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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不小心

她的秘密 魏紫千 4299 2024-10-19 09:58

  

  顾安和子念离开的时候,爷爷已经睡下。芳姐正在餐厅拖地板,永微便问:“咦,你怎么这时候在拖地?”

  “喏,爷爷的座位下面,每次吃完饭,地板上总掉着一点饭粒子或者几滴菜汤。”

  芳姐说着把爷爷坐的那把餐椅往后一拉,地板上果然有两滴汤渍,她又道:“我看有的老人,吃饭时和小孩一样还围个围兜,这样倒也省事不少。”

  永微茫茫然地站了会儿。一个人老了,思维和动作就逐渐回归到儿童般天真、懵懂的状态,达观的人们可以将这视作一种可爱,然而这可爱背后藏着的心酸也只有最亲近的人才能体会。

  像是习惯了会议总结,顾安出门前又回头对永微道:“今天和你说这些,目的只有一个,想让你放宽心,宋宵的坠车案就是一桩交通事故,不然,老是想着谋杀案,只会增加你的不安。”

  永微低头不语,顾安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子念,又凑近了小声道:“对多数人来说,毒品这东西一旦沾惹上了,那是毁了一辈子的。所以,宋宵之前辜负你,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他的本意当然是为了让永微释怀,然而,他这话并未起到宽慰效果,永微反倒苦笑:“我宁愿他辜负我,也不愿意他是个瘾君子。”

  顾安起先并没听出话外之音,但出了门,立刻想到永微怀有身孕,如果宋宵真的并未彻底戒毒,那腹中胎儿便会是最大的受害者。如此一来,反而更增加了永微的心理负担。一念及此,顾安便也忐忑起来。

  子念与他同乘一部电梯,见他不明来由地叹气,便问他怎么了。顾安说出自己的担心,子念却摇头笑道:“你多虑了,永微根本不会相信宋宵仍在吸毒。”

  今晚,永微睡得比平日迟些。她独自在书房坐了半个钟头,才踱步去卫生间盥洗。

  永微对着镜子刷牙,白色的泡沫一嗒一嗒地滴在青花瓷的台盆里,很快又被自来水冲刷得无影无踪。

  这新公寓的生活较之蒹葭巷,到底要舒适多了。别的不说,单这管道天然气,便是新旧社会两重天了。二十四小时随时可以到浴室拧开龙头洗个热水澡。不像弄堂老宅里,至今都还用着罐装煤气,不方便,还危险。

  永微也始终记得兰娣家的罐装煤气泄漏事件,那年的兰娣十二岁,永微更小。傍晚,永微放学回来,看到兰娣家门口聚着许多邻居,还放着两副担架,顾安母亲正在告诉别人,说兰娣父母早晨在灶头上煮粥,结果粥溢出来熄了火,造成了煤气泄漏。人群中有人说,难怪一天没见他家的烟纸店开张……永微在人群中拼命寻找兰娣,最后,她出了巷子,看到兰娣背着书包一个人走在马路中央,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梦游似的走着。幸而那个年代那条路上的车子还很少,然而公交车站就在不远处,有一辆下了客的公共汽车正往兰娣的方向接近,司机把喇叭按得震天响,然而兰娣根本听不到,她的助听器失灵了吗?或者她根本没戴助听器?或者她戴了也如同没戴?

  永微在马路对面大声喊着“兰娣!兰娣!”可是又不敢跑上前去。幸而这时候顾安出现了,他猛地拽住兰娣,两人一起闪到了路边。公交车司机摇下车窗对着他们破口大骂……这一天的记忆越来越遥远,然而不论经过多少年,永微只要想起,每一帧画面都还是清晰的。

  浴室的花洒布下了均匀的水帘,永微伸出手试试,水温正好。她赤着一只脚踏进去,另一只脚还没提起来,已感到脚下一阵湿滑,半个身体往地上倾倒,情急中她抓住了玻璃移门上的把手,然而那只先跨进去的脚还是扭成了直角,永微痛得“啊!”地叫出了声,紧抓着把手,缓缓地蹲了下去。

  浴室外传来芳姐的敲门声:“怎么啦?”

  永微忍着痛,侧身去看脚下的地面,是一坨薄荷绿的沐浴乳,由于地砖也是浅绿色的,同这沐浴乳的颜色极为接近,不仔细看的话完全无法察觉。

  永微洗澡时的“必经之路”上突然出现这么一大摊沐浴乳,简直匪夷所思。

  脚踝处又红又肿,稍一使劲就钻心地疼,永微忙唤芳姐进来帮忙。

  “怎么跌倒了?不要紧吧?”

  芳姐拿了浴巾给永微裹上。

  “地上的沐浴乳没有擦干净。”永微看着芳姐的脸道。

  “呀,都怪我太粗心了,我真该死!”芳姐慌忙俯身去擦拭。

  永微不再说什么,请芳姐帮忙穿好衣服,一瘸一拐地往客厅里挪步。

  “永微小姐,你没事吧?要不要我陪你去看医生?”芳姐殷勤地搀扶着她。

  “不用,你去休息吧。”永微对她笑了笑,然而一双眼睛始终盯着她,芳姐知道自己闯祸了,一直低着头不敢朝永微看。

  永微并没有责怪她,只是关照她将卫生间的水渍擦干,爷爷起夜的时候,地面可不能有半点湿滑。

  子念接到永微的电话时,还未入睡,甚至还未回家。永微在电话里听到了汽车喇叭声。

  子念在半个小时内就赶来,接了永微去看急诊。好在,没有伤及胎儿,也没有伤到骨头,只配了点中成药以及一支外涂的软膏促进肌肉恢复。

  永微坐在大厅里暂时还不能动弹,子念跑去窗口取药。这时,急诊大厅门口进来一个小伙子,黑色背带裤配着件银光闪闪的衬衣,一路踉踉跄跄地直往里跑,用一条毛巾捂着半张脸。永微只觉得在哪里见过他。

  这小伙子站在挂号窗口又是翻钱包又是掏口袋,嘴里不迭声地说着:“帮帮忙帮帮忙!”

