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最终还是没有跟着船回去。
因为当天傍晚,秦萧的情况突然间恶化,他已经再也等不起了。叶烨和司马多方联系,一边砸钱一边施压,在我听了司马切换了六种语言打电话之后,终于我们在午夜之前乘专机飞离了东方站所在的冰穹,并在次日五点前搭上了飞离南极洲的军用机,十一点前我们就办完澳大利亚的入境手续并直接把秦萧送入了墨尔本最大的医院。
秦萧昏睡了整整五天。在这段时间里面,我们几个轮流看顾着他。其实说看顾,也的确就只是看而已,他一直昏迷着没有醒来,体温和心电图一样地忽高忽低,浮肿不但没有消退,似乎还更严重了一点,脸显得又白又胖,以至于他昏睡的时候,样子居然显出几分婴儿般的不合时宜的安稳。
我看着他的时候,时不时地就会感到难过,他那样曾雷厉风行,充满传奇色彩的一个人,如今却是强弩之末。我期待着会有转机出现,如果真的有人能战胜病毒,秦萧真是最好的人选,因为要战胜病毒病毒,在没有针对性特效药和广谱抗生素的情况下,人体自身免疫是最重要的对抗机制,而他时常飙高的体温也表示他的身体在奋力战斗。
我心里想着,总会有第一个人有足够的免疫能力来对抗这种病毒,而秦萧坚毅的个性,良好的身体素质,没有理由不成为那第一个人。然而……
第六天的清晨,秦萧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望望四周,眼神中一片清明,没有丝毫的困倦,看上去还算精神。他抿嘴笑了笑,清晰地说,“我饿了,给我去买个粥吧,最好是港式的生滚牛肉粥。”
那时看顾他的人正巧是我,看到他醒来高兴过了头,也没多想,“嘿”了一声说,“你这小子。”然后就打电话给其他几个人,并说了他的要求。我记得酒店到医院途中有一家不错的广东人开的茶餐厅,这样他们过来就可以直接带过来。
葛云翼和叶烨先到了,脸上却没有什么喜色,秦萧见了他们俩打趣似的口气说,“啊,我还以为能吃了呢,看来还得等一会儿。”叶烨看看他,扯了扯嘴角,都没想要假装笑的样子。倒是葛云翼解释道,“司马在店里等着,我们就先过来了,也快的,不用心急哈。”
果然司马没多久后就到了,秦萧也没在意我们围观,自顾自地吃起来,我都怀疑他嘴里是不是品得出咸淡,但看他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估计还是能尝得出味道的。
期间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司马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虽然有时候会说上一两句话,但总体就是做旁听。叶烨显而易见地心情不好笑不出来,也不想多说,所以基本就只有我和葛云翼两个人在那里努力调节气氛。秦萧倒也笑着和我们扯上几句,还提起以前一些自己在海上的经历,不过他到底体力够不上,喝完粥以后聊了半个多小时,他就显出了疲态。
最后还是叶烨说,“你们先回酒店吧,我再陪陪他。”秦萧打了个哈欠,点点头表示同意。我们最后在病房门口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微笑着对我们挥手说再见,表情纯粹得让人感到心疼。
那是我们见他的最后一面。
当晚午夜十二点刚过,我们接到叶烨的电话,他极力控制着哽咽的声音,在手机那一头说,“他走了,你们过来一下,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叶烨再次动用了他的关系网,葛云翼和司马也协助了一把,最后得以把秦萧的遗体带回国内进行葬礼。
在葬礼上,我们第一次看到了秦萧的父亲,是个精神矍铄的老人,秦萧在外貌上和父亲非常相像,原本我觉得他严毅刚正,但和他老爷子相比,倒是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和顺儒雅来。
其实之前秦萧在聊天中多少透露过自己和父亲的关系并不算太好,因为父亲一直离家,所以父子一年到头见不上几面,有时候甚至三年都见不上一面。因此不夸张地说秦萧是和母亲相依为命长大的,虽然物质条件并不缺乏,但情感上却是有所缺失的。而秦萧父亲每次一回来就对配偶多有指责,把工作上治理下属的那一套拿回家里来使,这也让秦萧看不惯,虽然小时候嘴上不说,但“护短”心理让他对父亲诸多不满。
