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晋礼把谢退思和李俊荣带到一个三岔路口。
李俊荣停下脚步道:“范先生,你这是要把我们带去哪里?”
范晋礼道:“你想回李家村?”
李俊荣道:“回来当然要去看我爷爷了。”
范晋礼道:“你往李家村一缩,谁还敢来找你?”
“什么意思?”李俊荣不解道。
范晋礼道:“岛上不少人以为你死了,现在你突然回来,还带着东洋人来,岛上想见你的,想害你的,都会来接近你。你一去李家村,周围都是你爷爷的心腹,那些人哪里还敢冒头?”
谢退思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
李俊荣道:“你的意思是?”
“去金家村。”范晋礼道。
“金家村?”李俊荣讶道。
范晋礼高深莫测的一笑,道:“金长老宽仁明达,你们住在他那儿,岛上的人都放心。”
“岛上的人?”李俊荣心念一转,道,“看起来你是想让我拿自己当饵,把那些心怀鬼胎的家伙都给钓出来?”
范晋礼笑而不语。
“你跟李大用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了?”李俊荣话锋一转。
范晋礼不屑道:“李大用算什么东西,曹大允的一条狗罢了。曹大允看不惯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早晚要动手。”
李俊荣道:“说起来刚才他们死伤了不少人。”
范晋礼道:“所以还得多谢你们,给了他们动手的借口。”
“呦,你不怕他们啊?”李俊荣道。
范晋礼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道:“要怕,我就不会去海边了。他们在等机会,我何尝不在等机会?”
“你这家伙,狡猾狡猾的!”李俊荣笑道。
范晋礼道:“我得回去准备准备了,就送你们到这儿。我已经提前让人去村里给你们找了住的地方,你们到村口自然有人来接。”
“一个月前沉船那件事,你知道多少?”一直没说话的谢退思突然问道。
范晋礼一怔,想了想道:“那件事,很怪。”
“怪在何处?”谢退思追问。
范晋礼道:“从一开始就很怪,但我说不上来。这件事是郎子孝一手经办的,我没有机会插手。”
谢退思记下“郎子孝”这个名字,不再多问。
范晋礼拱手告辞。
一刻钟后,两人在金家村里的一处宅院内安顿下来。
李俊荣躺在炕上,重归鲨鱼岛的喜悦、滩头交火的刺激、范晋礼欲擒故纵的安排,都让他兴奋得难以入眠,翻来覆去了许久,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还是忍不住跟谢退思聊天,说鲨鱼岛的地势东南高、西北低,岛上的最高峰在中央偏东南角,山峰朝北朝西延展开去,好像一对手臂,将岛屿半包围起来,也挡住了从海上过来的大多数风暴。这里是岛上三大村落之一的金家村,村里的约正就是三大长老之一的金大弘。每个长老既是约正,也是族长,三大家族各自占据鲨鱼岛的一角。李家在岛上时间最久,本朝开国前后分成两支,他所在的李家当年因为是旁系,所以去了西边;嫡系的一支就是岛主李希那一支,占据了岛上中央最好的地方。不过风水轮流转,旁系的一支人丁兴旺,嫡系的一支子嗣单薄,几代岛主都是单传,身体也一代不如一代。曹家早年是水匪,大清禁海后走投无路投奔岛上,被安置在岛的北边;金家到的最晚,据说是从海上迁过来的,所以只能夹在李家和曹家之间的西北角,人丁也最少。至于米夫人的一族,是二十年前才迁到岛上来的。米夫人的老爹帮现任岛主李希的爹当上岛主,作为报答,前岛主就让李希娶了米夫人,米夫人的爹死后又把圣仙门传给了岛主的堂叔李元宝。
李俊荣念叨了一大堆岛上几个家族的事情,等来却是对面的阵阵鼾声,扭头一看,发现谢退思早就一动不动的睡着了,怀里还抱着那个装着《北斗邀星图》的竹筒。
院内传来一声响动。
李俊荣悚然一惊,从炕上坐起,披上外套,爬下床,抓起水缸盖子上的木勺,蹑手蹑脚的走到门前,又退回来,凑到窗缝前,眯起眼朝外望去。只见黑漆漆的小院里依稀有个影子,披头散发,衣袂飘飘!