  他一个侧身,永微看到他的鼻子上闪闪发光的银环,这标志太特殊了,此人就是“茱丽叶”酒吧那名叫阿光的酒保呢。正好此刻他又反身面朝着永微,她便向他打了个招呼。

  阿光也认出了永微,一时间有点喜形于色似的向她跑来。今晚他们酒吧有人打架,一只啤酒瓶飞来,正好砸到他脸上,耳根被刮出了一道血痕,不缝上两针恐会破相,他情急中一路跑来,竟然分文未带。

  “姐,能帮个忙吗?我会还你的,到酒吧来找我拿也行。”

  永微当即从随身的拎包里掏出了几张钞票递给他。

  酒保自是感激涕零。

  “不用还了,快去上药吧,最好打个破伤风!”永微道。

  “姐,你心肠太好了。”酒保走了两步又折回来,轻声道,“姐,我忘记跟你说个事儿。宋宵出事前的那段时间,有个女人和他在酒吧里碰过面,而且,宋宵出事后,她也来过酒吧,和你一样想打听他当晚的情况。”

  这时,子念手里提着一袋外用内服的药正往这里走,酒保看到他,点了个头便捂着自己的半张脸迅速跑开了。

  “你认识他?”永微盯着那酒保的背影问。

  “当然,他是茱丽叶酒吧的侍应生。”子念把手中的药和处方,统统放入永微的拎包内,“有一阵子我和宋宵经常在那里碰头。”

  “你那时候和宋宵老是碰面,他就没有说起过《石湖烟雨图》有什么打算吗?”

  “没有。”子念摇摇头,“其实我也一直想问你,宋宵让你对那幅画到底做了什么?”

  “宋宵如果没有告诉你,我就更没理由告诉你了。”永微耸肩笑笑,停顿半晌,她忽然换了一种极正式的语气道,“子念,不要逼我。”

  这时,有人将租借来的一把轮椅推到他们跟前,医生关照她四十八小时之内受伤部位不可用力。

  子念扶着永微坐进轮椅后,便推着她出了大门,

  “我怀疑这次滑倒不是偶然。”永微突然道,“这种低级错误完全不是芳姐的做事风格。”

  “难道芳姐是故意的?”子念大惊。

  “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测。芳姐拖地板,连地上的一颗米粒都不肯放过,怎么会打翻那么一大摊沐浴乳之后又置之不理?”

  永微话音刚落,突然感到浑身一个剧烈的震颤,差点从轮椅上摔下去。

  原来,子念竟然将轮椅推到了路边一小块施工的路基上。

  永微的手拎包中掉出了两个药瓶,一路滚到地上。子念被吓了一跳,嘴里说着对不起,便慌慌张张地蹲下身子去捡拾。

  停车场的路灯锃亮,足够照明,施工的地面被挖去了半米见方的水泥,旁边还放着警示标记。

  他在轮椅底下寻到了一只小药瓶,高高举起来道:“找到了!”

  永微看到他额头上亮晶晶的,大概也是惊出了一头汗。她接过药瓶的时候,不由得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他怔了怔,随后他的另一只手又覆在她的手背上意味深长地拍了两下。

  “以后就让我来照顾你们吧。”子念站起来继续推着永微前行。

  永微低头笑笑不说话。两人沉默着走了一段路,直到上了车,子念扶着她坐好,又把轮椅折起来塞进后座。这时候的永微像个疲乏的孩子,听凭他安排一切。

  十二月的下旬,夜间气温下降得明显,汽车前挡玻璃上很快蒙上一层雾气,子念打开暖风将它吹干。

  汽车里响起一阵嗡嗡的机械声,永微偏过头,看到子念的侧脸,他的侧脸轮廓清晰,因为长着一个过于端正的鼻子,使他看上去有种严肃的气息。

  “怎么样,我比宋宵好看吧?”

  在一盏红灯口,子念用幽默代替了沉默。然而他这突如其来的幽默使她吓了一跳。原来他知道她在看他。

  永微不由得“哼”了一声,笑道:“谁要看你。”

  “对了,你以后拿芳姐怎么办?要炒了她吗?”

  “我在想,如果就这样炒了她,我就更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了。何况,目前也只是个猜测,我还要查查她的来路。”永微沉吟半晌又问,“是不是我太敏感了?我会不会真的有点‘被害妄想症’?”

  “你只是缺乏安全感罢了。”子念安慰道,“对了,我明天不能来照顾你,最好让兰娣过来一趟。”

  “你不来蹭饭?”

  “我母亲带着妹妹明天来看我,我们一起吃。”子念道。

  “你父母在外地?”永微忽然想到,很少听子念提起家里的人。

  “他们在浙江老家,都退休了。”

  子念对家人的介绍真可谓言简意赅。永微便不再打听,然而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未来。如果她的未来有子念陪伴,那么子念的家人又将如何看待她这种身份?

  永微把头倚在汽车座椅的靠背上,车窗外,一丛丛的树,一盏盏的灯,齐刷刷地往后退着。她喃喃道:“我是未婚妈妈,在世人眼中,这是很出格的事。”

  “我不在乎这些。”子念腾出一只手在永微脑后揉了揉,悄声道,“我们会幸福的。”

  永微看着车窗外的夜色,只觉得这幸福有点恍惚。

  今天的月亮昏昏的,淡淡的,并不圆整,像是散黄的荷包蛋,那么随随便便地摊在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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