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钟头后,李俊荣被带到位于鲨鱼岛中部、背靠山塬的祠堂前。说是祠堂,除了祭祀开山填海在岛上繁衍数百年的李氏祖先外,平日里则是几大家族子弟读书的学堂,逢年过节还会举办各种典礼活动;遇到大事需要决断,岛主还会召集长老约正族长们在此议事。
此时此刻,岛上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聚集在祠堂正厅那块巨大的匾额下。与那些悬挂着“厚德载物”、“万世师表”、“天恩重沐”、“某氏宗祠”等光正题词的祠堂不同,鲨鱼岛李氏宗祠匾额上题写的竟是“圣光普照”四个大字。
李俊荣在“圣光普照”下站定,抬头看了一眼。这块巨大的匾额黑底红字,乍看之下竟似那阴曹地府之物,亮出血淋淋、阴森森的大口。这块“圣光普照”的匾额,据说是十多年前祠堂失火,原来那块匾被烧掉后才换上去的。
正厅中间供奉着一堆岛上先贤的牌位,牌位下居中的两把交椅空着,那是岛主和米夫人的座位,他们不来,没人敢擅自僭越。东首第一把交椅也空着,那里原来是爷爷李大应的座位,他从大长老的位子上退下来后,接任的曹大允嫌晦气便没去占那个位子。西首第一把交椅上那个身材高大、面色红润的老头子就是曹大允。他的弟弟曹占允占据了西首第二把交椅,块头比他还要大,一脸的凶神恶煞。曹大允接任大长老后,就把曹氏族长的位子给了曹占允。他俩各带了一个儿子,就站在身后。坐在东首第二把交椅上的是另一位长老金大弘。金大弘个子矮小,须发灰白,主动朝李俊荣点了点头,目光中还带了几分歉意。他跟李大应关系不错,李家几次跟曹家起冲突,都是他居中调停,才没把事情闹大。不过在李俊荣看来,金大弘太胆小了,除了和稀泥就没别的本事,要不是资格摆在那儿,谁会在乎他?剩下还有四个长老分别坐在曹占允和金大弘一侧。长老们之后,郎子孝坐到了东首第五把交椅上,范晋礼则坐在他对面,坐了西首第五把交椅。两人的座位很有意思:郎子孝是米夫人的女婿,偏偏跟李大应和金大弘这些岛上的保守派坐一边;范晋礼则跟对头李大用的靠山曹大允坐一边。米长贵在这里没有位子,直接走到正中间,在属于米夫人的那把交椅后面站定,算是代表岛主和夫人列席。范晋礼的手下李二用,就是李大用的哥哥,则带着一队民兵守在祠堂外。
李俊荣不知道这些座次是谁排的,总之貌似井然有序,其实皆是玄机。
李大用见李俊荣站着不动,便伸手推了他一把,跟着大喊:“嫌犯李俊荣带到!”
“啪!”李俊荣反手给了他一个巴掌。
“啊呦!”李大用大叫。
门口的李二用看了他们一眼,没动。岛上的人都知道,他是范晋礼的提拔起来的,从来都看不上这个不学无术的大哥。
李俊荣抬脚跨过门槛,环视在场众人,目光落在中间空着的两把交椅上,朗声道:“听说有人不想我回来,还有人想我死。现在我回来了,那些看不惯我的,想我死的,大可站出来,拿起枪——”他做了个举枪的动作,指向自己胸口,“啪!扣下扳机,我就死了,世界……清静了。”
众人都没想到他会突如其来的来这么一出反客为主,皱眉的皱眉,干笑的干笑,思量的思量,表情就像砸翻了酱油铺子,形形色色。
李俊荣举着“手枪”,踏前一步道:“怎么,只敢背后捅刀子,不敢当面站出来?堂堂鲨鱼岛,都他妈是敢做不敢当的孬种吗?”说完,就盯住了郎子孝。
郎子孝翘起二郎腿,优雅的用手指弹着扶手。
范晋礼很是意外,这小子是有备而来,来者不善啊!
“凡事,都要讲证据。”不知是哪个长老嘟囔了一句。
“证据?哈,哈哈,哈哈哈……”李俊荣大笑起来。
“祠堂之上,不得放肆!”又有长老出言训斥。
李俊荣面色一沉,指着大门口道:“到底是谁在圣光普照之下,干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心里要是没鬼,当初何必要我死,现在又何必怕我回来?”
