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正,披云观师徒三人下山,桓道常在前开路,马淳阳和姜致柔在后。四两见余利亨站着没动,奇怪的问道:“三师兄,你怎么不走啊!”
余利亨一时悲愤莫名,竟无言以对。
“他啊,不去!”桓道常在前头大喊。
“啊?”四两有点想不明白了,要说不带自己还在情理之中,不带三师兄就太让人意外了。一旁的青儿目送三人离去,直到那个可恶的健硕身影消失在拐弯处。
“四两!”余利亨唤道,“关上大门,今天休观一日!”
“啊!为何啊?”四两问道。
“观里有多少天没好生打扫了?厨房的水打满了吗?后园的菜地浇过没有?鸡鸭有没有喂过?柴火够不够?换下来的衣物有没有洗?褥子是不是要晒了?那么多事情,师父他们走了,观里的事情可都不能耽误!”余利亨跟个管家似地念出了一大串事情。
“小姐的小院也要好生打扫了。”青儿仿佛感受到了他化悲愤为力量的情绪,也甩起胳膊怒气冲冲的走了。
四两眼珠一转,计上心头,跟着喊道:“好勒,我去拾柴火挑水去!”说完一溜烟跑了。
半个时辰后,披云观一行来到皋城镇旁的桃花渡。桓道常很快就雇了一条小船,师徒三人计划先坐船从上塘河去杭州,到杭州后再雇一辆车去宁波,从宁波出海。三人行李不多,轻装上船。时值早市,岸上熙熙攘攘都是赶早出工之人,水面上大大小小的渔船货船亦是往来不绝,一派鲜活气象。船工站在船尾,悠闲得哼起小调来,熟练的操船离岸。
姜致柔没睡够,钻进船篷里小憩去了。马淳阳坐在船篷口,感受着运河故道的繁忙气息。修道之人,存出世之心,亦要有入世之行,方能感受人间五味。桓道常昂首挺胸站在船头,任由河风吹过衣衫。这几年来他一直想跟大师兄那样行走江湖,可师父始终不置可否,只是有什么事情了让他下山跑个腿;他暗暗下定决心,这次远行,定要好好把握机会,让师父看到自己的本事,等把大师兄接回来,就让大师兄回来陪师父,再正式提下山的请求。
小船走了一段,桓道常忽听岸上有人在喊:“师父,师兄!”扭头望去,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沿着河岸飞奔,一路蹦蹦跳跳,手忙脚乱的避开岸边的小摊铺子和行人,还招来阵阵呵斥。
“是四两!”桓道常惊呼,“他怎么跟来了?”
“偷跑出来的呗。”马淳阳摇了摇头。
“师父,师兄,等等我!”四两见小船不停,着急得大喊,一不小心撞到了前头的挑夫。那挑夫散了货物,骂了句“小西斯”,抡起扁担就要打他。四两人小,周围又都是人,闪躲不开,眼看着就要被打到。
“停船,停船!”桓道常不等船停,一个跨步蹬在船舷上,整个人如大鸟般飞掠出去,又在旁边的船上蹬了一脚,三步跃上岸,大喊一声“住手”,单掌伸出,抢在扁担落在四两脑袋上之前将它抓住。
“哇!”四周响起一片惊呼,纷纷赞叹桓道常好俊的身手。
桓道常稳稳落下,魁梧的身躯将瘦小的四两护得严严实实,面朝挑夫,浓眉一挑,道:“撞到你了吗?”
那挑夫见这年轻道士伸手矫健、不怒自威,气势上立刻矮了半截,支支吾吾道:“没,没撞到。”
“没撞到你个大人要打小孩!”桓道常怒道。
“东,东西掉了。”挑夫争辩道。
“东西掉了自己捡起来啊,还要我给你捡吗!”桓道常见他的几个麻袋只是掉了,并没有破损,心里更加笃定。
四两躲在桓道常背后,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旁边一个大妈见他又瘦又小,忍不住道:“就是,麻袋掉了,打芽儿做啥!”
“大人欺负小孩,不要脸!”跟着有人起哄。
挑夫脸涨得通红,忙不迭的拾起麻袋,趁桓道常再发作之前灰溜溜的逃走了。
待围观的人群散去,桓道常才道:“没打着你吧?”
“没!”四两从后面钻出来,道,“我好歹也是二师兄**出来的,怎能那么容易被打到。二师兄刚才飞过来的样子帅呆了!”
