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羡之猜得不错。
他先到了山坳里。
树丛下比他想象中要好,能看地到的地方都被整理地利落,没有上山时,路上见到的那么多的凹凸不平的山石和不知道里面藏了什么东西的草丛。
不管往哪儿伸脚过去,都是实地的感觉。
心一瞬间踏实了下来。
前方有人提着灯笼,往这边探身,问:“少爷吗?”
太叔泽正要开口,一阵风从后面刮过,他下意识想避让,后面却传来了陆羡之的声音。
“哎,喊谁少爷呢!你们少爷我在这儿!”
陆羡之原来想着冲下去,借着冲力跑到家人面前,谁想太叔泽原来打算让的时候,又忽然站在原地,硬生生地把路给他挡住了。
于是他一个刹不住的力道,扑在了太叔泽的背上。
太叔泽朝那边招了招手,道:“两位大哥。我是陆大人的朋友。”
门口那两位赶紧提高了灯笼,其中一人上来,说:“是另一位大人吗?瞧这模样,肯定是了。老爷在里面等你们了。……哎,少爷,您躲人家背后干嘛。都这么大了,还是小时候的脾气。”
陆羡之:“……”
太叔泽闷声笑了他一声。
陆羡之呵呵了他一句,说:“你给我等着。”
陆羡之先带太叔泽往里面走,低声说:“我爹这个人脾气不是很好。要是冲撞到了您,太叔大人不要跟老人家一般见识。”
太叔泽低声说:“我都没跟你一般见识,犯的着要你爹一般见识?”那我也太没见识了,这都能忘记他们来这儿的主要目的。
陆羡之往前快走了两步,回头说:“怎么样?我家,不错吧。”
太叔泽心说确实挺不错了,他起初以为这儿有多大,进来才知道,压根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种大户人家外面围一群大院子,里面又分出各种小院子。
这里就像是寻常的村落,外面不隔墙,里面每户人家就多一个篱笆。
出来接他们也不是陆家的下人,而是家里的邻居。个个和和气气,却没有卑躬屈膝的样。
两人一路往里面走,等接他们的人散去之后,太叔泽多问了一句:“接你们都是些什么人?”
陆羡之知道他想知道什么,低声说:“山上的乡亲。一会你有什么要紧问题想问的,你直接问。”
太叔泽:“……哦。”
两人走到最里面的一个院子。和外面的房子差不多大,太叔泽纳闷,心想传说中的守山人,就住这?
正犹豫间,里面的人大约听到了动静,先推开了门。
陆羡之抬头,没说话,先假惺惺地笑了。
站在里面的是一个身着极为朴素的妇人,开门的是站在他旁边的姑娘。
那姑娘低低地喊了一声表哥。
旁边的妇人伸手过来拉陆羡之,低声说:“瞧你,给我摆什么脸色,你表妹是听说你回来了,昨天就上山来专程等你的。”
陆羡之笑着把要上来的姑娘推了回去,转身先进去,和太叔泽说:“你先等我一会。”
太叔泽见他先把妇人扶进去。陆羡之不避他,直接了当说:“我回来是为了正事,表妹在这不方便,明天我让人送表妹下山。还有,三婶,我的事我自己有主意。老瞿都说不了我,不用说您了。”
那妇人给他说的脸一阵白一阵青,看太叔泽的眼神都不大自在了。
太叔泽转了身,全当自己不存在。
三人小声絮叨了几句。片刻后,那妇人带着姑娘离开这个院子。
太叔泽慢腾腾地走过去,说:“刚才人家姑娘看我的眼神都不大对了。”
陆羡之道:“您还在乎这个?走吧。”
陆羡之推门进去。
里面坐着个正襟危坐的老人,头发花白,老态龙钟。陆羡之开门的同时,他扭过头,目光稍有些浑浊地看着他,呼吸忽然浊了些。陆羡之低唤了一声爹,我回来了。
那老人才晃神回来,低声斥道:“大半夜地就往山上跑,家里人都为你受累。”
陆羡之嘴上告罪,脸上却是笑嘻嘻,他这会比在瞿威面前还要随意,指着自己身边的位置,拍着说:“太叔大人,坐这。”
老人再次抬起彦观察太叔泽,侧头低声问陆羡之:“你带回来的?什么人。”
陆羡之说:“圣上身边的。太御史刑司知道吗?”
老人眯着眼,又盯了太叔泽许久,嘀咕说:“这么年轻?上一任是谁来着?”
陆羡之可不知道这个,回头给了太叔泽一个眼色,说:“问你呢。”
太叔泽心想,这儿就真的什么官场礼数都没有了。
他低声回道:“上一任乃梁州魏锋行魏大人,六年前告老,我入司八年。接任刑司已有六年。”
老人似乎有些恍然,半晌喃喃说:“魏锋行……他爹可是魏江?”