“女鬼?!”李俊荣先是一惊,又是一喜,他活这么大,女鬼的故事听过不少,却从没撞上,有人说他是阳气甚旺,不干净的东西绕着走;转念一想,敢大半夜接近的女鬼,定是法力高深怨气极大,才能抗住他的一身阳刚之气。他回头瞅了眼仍在呼呼大睡的谢退思,心想老谢啊老谢,且看我先去探她一探,若是美艳女鬼,便不惊动你了;若本少爷敌不过她,你可要及时醒来。
谢退思像是听到了他肚子里的嘀咕,翻了个身,留给他一个肥厚的背影。
“女鬼姐姐,我来也!”李俊荣深吸一口气,抽下门闩,猛地拉开门板,刹那间阴风阵阵、困倦尽消。那女鬼就站在院里的那口水井边,一动不动,从身形看,依稀是面朝水井,像是在盯着井口看。李俊荣本能的握紧水勺,只消女鬼敢靠近,他就立刻给它来一下狠的。
“没想到你还能活着回来。”女鬼幽幽开口,缓缓转身。
李俊荣吓得后退了一步。
“怎么,才一个月,就都忘了?”女鬼盯着他,向前走了一步。
“你,你是……”李俊荣双手紧握水勺,这声音,竟有几分耳熟。
“有人要杀你。”“女鬼”继续道。
“碧,碧碧……”李俊荣终于认出她来,圣仙门四大仙君之一的朱碧碧,当初要不是她挺身而出、以死相逼,自己也没机会逃出鲨鱼岛。
“既然走了,为什么要回来?”朱碧碧停下来,望着他。
“我……”李俊荣差点脱口而出“我是放心不下你”。他知道这是最好的回答,尽管是假的,却能讨得女子欢心;可话到嘴边却生生忍住,他与朱碧碧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可分开数年后再见,分别时那份牵挂和情意似被时光冲淡,再难找回少年时那份心动牵挂的感觉了。朱碧碧虽是圣仙门弟子,却天性善良,对他亦是念念不忘。李俊荣自忖无法承诺伴她一生,又何必轻言撩拨?
“这一次,我保不了你。”朱碧碧的声音有些哀伤。
“碧碧……”李俊荣走上前,想靠近她,又停下。
两人相隔几步,谁都没有再往前。
“谢谢。”良久,李俊荣才挤出两个字来。话一出口,顿觉两人间的距离变得遥远。客气而生分。
“他们不会让你找到真相的。”朱碧碧道。
“你知道真相?”李俊荣忙问。
“哼……”朱碧碧冷笑,“你果然对那件事更感兴趣。”
“我……”李俊荣知道她在冷笑什么,也猜到她想听到什么。可他就是无法说出她想听的话,她要的答案。
“我不知道。”朱碧碧冷冰冰道,“我也不该来。”
“你,你也要小心。”李俊荣全没了平日里的潇洒机灵,每一句话都是那么吃力。
“用不着你操心!”朱碧碧转过身,丢下一句“他们还不敢拿我怎么样,看好你自己的小命就行!”便朝院门口走去。
“碧碧……”李俊荣无力唤道。
朱碧碧走了,悄然而来,翩然而去,仿佛不曾出现过。
李俊荣垂头丧气的回到屋里,把水勺丢回水缸盖上。
“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黑暗中传来谢退思的吟诵。
“唉!”李俊荣坐回炕上,蹬了鞋,仰面栽倒。
谢退思道:“人家姑娘一番好意来提醒你,你连句体己话都不给,真是榆木脑袋,该打该打!”
李俊荣道:“我又能怎样?带着她私奔?”
“可以啊,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可我们回来不是为了……”
“一时的执念,会让我们专注眼前;可专注眼前,又会无视很多周围的风景。就算我们最后达成目的,可回头再看,到底是得到的多,还是失去的多?你能说清楚吗?”
“谁能说清楚呢?”李俊荣喃喃道。
“执念如山重,佳人更难得。希望你不会后悔。”
李俊荣猛地坐起,道:“这件事一了,我就带她走!”
密室中。
“听说岛上来客人了。”说话的是一个把全身都隐藏在黑暗中的女人。声音不大,却有种摄人心魄的磁性。
“是,李大应的孙子回来了,还带了东洋人来。”答话的是另一个女人。
“他怎么会跟东洋人勾搭在一起?进来的海路,除了那几个老东西,不是没人知道吗?”
