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糖进了电梯,电梯门关上,她按了电梯里的负一层按钮,这完全是按照江诣的提示在进行。很快,电梯停了,电梯门打开,苏糖走出了电梯。
这一层,不同于楼上的“艺术展馆”风格,它更像一个艺术家的工作室,至少,首先进入苏糖视线的区域里就摆着画架、画板、素描纸、碳铅、炭笔、水桶、一大堆凌乱放置的颜料、油画笔、油画刀……
很显然,这是江诣进行艺术创作的区域,看起来和普通的艺术家工作室也没两样。不过,一道突然亮起的投影却马上推翻了苏糖的感受。
瑞贝卡蜷缩在墙角,她眼神中充满惊恐和哀伤,她已经没有了反抗的力气,她甚至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面具人站在她身前,缓缓蹲下,伸出带着黑色手套的双手,然后扣住了瑞贝卡的喉部。眼睛可见的,那双手越来越用力,瑞贝卡满脸憋红,青筋爆出,她叫都没有叫出一声,很快,她的眼睛不动了,维持着张开的状态,面具人放开了手,瑞贝卡整个人也不动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瑞贝卡坐在墙角,因为死亡而一点一点僵硬。
镜头切换,巨大的鱼缸中,鲜艳颜色的热带鱼游来游去,灯光照射下,形成了一种幽静的美感。面具人抱着瑞贝卡——由于尸僵的作用,她维持着死亡一刻的姿态,他把她投入到鱼缸中,瑞贝卡缓慢沉底,头发在鱼缸中随着鱼的游动而飘来飘去。死亡一刻的眼睛依旧瞪着。
苏糖走去了画板的位置,她仔细看了看油画板上还未完成的作品:那是瑞贝卡,她沉在鱼缸底部,眼神哀怨如花,头发四散如游鱼。如果不是看过瑞贝卡的尸体,只是单纯第一次看这幅油画,画面竟然给人一种哀伤却也惊艳的美感。
“他在反复回味着她的死亡,他才能保持着创作作品的感觉。”苏糖因为知道了这个状态而感到惊悚和痛心。
再向里走,苏糖看到了一片雕塑制作的工作区。简直有点像个小型工厂,因为区域内摆着捣泥机、切割机,角磨机,电转这类机械用具,还有一些整块整块的泥模堆在地上。那些雕刻要用的雕塑刀、石雕凿、石雕锤、比例弓把和点型仪也都零散地被扔在了地上。
“你到底是谁?你是江诣?啊——疼——”
苏糖听到了突如其来的声音,寻声望去,她看到了另一台投影仪也在工作。
“你不是来买画的,你早就想好了要把我从画室带走,是不是?”
“啊——”
“呜……”
“是啊,死,也没什么不好……”
投影的视频上是被全身捆绑的黎秋雨,面具人握着纹身针在她的身上纹下了五线谱和音符。黎秋雨在剧痛之间发出了惨叫,但面具人却无动于衷,依旧十分仔细地用纹身针在她的皮肤上“创作着”。
视频是分段剪辑又拼接在一起的,它再现了黎秋雨从活着到死亡的过程,声声惨叫和最后认命的绝望都十分清晰地展现在苏糖的眼前。尤其是叫声,简直能抓裂人的心脏,而苏糖那感同身受的神经也使她觉得,那一针一针仿佛就游走在自己的皮肤上。
就在隔着几米的位置,苏糖看到了一尊未完成的雕塑作品。她走过去,看到了雕塑泥模上刻着五线谱和音符。泥模的旁边有一台银色的冰棺。透过冰棺的玻璃向里看,苏糖看到了已经冻得全身都是白霜的黎秋雨的尸体——但她全身的纹身图案依旧清晰可见。
苏糖抱紧了肩膀,她感到非常冷,她有点分不清到底是她的内心寒冷,还是她所处的环境寒冷。抱着肩膀,打着哆嗦,一瘸一拐,艰难前行。苏糖几乎屏住了呼吸,连喘气都不太均匀了。她觉得自己好像闻到了什么味道,那味道令她头胀又恶心。
灯光忽然变得黯淡下来,随即又出现了一道道五彩斑斓的亮光。美妙空灵的女子歌声响起了,伴随着光影的闪动,让一切显得迷幻美丽。原来,墙壁里镶嵌的巨大水族箱构建了眼前的美轮美奂。
头颅、四肢、胸膛、或者是完整的一个,总之,那些泡在水族箱中的都是人类残破的尸体。
苏糖只要瞥一眼,她就看到了,她的眼睛没法欺骗她。苏糖站在水族箱前停下,她擦了一下从额头渗下来的汗珠,她盯着水族箱中的游来游去的漂亮的热带鱼看着,终于验证了她心中的猜想:鱼,都是假的。但是尸体,却是真的。那看起来清澈的,也不是水,而是保存尸体的防腐溶液。
“你对它的不惧怕和无动于衷,就是死者和生者的距离。”
江诣课堂上讲的那句又回响在苏糖的耳边了。
苏糖看到了张农园,那个老年园艺家,他的上半身保持完好,可下半身的腿部却与上半身分离了。他泡在溶液里,他闭着眼睛。如果秦明轩知道出现在他家别墅花园里的雕塑原型此刻被分尸躺在水族箱里,他恐怕一辈子也走不出这个恐怖阴影了。苏糖这样想着,她多么不希望自己的分析是真的,但眼前的事实就是对她推测的残酷认证。
“Sugar……”
苏糖听到了江诣叫她的名字,但这一次,声音不是来自于墙上的音箱,而是就在她的身旁。苏糖一激灵,吓得全身抖了一下。
啪——啪——啪——啪——
墙壁上的灯开始熄灭,水族箱里的灯开始熄灭,一盏一盏灭掉,空间越来越黑暗,苏糖吓得要原路返回,她拖着残破的膝盖拼了命地跑着。
“Sugar……”“Sugar……”“Sugar……”……
江诣的声音一直在苏糖身边飘**,像个魂灵不散的魔鬼。
“啊!”“别靠近我!”“放开我!”