太叔泽有些吃惊:“……正是魏江魏将军。”魏江是上一代大盛皇帝在位时候,权势最高的将军。大盛先祖当年十分忌惮他,将他的亲儿子收在自己身边控制,那便是太御史的首代。魏江死后,魏锋行才显露锋芒,但毕竟是圣上一手把控的人,直到太叔泽接手,魏家才真正意义上的从帝京圈中撤出。
现在在钟将军身份的魏天辰,就是魏锋行的第三子。前两个儿子也都在军中,常年居在边关。
这个老人其貌不扬,看着和普通人家的老人家没多大的区别,却在自己面前直接说出了魏江的名字。
他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陆羡之。
陆这个姓,好像在大盛朝中并不怎么出名,这些年真的名扬大盛的,也就一个陆羡之。大盛百年基业当中,要真是什么特殊人物,不应该这么寂寂无名。
陆羡之轻声说:“爹,我们来是为了正事,不是听你说早古人的。魏江我都不认识,不过他孙子,我替你见过了。”
老人似乎没听到他前面那句话,只听到最后一句,瞬间兴奋了些,问:“孙子怎么样?肯定比你小子好。你从小到大,就没让人省心过。”
太叔泽心想,魏天辰看着确实比陆羡之乖巧听话多了。
当然陆羡之这种有脾气的人,怎么可能夸别人比自己好。
“长得没我好看。一看他不是状元出身就知道没我聪明。虽然在钟将军手底下做事,钟将军还挺偏爱他的。不过还是我厉害点。”
太叔泽低头偷笑。
那老人便转头过来看他,当即收了父子俩自己的玩笑话,说:“后山……你们什么时候过去?”
陆羡之推推太叔泽:“问你呢。”
太叔泽有点服他。这父子俩说话太随便,想到对谁说就对谁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啊?哦,当然是越快越好。”定州那边的疫情耽搁不得,必须最快把消息带回去。
那老人点了点头,道:“那就明天吧。羡之你自己安排,山里的路你比较熟。”
陆羡之点头,随即问:“万一碰上人怎么办?”
老人说:“赶山里面去便是,我东西早就给你们准备好了。对了……打算几个人进去?我托人带的衣物不多。”
太叔泽直言道:“三个人。我和陆大人,另外还有个姑娘。”
让太叔泽意外的是,这个看上去脾气古怪的老人什么都没说,只是絮絮叨叨地和陆羡之吩咐,进山了不能皮,别拖人家后腿之类的话。
片刻之后,老人似乎又找回了自己说话的重点,问:“怎么突然要来找毒人了。是不是被鞑子那边发现了,还是……边关那边又出问题了。”
这么敏感的问题,陆羡之反倒是没丢回到太叔泽这边,他淡淡地说:“依我看是没发现。定州那边出现毒疫了,我专程是为了这个事回来的。”
老人一拍腿,嘀咕说:“我就知道肯定是坏事了。你三婶还想趁机把你的事情定下来,我看还是别了。这是大事,不能公私不分。”
陆羡之:“……”
太叔泽小声在他背后笑,说:“你家的人真找着急啊。”
陆羡之无奈,说:“大约还是怕我这么优秀的人半路飞了。”
太叔泽看着他耍嘴皮,在自己养父面前倒是比在瞿威面前要像个人样。
“这事我不想再多提了,免得伤了三婶的心。我也不是嫌弃人家表妹,是怕我这样的人,给表妹添堵。毕竟我长得比她还好看。”
老人脸色一沉,怒道:“说什么胡话。长成这样又不是什么好事。自古都说红颜祸水,你这样的叫祸根。”
太叔泽别开脸,心想这胡说八道的性子多半学的这位爹,太像了。
陆羡之也没让他乱说多久,先把在一边偷笑的太叔泽送出了门。正巧陆砚安置好了人,正要过来找他。
“少爷,说完了吗?”
陆羡之推着太叔泽,说:“正事说完了,你送太叔大人去休息,我再和老头子多说会话。”
陆砚往里面探头看了一眼,随后小声说:“上山前,我听我哥说,三老爷也送上来了几个人,我们是不是要小心些。”
陆羡之迟疑了下,低声和陆砚说:“知道了。我心里有数。”
送走了太叔泽,陆羡之又推门进来。
一眼看到正一点点钻进被子里的老头,几步跑上去,帮他把被子拎起来,说:“我还没说完话呢。”
老头把自己送进里面,示意陆羡之把被子给他盖好,舒心地吁了口气,说:“我不让你说了吗?也不看看山上有多冷,要不是等着你们,我早就睡完一个囫囵觉了。”
陆羡之感受着窗户外吹进来的徐徐暖风,无法理解他老爹口中的冷字是怎么说出口的。
老头闷了会被子,大约感觉到了闷,于是掀开了,躺着看陆羡之说:“有话要问我就说啊,再墨迹我都睡着了。”
陆羡之满脑子都是钟将军和何大人给自己的那两封信内容,再加上先前和太叔泽说的那番话。
隐情实在太多了些,让他一时不知道从哪儿开口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