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羡之叹了口气,说:“我感觉我知道的东西太多了。老头,长这么大,我第一觉得你应该不是一般的身份。”
老头讥笑道:“你是不知道山里那位的身份。一般人谁能守得住他。”
陆羡之觉得老头这句话里面包含了太多的秘密。
他索性蹬掉了脚上的鞋子,爬上床靠在他爹身边,问:“来,跟儿子吹吹您当年的丰功伟绩。”
屋里难得一个外人都没有。
老头大约是难得听到有人在自己面前附和了自己的一些陈年老话,激起了不少往事的记忆。他先说起了魏江:“那个魏江呢,野心大得很,大盛开国先祖也是军权出身,最懂这里面的门门道道。原来先祖是打算让我接了太御史,后来因为要守着这么一个人,一般人信不过啊。我那会年纪也大了,脾气越来越不好,想着等着哪一天不小心冲人家皇帝发火, 不如自己躲起来,所以就请圣上让我把这个毒人带走,藏起来。”
陆羡之不大相信,但是吹牛的事儿,随便听听就算了。
“老头你这个牛吹得不错,要是能让您再加个四五十岁,就更完美了。老陆,再来。”
老头重哼了一声,说:“臭小子,你懂个屁。我说的有部分可是真的。”
陆羡之不信,说:“我又不是三岁那会,你说什么我都信。要你真的是先祖身边这么信得过的人,您现在得多大了。而且,刚才人家太御史大人怎么没想起你来?退一步说,连我三叔都不知道你身份。那不可能。”
老头又哼了一声,说:“别说你三叔了,这世上知道我身份的人,早就死光了。”
陆羡之顿时从这句话中听出来一点弦外之音。
他翻了个身,趴在床头,看着老头问:“那老头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老头哼唧了一声,说:“我啊……啊,算了。告诉你你也不懂。屁点大,以为当个状元就了不起了,还当着你三婶面调侃你妹妹,反了天我告诉你陆羡之,要是没我啊你……”
陆羡之笑嘻嘻地接话,说:“没您我什么都不是,我懂!”
老头给他气了个够呛,说:“你懂个屁。”
陆羡之板着脸,说:“老头你够了啊,连着说我懂个屁两回了。我这个状元不要面子吗?你要是不想说就算了,反正过了今晚我们也不知道什么能见上面。……就当没见面得了。”
眼着看他要起来,老头一把扯住他,说:“去哪去哪啊?我让你走了吗?”
陆羡之说:“你说我懂个屁。”
老头一把将他按住,说:“我这是看你有想说的,让你先说。”
陆羡之左右看了好几眼。
老头见他不走了,又躺了回去,嘟嘟囔囔地说:“孩子大了,翅膀硬了,说三两句就立刻嫌弃爹了。”
陆羡之:“……”
屋里安静了半晌,陆羡之凉凉地说:“我先说啊?但是你得配合我点,我中间可能会有不少问题需要你来回答。”
老头翻了个身,说:“说啊。你不说我怎么回答你。”
陆羡之真是服了他这个嘴硬的爹了。
他自我闷了一会,开口说:“我来之前,钟将军让我们那的一个大夫送了封信给我,明说只给我一个人看。上面写了一些很多年前的事情。……他提到关外有一个外族国家,叫勒赤,里面的人会一种巫术,专门由女人下手。那种巫术,可以制造出瘟神这种可以霍乱世间的东西。”
他说到这,又停下来问了一句:“我记着你应该是四十多年前来到这里的吧。那之前这个毒人在哪?”
老头喃喃道:“在西部深山里,我爹死后,我才来这边。”
陆羡之轻呼:“诶?那不是我爷爷?他肯定比您牛。”
老头冷冷地看他,说:“不说正事了?”
陆羡之侧着身,笑笑说:“老头,我其实有个问题。你守着的这个人真是百年之前出现在定州那边的瘟神吗?”
老头:“……”
陆羡之定定着看着老头。
半晌没等到回应,心里边的答案却渐渐出现了。
半晌,他自己先说:“四十多年前,你带回来到这边的瘟神,该不会已经不是爷爷他们一直守着的那个了吧。”
老头的视线往他那边看了一下,叹了口气,说:“既然钟将军都告诉你了,我也不瞒你。现在山里的这个确实不是百年的那个。”
传闻中的瘟神不老不死,但却在四十多年前,忽然疯了。
发起疯来的人,谁都挡不住。
为了达成自己守住瘟神的执着,他们陆家牺牲了好几条人命,和前一位瘟神同归于尽,死于火海。
本以为这样也算是了却了先祖的心愿。
这牺牲也值。
谁知道,那瘟神死去不到几年,新的瘟神又出现在定州。
陆羡之听完之后,大致将当年的整个线索捋了一下。
这事经历了百年,谁都不知道中间还有这么一个纠葛。他看了一眼自家老头,说:“那十几年前,出走的毒人是你这里的吗?”