“啪!”堂上有人坐不住了,怒而拍椅。
“怎么,恼羞成怒,想杀人灭口?”李俊荣也豁出去了,横竖自己都是他们的眼中钉,与其被他们对付,不如反过来叫他们不痛快。其实他也不确定哪些人参与了那件事,哪些人在背后操纵一切,可他顾不上,也懒得想了,让你们不痛快,就是小爷我最大的痛快!
“李俊荣,你大胆!”曹占允霍然起身,硕大的身板往那一站,跟犍牛似地压迫过来,有这号凶神恶煞在,也难怪曹家敢跟李家叫板。
“刚才是谁说凡事要讲证据的?”李俊荣道,“我不过就是想找点儿证据,就被人设计陷害差点死在海上。既然你们把我请来,那正好,小爷我今天就来讨个说法!”
“来人,把这个咆哮祠堂的放肆之徒给我押下去,打入水牢!”曹占允怒喝。
“事情没有说清楚就把人打入水牢,不妥吧?”一个声音不急不缓道。
谁都没有想到,第一个站出来帮李俊荣说话竟是平日里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金大弘。可偏偏就是这么个被人看不起的老头子,在堂上众人中资格最老、排行第二,还是岛上三大长老之一,谁都不能无视他的存在。
金大弘敲了敲烟袋子,道:“你们一大早把我喊来,也不说什么事情;要只是吵架,我就先回去打个盹儿了。”说完就要起身。
“金长老,”郎子孝摆正坐姿,道,“今天让李俊荣来,是想问问他,他把东洋人带上岛来,到底安的什么心。”
“不是你一直想跟东洋人合作吗?这些东洋人不是你请来的?”金大弘漫不经心道。
郎子孝一阵尴尬。这金老头是老糊涂了吗?他是想跟东洋人合作,可那是私底下说说、暗地里运作的,岂能拿出来摆到台面上来说。
李俊荣趁机挖苦道:“我就是看不上有的人成天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情。你要跟东洋人合作,行啊,我把人给你带来了,你们赶紧谈。看看怎么分钱,怎么牟利。让大伙儿也见识见识东洋墨水。”
郎子孝面子挂不住了,瞪了他一眼道:“我是去东洋留过学,是想学习东洋,那又如何?我总没有大半夜的偷偷上岛,干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吧?”
“李俊荣,今天,你得把带东洋人上岛的事情说清楚。”一个长老道。
“鲨鱼岛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上来的,以你的本事,只怕也过不了黑礁石那关,说,你们是怎么进来的?岛上谁是你的同伙!”另一个长老道。
“你啊!”李俊荣张口就道。
“你!”那长老气得胡须乱颤,指着他道,“血口喷人,该当何罪!”
“是下水牢,还是点天灯?”李俊荣瞪着那长老,“有证据,就痛痛快快拿出来;没证据,就痛痛快快跟我说——我们就是要你死,要灭你口。这样本少爷还敬你们是条汉子。怎么样,敢不敢?”
郎子孝微微皱眉,局面本应该是这小子在众人的质问和强压下仓皇应对、漏洞百出,继而被宗族长老们以私通外人、图谋不轨的名义定罪,名正言顺的处死才对,怎会变成现在这样任由那小子反客为主、咄咄逼人了?他望向对面,曹大允仍是不动声色,确实还不到他说话的时候;至于曹占允,那就是个莽夫,打架用刑还行,想对付李俊荣,还欠点儿脑子;最后是范晋礼,这家伙也一直在冷眼旁观。
“非礼西兮小姐、偷跑出岛、勾结东洋人意图不轨、蔑视宗法咆哮祠堂,这哪一桩拿出来,不该要重重的惩治?”郎子孝掰着手指头道,声音不大,却如针刺般扎入人心。
李俊荣冷笑一声,放眼望去那么多人想治自己的罪,也就郎子孝脑子清醒些,能把话说到点子上;其它人无不是尸位素餐、倚老卖老,一群行将就木的老东西,就只剩下拿身份和宗法来压人了。
旁边的范晋礼摇了摇头,也跟他一个感觉。
“你笑什么!”曹占允喝道。
“笑你们井底之蛙,笑你们鼠目寸光,笑你们不自量力,笑你们抱残守缺。”李俊荣丢出一串成语来。
“混蛋!”曹占允怒目上前,抬手就打。
“老二!”曹大允喝住了他。
曹占允指着李俊荣,道:“今天我非要替你爷爷好好管教管教你!”
