。
“我说,你这臭棋篓子什么时候能赢我这老头子呢,这样下去,怎么做永微的男朋友?”爷爷刚在餐桌上落座,冷不丁冒出一句。
永微想起了之前子念和爷爷的约定,如果子念赢了,爷爷便同意他做永微的男朋友。那时只是一个笑话,只当爷爷说过便忘,哪知他竟当桩事情,念念于心了。
“爷爷,现在是什么年代?你可不能随便替我做主,别忘了,你还没征求我的意见呢。”永微用筷子夹下半只狮子头放到爷爷的饭碗里。
“一只我也吃得掉的。”爷爷并不回答永微的话,眼巴巴盯着白瓷盘里剩下的另外半只狮子头。
一桌人都笑了起来。
这时,子念突然凑到永微耳边轻声道:“比起高级公寓楼,爷爷更需要的是有人陪着说说话,下下棋。”
永微低头喝她碗里的骨头汤,汤面浮着油,看不出热气,然而却烫得舌头发麻。
这时,有人摁门铃,来者正是顾安,手里提着一袋水果和一只公文包。
“顾安回来啦,一起吃饭啊!”爷爷见是顾安,兴致更好了。
“爷爷记性变好啦,一眼就认出我!”顾安向爷爷竖起大拇指笑道,“我在单位食堂吃过了。”
永微见他带着公文包上楼,便知他有事相告。马上离开餐桌随顾安进了书房。
“不急,你先吃完再说。”顾安道。
“早吃好了。”永微顺手将书房门关上。
门一关上,顾安的表情便复杂起来,他先是轻叹一声,继而坐下来干咳了几下,似在寻找措辞。
“宋宵这件事……唉,我想,你还是对他缺乏了解。”他说着,将公文包里的一份文件拿出来摊在书桌上,“宋宵坠河的原因,很大可能是毒瘾发作。”
“毒瘾发作?你们在他的血液中检测出毒品了吗?”永微颤声问道。
“超过三星期之前的吸毒,在检测上有困难。但是,如果不是这个原因,我们又怎么解释监控录像里拍到的失控画面?”
“你觉得宋宵看上去像个吸毒的人吗?而且酒吧服务员可以做证,他离开酒吧的时候很正常,哪里像毒瘾发作了?”
“听我说,永微。”顾安做了个手势,“王宝芝八个月前刚被人举报在宾馆吸毒,被强制戒毒三个月。”
见永微不出一言,顾安继续说道:“事实上,王宝芝和宋宵认识之前,就已经有三年毒瘾。他们同居后,宋宵也很快吸上了。王家虽说有权有势,但那几年因为牵连了一桩贪腐案,为了平安脱险,也是家财散尽。所以,王宝芝后来的毒资全是宋宵提供的。”
永微掩住脸,手心覆盖在面部发烫的皮肤上,有一种奇异的清凉。
“这是加拿大警方提供的十年前的一份戒毒名单,宋宵和王宝芝的名字都在上面。”顾安把材料往永微面前推了推。
永微怔怔地看着,却并不拿起来。
“所以,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宋宵不能给你承诺,因为他没办法和王宝芝断绝往来,王宝芝其实是用毒品控制了他。”
顾安觉得这样的说法,对永微来讲也是个安慰。
“再有一点,宋家最担心的就是宋宵的吸毒史被媒体公布出来,加以渲染,这对他们将是雪上加霜的打击,所以,宋家二老宁愿接受儿子是酒驾的定论。”
“你觉得,父母会更了解他吗?”永微将桌上材料卷了起来,握在手心里,一字一句地道,“宋宵十七岁吸毒,并不能说明他二十七岁也吸毒,王宝芝还在吸毒,不代表宋宵还在吸毒……”
这时,有人轻敲书房的门,子念端了两杯茶进来。
“子念,你相信宋宵是因为毒瘾发作才掉河里的吗?”永微抬头盯着子念问。
两杯茶被放到了书桌上。
子念不作回答,只走到永微椅背后用双手轻轻按住她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