“这件事,是很奇怪。”
“人在哪里?”
“他们上岸的时候被李大用的人发现了,李大用的人跟东洋人交上了火,后来范晋礼的人也来了,三方都有死伤。”
“范晋礼?他倒是一直看不上东洋人。”
“范晋礼把东洋人交给李大用,只带了李俊荣和另一个道士走。”
“道士?”黑暗中的女人声音有了一丝波动。
“说是李俊荣请来给他爷爷治病的。”
“治病?哼哼!老家伙也没几天好活了,还治什么病!”黑暗中的女人干咳两声,“范晋礼明知道李大用是曹大允的人,曹大允原本就想投靠东洋人,他还把东洋人交给他?你说,他是什么意思?”
“夫人把他叫来一问便知。”
“叫来?何必那么麻烦。由他去,我倒要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夫人高见。”
“李俊荣那小子现在哪里?”
“金家村。”
“金家村?他不是回来给老头子治病的吗?去金家村做什么?”
“这个就要问范晋礼了,是他送他们过去的。”
“范晋礼,哼哼,今晚上他倒是小动作很多。”
“曹大允要找他的麻烦,他自然不会束手就擒。李大应就是前车之鉴。”
“让他们去斗吧,范晋礼截了李大用的胡,曹大允定会找回这个场子,说不定明天就火拼了。”
“夫人高见。”
“人,还活着吧?”黑暗中的女人突然问道。
对面的女人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夫人问得是谁,道:“活着,不少人想要。”
“他们,也配?”黑暗中的女人道,“你说,李大应的孙子回来做什么?他不怕死吗?”
“或许是……不甘心。”对面的女人小心翼翼道。
“不甘心?”黑暗中的女人突然笑起来,笑声中满是邪魅,“人不甘心,就会不自量力。一个没安好心的范晋礼,和一个不甘心的李俊荣,背后还有个快死的老家伙。嗯,事情是越来越有意思了。对了,你去告诉曹大允和小郎,就说李大应的孙子回来了,要找他们算账。”
“是。”对面的女人道。
“让他们去狗咬狗吧,我倒要看看他们都有什么本事。”黑暗中的女人双臂向上,语气变得严厉,“再过七天就是夜叉神的大祭,告诉长贵,该准备的事情,都要准备起来了。你们也要盯紧了,紧要之处绝不能出任何岔子。别什么事情都要我来费心。”
“晓得了。”对面的女人道,“夫人,听说少爷最近总往西兮小姐那里跑……”
“知道了!”黑暗中的女人没来由的一阵烦躁。
对面的女人不再多说,默默退了出去。
次日一早,李俊荣醒来时,谢退思正在院里打拳,身如猿猴,步履矫健,虎虎生风。李俊荣洗漱后,也跟着张牙舞爪了几招,两人便坐下来吃早饭。几只鸭子晃悠悠的从他们跟前经过,扭着屁股朝院外走去。
“岛上的空气,可要比城里好多了。”菜泡饭、咸鸭蛋、腌黄瓜、萝卜干,谢退思很适应岛上的生活。
李俊荣丢了块萝卜干进嘴里,道:“那件事,打算怎么查?我看你一点都不急。”
“越是紧要关头,越是要沉住气。”谢退思何尝不想早日找到真相。昨夜他本想好好思索上岛后的对策,可在船上破解《北斗邀星图》耗费真气太多,才刚开了个头就沉沉睡去,一觉到天亮。
“李俊荣,看谁来了,给我滚过来!”院门口有人喊道。
谢退思扭头望去,黑压压来了一大群人。领头的男子一身笔挺的西服,中等个头、斯斯文文。昨天被缴了械的李大用低头哈腰跟在他后边,手里还提着一杆枪,方才喊话的应该就是他。还有个瘦高个跟在另一侧,面无表情,看起来倒是比李大应更扎手。
李俊荣扒拉了几口菜泡饭,嘟囔道:“妈的还真不让人消停,一大早就来找麻烦。中间那个就是郎子孝,瘦子叫米长贵,米夫人的侄儿和头号打手。”
谢退思没吱声,回头继续吃饭。
李俊荣大声道:“岛上的狗腿子是越来越多了。”
“你说谁是——”李大用喊道。昨晚上他吃了范晋礼的亏,憋了一肚子火,正愁没地方发。
“谁跳出来,谁就是。”李俊荣道。
“你!”李大用涨红了脸,直接举起土枪。
“笨蛋!”米长贵扭头骂了一句。
李大用放下枪,隔空朝李俊荣踹了一脚,嘴里骂骂咧咧。
郎子孝在院门口站定,双手插在袖管里,不急不缓道:“李俊荣,回来了也不打声招呼,偷偷摸摸的藏起来,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吗?”