李俊荣敏捷的躲开。
曹大允道:“李俊荣,你也别怪大家怀疑你。既然你心有不平,我可以给你一次机会。你大可说说,你跟东洋人是什么关系?为何要带东洋人上岛?”
李俊荣心中暗笑,曹大允啊曹大允,还好意思说给我机会,摆明了就是在挖坑下套,就等我自己往里跳,小爷我才不会上你的当,于是清了清嗓子,在众人“殷切”的目光中吐出两个字:“治病。”
“治病?”这个回答显然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给谁治病,治什么病?”有人喝问。
曹大允微微皱眉,岛上还真是人才凋零,这么一问,等于被那小子牵着鼻子走了,还怎么把他带进沟里。
李俊荣道:“天冷了,我爷爷风湿病发作,疼得受不了。我呢,听说西兮小姐那有好药,就想跟她要一点。西兮小姐答应得很爽快,约我晚上见面,我就去了。后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我心想爷爷的病没治好,情急之下就离开小岛,一路上那是险难险阻,险些丢了性命,好不容易才到了省城,找了个有名的郎中。”
“这跟东洋人有何关系?”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将信将疑。李大应有严重的风湿病,大家都是知道的,这几年已经严重到无法行动要卧床休养的地步。李俊荣抛出这个理由来,倒是让他们无从质疑。
“从省城回来要在宁波出海,正好有条东洋人的船要出海,我就搭船回来。”李俊荣道,“当至于我跟东洋人是什么关系,嘿嘿……”
“说,是什么关系!”曹占允喝问。
“你猜。”
“大胆!”曹占允最痛恨的就是李俊荣这等吊儿郎当油头粉面的浪**子。
李俊荣冷笑一声,心道这可是你们逼我说的,道:“其实东洋人是专程在宁波等我。”
众人更吃惊了。
“专程等你,那不就是勾结东洋人!”曹占允立刻一顶帽子扣下。
“专程等我,可不是为了我。”李俊荣道,“东洋人不知道从哪听说鲨鱼岛上有人想找他们合作,也不知道从哪知道我是鲨鱼岛的人,就特意等在宁波,还准备了一条轮船——就是我们来的那条,请我上船,想走我的门路,跟岛上做买卖。”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特别是郎子孝,面色微变。
李俊荣继续道:“要说东洋人也是傻,他们都不知道我在岛上根本就不受待见,是逃命出来的,还以为我是多么了不得的人物。我呢,也没骗他们,就说我爷爷是岛上的大长老,岛上除了岛主跟夫人,我爷爷最牛逼。他们还真就信了。”
曹大允眉角微颤,明知这小子是在胡说八道,可偏偏他爷爷还就是岛上的大长老,岛主夫妇之下的第三号人物,只不过得加上“曾经”。
李俊荣道:“有船搭,还不用掏钱,哪有不坐的道理,所以我们就一起来了。哦对了,还有一件事,十分蹊跷。”
“什么事?”众人被他吊起了胃口。
“《北斗邀星图》,在东洋人手上!”李俊荣语不惊人死不休。
“什么?!”这下连金大弘都坐不住了。岛上的人都知道,这《北斗邀星图》是前往鲨鱼岛的关键,除了几个熟悉水道的长老,没有这幅图,寻常人根本找不到鲨鱼岛所在。而鲨鱼岛上的人正是依靠得天独厚的海上位置和周围遍布的暗礁,躲过了官兵和海盗的无数次围剿,并以此为巢穴走私海上。只可惜后来《北斗邀星图》不知所踪,不想竟到了东洋人手里。
“你确定那幅图在东洋人手里?”曹大允道。
“千真万确。”李俊荣斩钉截铁道。
曹大允和郎子孝目光一碰,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疑惑。
“你说得那个道士,就是请来——”郎子孝敲敲脑袋,想起了方才在院中背对他们的那个身影,决定换个话题。
话音未落,祠堂外突然有人大叫:“不好啦,出大事啦,出大事啦!”
郎子孝不再问下去,打断了也好,打断了就有足够的时间去调查。
李二用跟两个民兵立刻上前把他拦下,不让他再大喊大叫。
一直站着没说话的米长贵突然道:“放他进来!”
