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上是一条长14英尺的鼬鲨,它张着嘴巴,露出巨大尖利的牙齿,仿佛下一秒钟,它就要将身边的弱小鱼类吞噬。但它的威慑力也就凝固在那张开嘴巴的一瞬间了。因为,它死了。
鼬鲨,被浸泡在被水稀释的甲醛溶液中。为了巩固鲨鱼的外型,它还被200根针穿插它的身躯里。是的,栩栩如生的鼬鲨是一件艺术品。它长213厘米、高518厘米、阔213厘米,耗资5万英镑。
投影屏幕上呈现着英国概念艺术家达米恩•赫斯特于1991年创作的装置艺术品《生者对死者无动于衷》。站在投影屏幕前的人是穿着浅灰色休闲西装,相貌英俊,风度偏偏的彭哲。
绮菲艺术学院的第三阶梯教室里,300多个座位,座无虚席,所有的学生都眼望前方,分不清,到底他们是被那件震撼力十足的艺术作品吸引了目光,还是被魅力十足的讲师吸引了目光。自从彭哲成为了艺术鉴赏课的客座讲师之后,每次他上课,都有各个院系的学生来听课,甚至是外校的学生都赶来听课,有时候都“一座难求”。
在那一双双渴慕的眼睛之间,还有一双平静却深邃的眼睛,它们属于苏糖。苏糖一直在旁听彭哲的课,这不是学生对讲师的崇拜,也不是妻子对丈夫的欣赏,而是猎物对猎人的分析。
“尽管这鲨鱼“大得能把你吞掉”,而且“强大得令人生畏”,但它却弱得不能再对你采取任何攻击。因为在广阔的深海中,你弱小,你无助,你完全不是鲨鱼的对手。但是,当远离了深海,当鲨鱼变成了泡在防腐溶液中的尸体,它变成了死者,你就可以不再惧怕它,你甚至可以靠近它,围观它。你对它的不惧怕和无动于衷,就是死者和生者的距离。”彭哲长抒一口气,他热情澎湃的讲解让下面所有的学生都屏住了一口气,他们也随着他的舒缓而跟着舒缓了。
此时,苏糖脑子里徘徊的画面可不是那条巨大鲨鱼的死,而是血肉模糊的楚洛,只有一条小腿的丹尼尔,眼睛上插着叉子的苏敏慧,倒在血泊之中的朱蒂,动脉喷血的林肖和充满惊恐表情的米思聪和瑞贝卡。
她,能对他们的死,无动于衷吗?可彭哲为什么能对他们的死,无动于衷呢?
那天夜里,彭哲的解释声声入耳。苏糖清晰记得,在他的言论里,一系列谋杀的实施者是安妮。而彭哲呢,他至多就是一个深知内情而不去揭发的变相纵容者。
“我刺楚洛的那一刀,其实并不致命,他不会死。是安妮,安妮杀了他。我知道,那天,安妮去见楚洛,也只是想看看自己第一次费尽心力的作品挂在客户家中的样子。但没想到,她撞见了我刺楚洛一刀。”
“后来,我们两个离开了楚洛的别墅,走远了,才想起来,那幅画上喷了血迹,安妮也怕别人看到画会怀疑到她,所以我们返回去,要去拿走画。但我在门口看到了林慕曦,我还踢倒了门口的花瓶,我怕他发现我,我就拼命跑开了。”
“我只知道,安妮杀了楚洛;我也知道,林肖来勒索我之后,他就失踪了;但其他人的失踪,或者死亡,我真的不知道。”
“你说的蕾雅是谁?我真不认识。手帐本?手帐本其实是安妮送给我,然后我又送给了你,其实手帐本不是我做的。”
“豹脸胸针?你是说,那个我丢失的胸针,一直在安妮那儿?我真不知道。”
“黎秋雨……是,我确实见过她。在一次艺术家交流会上,她表示出对我的好感,但我不想和她扯上任何关系。至于你说的,她约过我去她的画室,可我从来没有结果她的邀请电话啊!我怎么会知道,为什么黎秋雨的画室里有豹脸胸针的碎片呢……”
苏糖冷笑了出来,在一众鼓掌的学生们中间,苏糖一边冷笑,一边跟着鼓掌。她祝贺彭哲的又一次完美的讲课,就像恭贺彭哲近乎于毫无破绽的说辞。
这世间有多可笑,明明两个人已经摊牌了,最可怕残酷的事实都摆出来了,苏糖也掀了自己的底牌了,可真相,真相依然是谜团。
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博弈!
