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来了。”叶烨微笑道。

　　细细的纹路在他眼角和嘴角绽开，他的眼神依旧明亮，声音也并没有带上沙哑，仍然是二十多岁少年人清亮的嗓音。虽然他的脸和上次我们见他时没有太大区别，但他的头发全白了，白得连一根黑头发都不剩。他把头发剪短了，不至于短到板寸，却不再是那种走在流行尖端却很需要打理的型男头。

　　一阵阵的心酸涌上来，我以为在秦萧之后我不会有这种感觉了，却没想到此刻来袭得毫无预警。那种运筹帷幄的细密思虑最终还是过快地汲尽了他身上所有的养分，耗尽了他的美好年华。

　　迎上我们讶异的目光，他依旧是微笑了一下，带着点戏谑地道，“我说你们可以了啊，不就白了几根头发嘛，变化也没那么大，我觉得我还是相当帅的。”

　　“是是是。”葛云翼拖长了调子，立刻换了张笑脸，坐到他身边的空位上，“你叶烨谁啊，哪怕是七老八十，也是最帅的老头是吧。”他这话说得有点无理，但是我们也知道叶烨不会介意，开得起这个玩笑。

　　果然叶烨扭了下身体，甩下葛云翼搭在他肩头的手臂，道，“七老八十你说谁呢，见过这么帅的七老八十？反正你七老八十肯定没我帅。”

　　“是，那是一定的。”葛云翼仍是仿佛玩世不恭的语气。

　　随着他这一搅合，我心情也好了几分，和他们一起聊了几句，叶烨便进入了正题。

　　“估计我也就在这两天了。”他平静地道，看到我和葛云翼想要说些安慰的话，他做了个“止”的手势，“不用安慰我，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要不是之前有小葛的一臂之力，我可能连这几个月都挨不过去。”

　　“阿纳他们现在已经不足为患了，”叶烨继续道，“就像之前说的，没有任何一个政权会允许他们这样具有威胁性的组织存在，所以和他们为敌的不只是我们几个，而是更加广大和更加有打击力的力量。但是……”

　　他突然咳嗽起来，喘了好一会儿才回过气来，那时我才真切地感受到，他的生命力正在丝丝缕缕地从身体内抽离出去。

　　休息了片刻，他接了下去，“但那并不代表着，威胁就不存在了。我们这些人，如今已经由暗处转向了明处，甚至有可能会成为多方竞争的资源。这其中会不会用到什么手段，就很难说了。所以，我给两个孩子各留了笔钱，当然，这钱不是给他们挥霍用的。”

　　我和葛云翼大点其头表示赞同，叶烨所谓的“一笔钱”不会是小数目，但小小年纪太有钱却不是什么好事。

　　“你们只知道这笔钱的存在，不会知道怎么支取，而他们连这笔钱的存在都不知道，直到他们有能力支取的那一天。”他又咳嗽了几下，“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他们遇上了一些与之相关的事情，需要远走高飞隐姓埋名的话，这笔钱可以作为他们的启动资金，同时，我提供给了他们一个基础的行动框架，因为我们不知道以后科技会怎么发展，所以在哪个基础之上的其他事情他们只能自行变通。”

　　我听着皱了皱眉头，对他所说的“有能力支取”那一句中潜藏的条件觉得似乎有些不寻常。

　　“看来你已经发现了。”叶烨微笑着看了我一眼，“既然叫你们来，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不好意思，我在没有经过你们同意的情况下，在两个孩子脑中各埋了个禁制。”对上我们的惊讶，他倒是非常坦然，“你们放心，这个禁制不会对他们产生任何的影响。只有当他们动用自己的能力超过了极限，或者说，他们的能力上升到了一个新的境地的时候，这份禁制才会被启动。”

　　“他们的能力……还会涨？”葛云翼有点结巴起来，最后总结成一句，“我靠。”

　　叶烨点点头，“是啊。”他低声道，语气却分明像是谓叹。他低下头，展开自己的手掌端详起来，仿佛是在看自己走过的轨迹。

　　他的手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却依旧见纤细修长，骨节不显，掌纹非常浅淡，只有三条主线清晰可见，他伸展了一下手掌，缓缓道，“其实在司马下落不明的15年里，阿纳曾经几次找过我，想要拉我入伙，他提到过，以我的天赋，如果能突破那一个界限，全新的世界会等待着我——就像他那样。那是我没有办法想象的位置境地，而且只有他可以帮我。”

　　“看来他对你挺忌惮的。”我下了个结论。

　　叶烨点点头，“没错，他不太敢动我，他怕真的逼我太紧，逼得我突破了那个界限，却依旧站在他的对立面，事情就会非常棘手。这也就是为什么当初秦萧和我接上头之后，他放弃了对秦萧的行动。”