李二用这才松手。
那人跌跌撞撞的冲进正厅,还在门槛上绊了一跤。
曹大允和郎子孝、范晋礼等人都觉得此人有些眼熟,一时又叫不出名字。
“什么事情慌慌张张的!”曹占允不满道。
“大大大,大长老,出事了,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谁出事了?”曹大允问道,又示意曹占允坐下。
“是,是少爷那边!”
“少爷?”众人吃了一惊。鲨鱼岛上只有一个少爷,就是岛主李希和米夫人的独子,李成元,今年十三岁。众人这才想起来,此人正是一直在李成元身边伺候的下人,李九。
“少爷怎么了,快说!”米长贵走上前,一把拎起李九。
李九被他提着,满头大汗道:“少,少爷他,中邪了!”
堂上一片窃窃私语。
李俊荣忍不住发笑,这就叫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不管什么事,总归是落在他们自家头上了;紧接着心念一动,这事儿早不来晚不来,还真是来得巧啊!
金大弘起身道:“依我看,还是少爷的事情要紧。”
“对,少爷要紧!”几个长老纷纷附和。
曹占允和郎子孝都望向曹大允。
曹大允思忖片刻,唤道:“二用!”
“在!”门外的李二用转身上前。
“把李俊荣带回去好生看管,听候发落!”
“是!”李二用走上前,对李俊荣道,“老弟,对不住了,请!”
李俊荣对李二用印象不坏,倒也没为难他,朝堂上众人拱手告辞,便抬脚走出祠堂。李二用让两个民兵跟着他。李俊荣突然压低声音道:“他们要是治不了李成元那小子的病,我院里那位爷或许可以帮忙。”
李二用一怔,想起方才李俊荣说请了个道士来给爷爷治病的事,便点了点头。
李俊荣被带走后,堂上众人便随李九往岛主一家居住的地方赶去。
一个时辰后,又是一大群人来到谢退思和李俊荣居住的小院外。
“李俊荣,快出来!”李大用见他们不在院里,冲屋里就是一通大喊。
“闭嘴!”米长贵喝止了他。
李大用悻悻退到一边。
米长贵望向范晋礼。
范晋礼掸了掸长衫,走到屋前,刚要开口,门就开了。
李俊荣探出脑袋,道:“呦,这么多人,又来抓我?”
范晋礼一拱手,道:“放心,不是抓你,是有事相求。”
“求我?”李俊荣故意道。
“不是求你,是来请你带来的那位道长。”范晋礼表现得很客气。
李俊荣把他拉到一边,道:“老范,到底什么事?”
院门口,李大用见两人窃窃私语,便凑到米长贵耳边道:“范晋礼跟他们就是一伙的!”
米长贵盯着门口的两人,没吱声。
范晋礼道:“是少爷,说是撞见了不干净的东西,中邪了。”
李俊荣道:“李元宝他们不是一个个自称法术高超吗,治不了?”
范晋礼道:“他们要能治好,我就不必过来了。”
“稀罕了,那得是多厉害的东西,能叫圣仙门的仙师们束手无策。”李俊荣撇了撇嘴,“这事儿啊,我说了不算。”
“可否让我见一见道长?”范晋礼道。
“见是可以,但我不保证道长愿意帮忙。”
“不试试怎么知道?”
“那就请吧!”李俊荣让出路来。
范晋礼弯腰进屋。
李大用赶过来也想进去,被李俊荣一把拦住。
“小子,让开!”李大用恶狠狠道。
“道长方外高人,岂是你这等粗鄙之徒能见的!”李俊荣自觉的充当起了护法的角色。
“大用,回来!”米长贵喝道。
李大用心不甘情不愿的朝李俊荣空戳几下,骂骂咧咧的走回去。
李俊荣朝他做了个开枪的手势,气得李大用直跺脚。
一刻钟后,范晋礼走出屋子,等在门边。
李大用想上前,被米长贵拉住。
李俊荣也没吭声。
又一刻钟后,谢退思慢悠悠的走出屋子。
“道长请。”范晋礼很客气,抬手在前引路。
谢退思点点头,拿起门边的竹幡,全然无视米长贵和李大用的存在,径直朝院门口走去。李俊荣跟在他后面。
三人走出院门后,米长贵突然道:“我跟他们去,你进去好好搜搜,看有没有那幅图!”
“好嘞!”李大用搓搓手,迫不及待的点了两个人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