老头有点吃惊,压着声说:“你怎么知道的?”
陆羡之问:“钟将军在信里告诉我的。”事情其实很繁杂,但他不怎么想跟老头说那么清楚。
老头支吾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不小心……也怪我,心软。明知道毒人是绝对不能让他离开山里的。”
陆羡之笑着说:“难得啊,老头你也知道自己做错事。”
老头白他一眼,说:“这是大事。小是小非耍个赖无伤大雅,大是大非之前必有原则。小时候教你的,不懂啊?”
陆羡之低笑,说:“三个爹里就你最喜欢在我面前摆谱。”
老头翻了个身,不理他了。
陆羡之长长地吁了口气,忽然说:“爹,你知道荆卫明有个儿子吗?”
老头没好气地说:“提他干嘛,那玩意老子就看不上,忘恩负义的小子。当年要不是我赶到啊,现在定州还在不在都不知道。”
陆羡之问道:“那你一定认得他。他长什么样?”
老头吐了四个字给他。
“人模狗样。”
哎,怎么动不动就那么生气啊,他也没说什么啊。荆卫明在世人眼中本身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对钟将军来说是个好手下,总归他还是想知道这个人当年究竟做了什么。
但是老头犟起来,谁都撬不动。他想知道答案,还得自己仔细哄着点。
陆羡之抬起手,顺着老头板直的背按了两下,力道正好。
老头顺势翻了个身,说:“还算有点良心,别太重啊。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你造。”
陆羡之坐起来,低头问:“打小就我给你按的,我能按不好?哎,爹啊,告诉我,人长啥样?这个人挺重要的。他当年创建了一个什么帮派,做了很多作奸犯科的事。这些年也不知道他们哪儿弄来一些和毒人身上差不多的毒,让定州那边出现了毒疫。”
老头哼了一声,说:“雕虫小技。这世上啊我就没见过比毒人身上散出来的毒更厉害的玩意。不过也算你小子有点本事,能找到这个上面来。”
陆羡之道:“那是会告诉我了?”
老头哼唧了半晌,推开他翻身坐起来,指使他说:“去拿纸笔来。”
陆羡之三两步跑去隔壁拿了纸笔,回来的时候老头已经盘坐在**了——老头年纪大了之后,越发的懒。从前特别能装的时候,动纸笔的事情绝对要在桌子上做。
陆羡之端着纸笔墨砚,站在房中,故意问:“不上桌啊?”
老头抬头,说:“少废话,下面垫个什么玩意不就好了。”
陆羡之忙从旁边抽了个布,垫在下面,将纸铺在上面。
老头抓着他的胳膊,稳住自己,还板着脸说:“最近总觉得身子乏,年纪大了总归是不如年轻时候那么利索了。”
陆羡之听惯了老头在自己面前摆谱,忽然听他说这种明显示弱的话,特别别扭。
“我记得钟将军比您大了一轮吧。人家天天在边关呢,吃穿住可都没您讲究。”
老头又哼了声,说:“小兔崽子,说句好听的不会啊?”
这算是重话了,陆羡之怕打扰他作画,嘿嘿了两声,说:“我说您比钟将军硬朗呢,别在我面前装老。”
老头依然嫌弃自己说话不好听,哼哼唧唧了半天,纸上的画才渐渐现出来。
“兔崽子,我可提醒你,遇上这个人,你要是身边没带着个身手不错,先跑。”
陆羡之盯着这画上的人,觉得有些眼熟。嘴上含糊地问了一句:“为何?”
老头低声叹气,说:“你可知当年钟将军为何器重他。并不是因为他心性有多纯良,有多明是非。是他善杀敌,懂良策。你想想看啊,钟将军的年纪哪怕是十年之前,也已经不算小了,要是这个荆卫明真的有那么靠得住。钟将军早就该把他位置传给他了,是不是?”
陆羡之缓缓地点头。
“说的甚是。”
老头低声继续说:“这样的人才,若是能为大盛所用。钟将军必定是高兴的。可惜造化弄人啊。”
陆羡之想起钟将军后面所说的关于罗竟天亲妹罗竟泽的事情,便又问了一句。
“当年是老头你亲自去把人抓回来吗?”
“那不废话吗?”老头低声骂道:“你二叔简直就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毒人的事情我告诉他,他就颠颠跑去跟老三说了。”
瞿威知道,那就等于大盛朝某些人知道。
陆羡之一时间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盘巨大的棋盘当中,自己身不由己地在棋盘游走。
瞿威当初说的那句——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待在家里,我们兄弟几个养你一辈子也不算是什么事。
若是不参与其中,大概就真的不会走到现在这个境地了吧。
半晌,老头收了笔,看着纸张上的人,呼出口气,说:“好了,大致就是这幅人模狗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