就像一个法证学家说的:确凿的证据,在没有出现之前,真相,只是一个被揣测的故事。
蛛丝马迹,能符合一切的联想,但要给人定罪,却是透明的空气。
苏糖选择了默默。因为默默,是她唯一能持有的姿态。这个姿态代表了什么呢?代表了距离,代表了爱的消逝,代表了较量的真正开始。
“即便他们不是鲨鱼,我也不能对他们的死无动于衷。他们的死,不是一件艺术品。”苏糖暗自告诫自己。
掌声消失了,彭哲宣布下课了。有些学生离开了,有些学生却把台前的彭哲围绕。学生们争先恐后地提问,彭哲耐心又面带微笑地回答。气氛融洽,场景和谐。
苏糖也没有催促彭哲快点回去,她也只是安静地整理着自己的笔记,还把录着彭哲讲课内容的录音笔放入了口袋。
整理好了笔记,苏糖拿出了素描本,打开来,她一笔一画开始勾勒图画的轮廓。直到,学生们慢慢地都离开了,讲台中央只留下了彭哲一个人。
彭哲面带笑容地走过来,看到了在画画的苏糖,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动作温柔,感觉美好。
苏糖捧过彭哲的脸,在他的唇上轻啄了一下。然后,她把手探进了自己的包里,拿出了一根验孕棒递给了彭哲。
彭哲有些困惑,但他伸手接了过来,两条红线那么明显地揭示着一个事实。
“刚才……大课开始之前,我去了学校的洗手间……然后,就发现了这个结果。”
苏糖举起了自己正在画的画:三个人,有彭哲,有苏糖,还有新生命。
彭哲表情复杂地看着那张画,然后,他把苏糖拦入怀中,紧紧地抱着她。
两个人手牵手离开了大学,彭哲开着车子,载着苏糖向着他们别墅的方向开去。
一路风景不断在车窗外消逝而去,苏糖伸出手臂,她享受车外的风吹拂手臂的感觉。
“苏糖,你说,咱们的孩子,会更像你,还是更像我呢?”彭哲一边开车一边问。
“我在想,咱们的孩子,是会继承你的科幻力,还是江诣的艺术力呢?你们两兄弟的基因都那么好,咱们孩子的基因也错不了。”苏糖笑呵呵。
空气,好像突然被制冷了。车里没了声音,彭哲的脸色也暗沉下来。
苏糖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话一样,慌忙去看彭哲。
但是彭哲却在僵硬的气息里展露出一丝笑容:“那你希望,咱们孩子更像谁啊?江诣?还是我?”
“其实……我挺想念江诣的。”苏糖犹豫了一下,但她又坚定了起来。“一直以来,在我还不知道,我身边的人是彭哲的时候,我总是觉得,我不太爱江诣,无论他多么热情如火,多么才华横溢,我心里就是死心塌地的怀念着彭哲。直到……直到有一天,你告诉我,在我身边的人是彭哲而不是江诣的时候,我才发现,江诣这个人,早已经进入了我的心里,他深入骨髓,凝结在了我的每一个细胞之中。”苏糖用手指快速抹了一下就要溢出的泪。
彭哲眉头紧缩,脸上凝重的就像盘旋着一团浓雾。
“我不介意做替身。因为我相信,迟早有一天,你会爱上真正的我,而不是因为我和他有一张一模一样的脸!——这是你当初扮作江诣时说过的话。还有,你过去总是问我,难道,五年的时间,就敌不过那短暂的初恋吗?我现在回答那时你的问题:五年的时间,早已让彭哲一点一滴地消逝了,最后留在我心里的,是每天都在我身边的江诣。”
彭哲冷笑了一下,苦笑了一下。
“苏糖。对你来说,是不是因为江诣是个没有少年时代的屈辱,没有扭曲,没有身份调包,也没有掩盖杀人罪行的人。他干干净净,他一帆风顺,他风光无限,你才发现,比较起那个有着污点的彭哲来说,你更爱江诣?”
“不是的。对我来说,谁更爱我,谁给了我更多的快乐,我就会更爱谁。爱情,是最自私,最自我的感受。我说不了谎,因为我也左右不了我的心。我爱江诣,很爱。”苏糖侧头看了一眼在开车的彭哲,彭哲却一直两眼直视前方,但眉头的那团浓雾没有消散。
车子继续开动着,窗外的风景一直一路飞逝。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直到,车子在他们居住的别墅前停了下来。在两个人就要下车之前,彭哲开口了。
“那你爱江诣什么?”彭哲转头问苏糖。
“热情如火,奇思妙想,灿烂疯狂,甜言蜜语,温柔有趣。而且他爱我,比彭哲还爱我,他宁愿和一个死去的人竞争,也不肯放弃一个不太爱他的人。他执着,坚定,从不吝惜于自己的付出。”苏糖看着彭哲,她认真地回答他的问题。
彭哲低下头,沉默地转身,拉开了车门,走了出去,只留下了在车子里凝神而思的苏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