桓道常道:“要打也是我打,哪轮得到外人动手。”
四两一阵无语,扭头见小船靠过来了,大喜过望,也学着桓道常的样子后退两步,单脚一蹬,想要从岸边跳到船上去,结果飞到半空发现人小腿短,还没到船舷就往水面栽去。“完了完了,要出丑了……”正下坠间,忽然被一只大手拎起,眨眼到了船上,被丢在船板上,面前是师父的一双布鞋。
“师父……”四两抬起头,怯生生像犯了天大的错误。
“唉……”马淳阳叹了口气。
“师父,你要赶我走吗?”四两又低下头,声音越来越小。
“师父,四两他……”桓道常站在一边,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马淳阳看着四两瘦小的身板,能从山上跑下来还能找到他们,倒是有几分机灵。
“四两偷跑出来一趟也不容易……”桓道常一边说,一边朝船工使眼色,让他赶紧开船。一连使了三次,眼睛都快撑爆了,船工才明白过来,用竹竿把船顶离岸边。
四两耳根子一动,二师兄这是在给我说情?
“你们啊……”马淳阳见船已经漂到河中间,人也上船了,只好道,“起来吧,一个比一个不省心。”
“多谢师父!”四两一咕噜爬起来,又朝桓道常一躬,“多谢师兄!”
师徒四人就这样从省城杭州赶往宁波,中途给一家大户做了一场法事赚了笔钱,在宁波港雇了条渔船出海,在海上走了两天,顺利穿过暗礁,在鲨鱼岛一处隐蔽的海湾上岸。
听到这里,谢退思放下护腿板,讶道:“你们只用两天就找到这儿了?没碰到暗礁和暴风雨?师父认得路?”
桓道常道:“师父可神了,下山时就在皋城镇的千桃林准备了一截桃木,上船后让船老大把桃木立在船头,在木头上贴了一道符,施法后,说符头朝哪个方向,船就朝哪个方向走,船头要跟符保持在一条线上。船老大开始还不信,问我们到底要去哪。师父直接让我把船钱给足了,船老大才照做了。船跟着那道符走了两天,穿过暗礁后没多久就到看见这个岛了,没碰到暴风雨。”
“什么样的符?”谢退思暗暗心惊,难道是点符指路?
“黄纸红字,上面有雷纹。”桓道常回忆道。
谢退思点点头,果然是点符指路。点符指路的本事他也会,画符不难,难在画符之人事先要知道目的地在哪,再将灵气注入符箓,配合桃木的灵性才会有效。难道说,师父事先就知道鲨鱼岛的位置?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师父算了一卦,说你会在这个位置遇到麻烦,就让我来了。”桓道常像是想起什么,整理了下措词,问道,“大师兄,听说你是来救个女人,是不是真的?”
谢退思摸了摸脖颈间的那半枚玉佩,道:“是。”
“师兄放心,救大嫂的事包在我身上!”桓道常拍胸脯道。
谢退思懒得跟他解释清楚,他在三官庙留下的讯息里并没有说是去救谁,只说要去鲨鱼岛,可能会涉险,请师门援手。
桓道常看看被两人挖宽许多的大坑,忽然道:“师兄,你来看,这里的土好像有些不一样。”
谢退思爬过去把手放在前方的泥土上,又在周围的土上摸了摸,两处泥土的质感果然不同,至于哪里不同,很难用言语形容,总之能够清楚的感觉到。谢退思从马甲口袋里掏出罗盘,口中念诀,那罗盘中的小铜匙便“滴溜溜”旋转起来。
桓道常暗暗吃惊,这个罗盘他见过,当年是师父的东西,没想到竟传给了大师兄。他倒是没什么羡慕的,同门之中,要说道术,还就是大师兄悟性最高,学得最多,看起来已得师父真传。大师兄天资聪颖,五经六艺、学问武功、道术机关、三教九流、吃喝玩乐的东西都要学上一学,连厨艺都相当高明,可问题也出在这里,会得东西越多,花在每样东西上的功夫就有限。单就武功来说,谢退思下山前两人就已相差不多,每次过招他都是小负;这几年他勤学苦练,不但个子长了一头,体格也更壮更有力了,很有信心在五十招内打赢。
“有了!”铜匙停下,指向一个方向。谢退思道:“阴阳相间、虚虚实实,后面大有文章。如果所料不错,这片土是后来填的!”