后来秦萧会和叶烨结识,也是因为母亲的关系。那时候他母亲生了病,要命的那种,他又被阿纳的人盯上,并且许诺说能治愈他母亲。他当时联系不上他父亲,也没有任何其他渠道了解事情经过,所以就答应下了阿纳的人说会加入。可后来那些人发现他平淡无奇,所以立刻放弃了他,并且因为他窥得了那个组织的冰山一角,那些人转而要追杀他和他母亲。
就是在一次逃杀的时候,叶烨救了秦萧和他母亲,了解事情的始末之后,又花了大钱来找人治疗他母亲,但最后还是难胜天力。虽然母亲走了,秦萧这笔恩情却记下了,自那时起,便开始不遗余力地帮助叶烨,而阿纳的人在得知他和叶烨接触了以后,不知为何产生了顾忌,停止了对他的追杀。
然而这一切,他父亲都是不知道的。
秦萧在最后的时间里面,把自己的后事安排得妥妥当当,其中也包括让叶烨代他向父亲道个歉,其实在他自己当上船长之后,就开始明白父亲的辛劳,虽然对父亲在家里面的有些做法还是不能原谅,但已经不像年轻气盛时那样轻易说憎恨——尤其是在他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憎恨以后。
我看到叶烨和他父亲在角落单独交流了一会儿,他父亲似乎再也绷不住,那种白夫人送黑发人的悲伤瞬时夺去了他故作坚强的伪装,他仿佛顷刻间老了几岁,神色落寞,就像任何一个不得已送子出殡的老父亲那样。
按照习俗,我在葬礼后还是在外面晃了一圈,又和葛云翼在一个常去的酒吧里面小酌了一杯,只是这都市的夜空下,满目的灯红酒绿光筹交错,在这种时候都变得无关紧要。而回家时儿子冲上来的一个熊抱,让我心里突然柔软,觉得自己真是上天眷顾,一家人和和乐乐如此幸福——虽然臭小子下一句话就是讨钱要买东西。
秦萧的后事办完之后,所有的事情似乎都渐渐平息下来。我不知道司马和叶烨有没有和之前各派的“实权者”们有所联系或者合作,如果他们有,那他们并没有让我和葛云翼知道,也没有把小葛牵涉其中。也许他们认为,这其中的很多事情已经超过了我们的段位,同时我也明白,这是他们对我们的保护。
之后我因为儿子要中考,精力都放在了那上面,于是彼此间也就偶尔打个电话问候一下。虽然我一直在关注各种新闻和各路消息,每每在看到某国政界要员或者商界人士落马的消息时,都会有所猜测。其中有部分是我之前就已经知道是阿纳那边的人,另外一些则完全是新面孔,我不清楚那究竟是他们在节节败退,还是是一场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拉锯战,不过从我和葛云翼一直都没有被找麻烦的情况来看,我更倾向于前者。
我仿佛看到,他们建立起来的铺展在全世界关隘要道的关系网络,正在缓慢地,却又是无可遏制地,分崩离析。
也就是这种笃信,让我有种万事已经尘埃落定的感觉,哪怕是司马,都透露说,这应该是是他最后一次传承了,他实在不想再让另一个年轻人背负上这样的命运与枷锁,让那个人的生活有翻天覆地的转变,虽然说,这种转变可能在一些年轻人看来是一件很酷炫的事情,但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明白那种挣扎与煎熬。
于是我觉得,仿佛我们可以就这样,安稳地,只操心于日常琐碎地,慢慢老去。
很可惜,那是一种错觉。
我儿子考过中考后的那个暑假,某一天司马突然打电话给我,他说,你来看看叶烨吧。
他的语气仍然那样无波无澜,但我却分明听出了落寞与悲伤。我心下一沉,看来一直以来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我驱车来到城郊的一处高档医疗疗养院,和葛云翼几乎是前后脚到达。我们俩在司马的带领下进到里面,穿过医疗大楼和住院大楼,再穿过一条林荫小道,就来到了大小堪比公园的医院后花园。
然后我们看到了叶烨。
要不是司马指给我们看,再加上我们再三确认,第一眼之下,我都不敢相信那是叶烨,一个才二十多岁,本该意气风发、风华正茂的年轻人。
他穿着白底天蓝条纹的病人服,坐在长椅上,闭着眼半仰着头,细碎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斑斑驳驳地撒在他脸上和身上,居然有一种静谧的美好。但福州7月的天气,热浪来袭时可以活似烤炉,他却穿着长袖长裤,而且从敞开的衣领还可以看到他还穿着一件底衣。
“你们自己聊聊吧,有事打电话给我。”司马把我们领到离叶烨不远处,便走开了。
我们俩点点头,踏上松软的草地,向叶烨走去。离开十几步距离的时候,他睁开眼睛看向我们,微笑道,“你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