　　“那你后悔吗？”葛云翼问。

　　“后悔？”叶烨转而看了他一眼，“要是我后悔，我们此时此刻就不可能在这里了。如果我归顺于阿纳他们，他们也会在最快的时间内耗尽我的精力，等待我的结局会比现在更惨——这一点我非常清楚。”

　　“嗯？”我觉得奇怪，“那是为什么？”

　　“因为他们不会容许我这样一个能扭转他们命运的人的存在。我这样的人，和我有类似能力的人，只要我们愿意，可以在别人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改写很多关键点，这种能力太过可怕，我们这样的人，本就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他轻叹了一声，“之前准备阶段的那三个月里面，我不断地自我鞭策，最终突破了的时候，我第一感觉是恐惧，丝毫没有那种欣喜若狂的成就感或者天地任我的自由感。”

　　“唉，你也别这么说，这次要不是你起了决定性作用，我们也成不了事。”葛云翼重新揽上他的肩，“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剑就只是一把剑，为善还是为恶要看在拿在谁的手里。你看看，在你手里，不是做了好事么，要是你站在阿纳那边，嗯……咱们这些祖国大好青年都要葬送在你手里啦。”

　　我白了葛云翼一眼，虽然他说的不错，但居然好意思称自己为大好“青年”，真是皮厚堪比城墙了。

　　叶烨也被逗笑了，“你可别说我做的一定是好事，这事情之后的走向没人知道，所以我才要给两个孩子留出这一笔钱。如果他们真的被逼迫到要动用自己的能力到那种突破界限的程度，那就说明真的情况紧急了，所以这是给他们一个转机。当然，如果他们到了六十岁还是安稳无恙的话，自然会有人联系他们，把钱转到他们名下，他们也能安享晚年了。”

　　我想问要是没活到六十怎么办，因为我看我家那小子惹是生非的本事，觉得他迟早自己把自己玩死。不过想想如果用不到这笔钱提前咯屁了那也是他自己作的，活该怪不了别人，于是便没开口。

　　叶烨已经把事情想得很周全，也预留出了变通的空间，我们想说谢谢却又觉得那太见外，好在我们的心思逃不过他的眼睛，他仍然是微笑着，说，“不用说谢谢，也不用客气，这是我最后能为我们这些人做的事情了。”

　　接着他又咳嗽起来，这一次咳得真是让人心都悬了起来，几乎转不过气来，我差点就打电话给司马让他现在立刻马上过来带叶烨去就医，结果手死死被叶烨抓住，他缓了好一会儿，才能开口说得出话，嗓音却因为咳嗽而有些哑了。

　　“我自己走回去吧。”他说，脸上现出难以隐藏的疲惫，“我没多少这样的机会了。”

　　我抑制住冲上脑门的酸涩，点了点头。叶烨有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拒绝了我们的帮忙，一个人慢慢沿着林荫步道往住院大楼走去。

　　十分钟不到的路程，他将近走了一个半小时。我和葛云翼跟在他后面，怕他一不小心跌倒。但他走得却很稳，虽然走个二三十步就要撑着树干歇一歇或者干脆要坐在沿路的长椅上休息一下，可他一直坚持自己走，尽力地抬头挺胸，迎着偶尔拂面而过的风，迎着树荫间斑驳的阳光。

　　停下来的时候，他会尽力地看四周，仿佛要把这世间的一切牢牢地印刻在眼底，铭记在心里。

　　林荫道的尽头，住院大楼的入口处，司马已经等在那里，看样子是站了很久，他依旧是面无表情，但我看到他的眼眶分明是红的，眼神也是我从没见过的温柔和顺。

　　“回来了。”他伸手扶住了叶烨，叶烨看上去也已经体力到了尽头，顺势就靠到了他身上。

　　“就送到这里吧，”叶烨说，“谢谢你们，我们……”他也许是想说“再见”，也许是想说“后会有期”，但觉得似乎都不太恰当，便改了口，“你们回去吧，家人在等着你们。”

　　我“嗯”了一下勉强点了点头，仰起头怕眼泪很丢脸地滚下来，导致自己的硬汉形象不保。我拍了拍他的肩，豪迈道，“黄泉碧落，总有再见之日！”

　　叶烨有点惊讶，但很快回过神来，笑着说，“好。”

　　葛云翼拥抱了一下他，看上去并不敢太用力，他拍了下叶烨的背，道了声“好兄弟！”声音也明显哽咽着。

　　最终，还是要分别，我们看着叶烨在司马的搀扶下，慢慢地走着，身影消失在了走廊的转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