苏糖感觉到有人拍了她的肩膀,但离开了;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臂,但放开了;有人从身后把她抱住了,但又放开了。最后,她还是没有逃脱,因为有人把她拦腰抱了起来,抗在了肩上,带着她进了电梯,又把她抗出了电梯。他把她塞在了一把椅子上,还用绳子给她固定在了椅子上。
啪!灯亮了,苏糖看到了身处在一片“苏糖”之间的男人——他带着黑色的面具,然后他缓缓摘下了面具——他是江诣,他带着苏糖回到了都属于苏糖的那个展览大厅。
墙上的各种画着苏糖的油画,墙下的各种以苏糖为原型的雕塑,此时此刻有一种强烈的对比之后的讽刺感。
苏糖被牢牢地绑在了椅子上,她和江诣两两相对,默默无言。
“其实,在我很小的时候,我记得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的路上,看到有个叔叔用石块砸死了一只流浪猫。那个叔叔在猫咪死后就离开了。我走过去,蹲下来,看到猫咪头上都是血。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血,我就感到很快乐。然后,我从我的文具盒里拿出了削笔刀,我就试着把猫咪的肚子割开了……猫咪的血一下子流出来,我还用手去摸它的内脏……那感觉太神奇了。我知道从那次以后,那种感觉就埋在了我的心里,它就像随时都会被挑拨的热情,它跃跃欲试,不可遏止。但你相信我,我真的试过,去压抑那种快乐。要不是安妮的那只猫,它的血飞溅到你的画像上……我真的可以一直压抑的……”
江诣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后他又把手举在了苏糖的眼前。
“我……我……相信。因为……你也是每次……在情绪剧烈起伏的时候,才会特别想去……”苏糖没有说出“杀人”两个字。
“说来也怪……无论是喜悦还是沮丧,我总能遇到一些人,他们的某一瞬间那么打动我,让我忍不住想要了解他们,然后‘创作’他们!”江诣叹一口气,他看起来十分茫然和无奈。
“创作……”苏糖重复了这两个字。苏糖想起了那幅自画像:用色怪异,脸部扭曲变形,色调暗沉压抑。画面上还布满了红色颜料溅成的痕迹。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之间就很有**,很想把颜料都喷上去。”
“你又‘入境’了,发疯了。”
那幅江诣的自画像,那猩红的颜色,给了苏糖很大的启发。她开始分析江诣的创作风格。尤其在苏糖接手了安妮的工作之后,她发现了低调神秘的艺术家炎宜辛,苏糖就嗅到了一些异样的端倪。她分析了Forever几乎所有开展的项目:锐芽、玩偶先锋、星球艺术展、植物艺术家、avant、sefl-art-mall……Forever经营的 6年,22个大型项目,287位合作艺术家,5825件展品、艺术品、商品,45个合作伙伴,苏糖把这些资料通通做了资料整理和对比分析。她发现了一些惊人的现象。
那就是,像炎宜辛那样的艺术家不只一位,按照他们参与forever主办的展览的时间顺序来列表,苏糖还能找到遗憾之泪、炎宜辛、薛鸣、费奇、欧沁……这些低调艺术家们的创作目的都不是集中在艺术作品的拍卖或销售上。他们每次的简介都是寥寥数语,他们的作品也总是摆在不显眼的角落。
为了验证心中的猜想,苏糖研究了这几位的作品和他们对应参与的项目。另外一个诡异的巧合就发生了:他们的作品总是有着和失踪者相关联的细节。比如摄影展上的表情连拍照片;秦明轩家的半腿园丁;比如星球艺术展上的油画……这样,苏糖就把江诣的创作风格的更迭改变与炎宜辛、薛鸣、费奇、欧沁、遗憾之泪的作品风格进行对照,他们的创作风格与江诣不断尝试的创作风格总是发生着惊人的吻合。苏糖把他们的简单资料交给了老沈和纪骏。
“同学,能借我一下你的笔记吗?老师讲得太快,我没跟上。”
“好啊。”
那次江诣的课堂上,苏糖就是利用借笔记的方式和老沈派来的“接头人”做了“线索的交换”。
我们调查过炎宜辛、薛鸣、费奇•布朗和欧沁,他们注册的工作室的地址不是变成了仓库,就是废弃多年无人居住的房子。这是写在笔记本上的信息。
苏糖心里很清楚,那么多失踪者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有找到杀人屋或者藏尸处,才能证实杀人行为,才能定罪。
几乎绝望的情况下,根据江诣的艺术鉴赏课,苏糖想到了forever转让股份之前在推行的最后一个项目:self-art-mall(上海),这个项目中增加了一个和广州的self-art-mall不同的艺术家:曲深明。做为一个概念艺术家,他的风格是江诣近期最欣赏的风格。
于是,苏糖在“接头人”的笔记本上写下了“曲深明”这个名字。这是苏糖最后的推测,也是最后的希望。
“是的!创作!你为什么一定要干扰我的创作?我们本来可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长长久久地在一起的!为什么,你要抓着不放啊?”江诣忽一下站起来,忽一下走到了苏糖的座椅前。他的脸就像大特写一样,进入了苏糖的视线,苏糖能感觉到江诣无比愤怒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