李俊荣把筷子一放,起身,双手抱拳,夸张的鞠躬到地,大声道:“哎呀呀,原来是女婿大人,女婿大人那么忙,居然亲自来请我,真是受宠若惊,受宠若惊哈!”
米长贵眼中杀机一闪而过。
郎子孝笑了笑,不以为然道:“既然回来了,有些事情,不如去说个清楚。”
李俊荣站直了,道:“带这么多人来,我不去都不行喽?”
郎子孝做了个“请”的手势。
李大用在旁边喊道:“识相的就乖乖跟我们走!”
李俊荣道:“我还真不能跟你们走。”
“为啥?”李大用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借口来拒绝。
“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李俊荣话锋突变。
谢退思一口腌黄瓜喷在碗里,幸好背对院门,别人看不到他的表情。
郎子孝、米长贵、李大用等人一时也没回过神来,怎么就扯到生娃上去了?
李俊荣道:“想我爷爷年事已高,心心念念最盼的就是我能给他添个曾孙;而我呢,洁身自好、五毒不沾,连个女人都没有,真是愧对他的养育之恩。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连他的面都没见着,就被你们堵在这里。你们就忍心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看不到孙子,一个满怀孝心的青年见不到爷爷吗?我难道不该先去他老人家跟前磕头认错,先去找个女人来延续香火,再跟你们走吗?”
李大用瞪大了眼,动了动嘴,不知该说什么好。
米长贵翻了个白眼,走上一步,亮出了手里的短棍。他从来都是能动手就不吵吵。
郎子孝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心想可不能由着这小子胡说八道,道:“先把你自己的事情说清楚,再去见你爷爷爷不迟。”
“子孝老弟,一大早的带人来金家村,也不提前知会一声,偷偷摸摸的就想把人带走,唱得是哪一出啊?”院门外又传来范晋礼的声音。
郎子孝道:“哪一出,唱了就见分晓。”
范晋礼在他面前站定,斜了李大用一眼,吓得李大用往后一缩。“我要是不答应呢?”范晋礼似笑非笑。
郎子孝不想节外生枝,道:“夫人有令,带李俊荣去祠堂问话。怎么,范先生连夫人的话都不听了?”
范晋礼道:“怕是有些人心里有鬼,等不急了吧?”
“范晋礼,你什么意思!”李大用鼓足勇气喝道。郎子孝不在时,他是万万不敢直呼其名的;现在有郎子孝和米长贵在,谅范晋礼也不敢再把自己给缴械了,便正好来找回场子。
“我的名字也是你配叫的吗!”范晋礼浓眉上挑,大声斥道,“像你这么蠢的家伙,当然听不懂我什么意思了。是吧,子孝?”
郎子孝道:“无论如何,他必须跟我们走。”
范晋礼微微一笑,抬手道:“正好,我也要去祠堂。那就——同去?”
郎子孝不置可否。
李大应快步上前,用枪指着李俊荣道:“李俊荣,起来,跟我们走!”
李俊荣看了谢退思一眼。
谢退思朝他招招手。
李俊荣凑上前。
谢退思在他耳边低声耳语几句。
李俊荣讶道:“这,这能行吗?他们一找不就找到了。”
谢退思神秘一笑,道:“放心,我自会处置,你只管往东洋人身上栽。”
李俊荣知道谢退思心思缜密,不会无缘无故说这话,于是道:“行,他们真要问起,我就这么说。”
“他们一定会问起。”谢退思拍拍他的肩膀,故意用最大的声音道,“老弟只管放心大胆去,有什么说什么,谁敢欺负你,就休怪道爷我对他不客气!”
李俊荣抬脚转身,潇洒利落的整了整衣衫,趾高气昂的朝院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