“后来填的?”桓道常用护腿板在那片土上敲了两下,道,“后头有古墓?会不会有粽子?带黑驴蹄子没?你还记不记得师父带我们找到僵尸的事?”
谢退思点头。当年他们在皋亭山上挖到过一个乱葬坑,坑里很多尸体都没有腐烂,而是干瘪萎缩,有黑毛有白毛,还长出了长长的指甲。师父看后说山上原本是长毛的兵营,后来被官兵攻破大营,这处低地应该是官兵屠杀战俘的地方。此地地势低洼,被杀的长毛心有不甘,死后怨气凝结,几十年下来便渐渐尸化。幸好他们发现得早,若是再等上几十年,待到阴年阴月阴日的某个晚上,这些僵尸就会破土而出,祸害人间。师父就带着他们两个用罗盘定穴,从山下千桃林取了九九八十一根桃木,立在这片积尸地周围,而后开坛做法七天七夜,才化解了那里的怨气。过了几天再去看时,那些僵化的尸体全都开始腐烂,他们才动土将其掩埋,还用山石立碑,算是为其往生超度。
谢退思从马甲兜里掏出一把东西来,道:“黑驴蹄子没有,只有这个。”
桓道常一看,是一把糯米。
谢退思道:“挖吧,看看那边到底是什么光景。”
大约半个时辰后,最后一块土墙被击穿,凛冽的寒气从破洞中呼啸而出,带来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温度。谢退思抬抬手,示意桓道常退后,任凭寒气肆虐;待气流稍弱,取出一个火折子点着,放到洞口,见火苗跳动几下没有熄灭,才将火折子丢进洞里,凑上前去朝另一侧张望。借着微弱的火光,谢退思能感受到对面是个巨大的空间;从气流涌动的速度看,空间的大小绝对超过他们的想象。
“师兄,怎么样?”桓道常问道。
“很大。”
“有多大。”
“比披云观大。动手,把洞弄大些。”谢退思拾起护腿板,继续往外扒土。
一刻钟后,两人便扒拉出一个足够一人进出的大土洞来。谢退思把护腿板还给桓道常,率先爬过去,落脚之处崎岖不平,竟是一堆乱石。谢退思在原地站立片刻,见四下没有异动,才朝后面招招手,示意桓道常过来。
桓道常块头大,落地的时候不知踩了什么东西,发出一声巨响,在空旷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蹲下!”谢退思低声道,先蹲了下来。
桓道常连忙蹲下。耳边“呼”的一道风声,像是有什么东西飞过来,在两人站立的高度盘旋几圈,一无所获后才又飞走。
“什么东西?”桓道常被吓了一跳,不敢高声说话,把护腿板上的泥巴敲掉,又系回小腿上。他发现谢退思也扎了绑腿,还穿着高帮皮靴,有了这层防护,不但防水,还不怕被毒虫毒蛇的正面咬上一口。
“可能是蝙蝠,也可能是别的东西。总之动作别太大,走路轻点儿。”谢退思吩咐道。鬼知道这地方藏着什么他们没见过的东西。真要惊动了它们,那可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了。
桓道常从背囊里取出一枝火把,点着,朝四周照了照,果然是黑漆漆空****的一大片,根本看不到边际在哪。“往哪边走?”桓道常问道。
谢退思收起罗盘,将拇指放到嘴边哈了口气,再往前伸出,感受周围气流的流动。“这边走。”指尖生凉,谢退思选定了方向。
两人一前一后相隔三步前行,落脚时尽量不发出太大动静。
“啪!”谢退思前脚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立刻停下来,蹲下来伸手一摸,道,“水坑。”
桓道常打着火把看看左右上下,道:“看,石笋!”
“有石笋的地方就有水源,没准还是条大河。”谢退思道,“当心头上,刚才那东西要是蝙蝠,会躲在石笋后面。”两人继续前行,头顶上的石笋越来越多,时不时还有水珠滴落。吸进鼻子里的气流也变得潮湿。
“啪!”桓道常的火把不小心碰到了从上方垂下来的石笋上。
“啪啪啪啪!”远处响起密集的拍翅声,像是无数枝利箭扑面而来。
“当心!”谢退思喊道,那么多东西飞过来,想躲是躲不开了,于是双手结印,口中念了句“火”。但见掌心骤然变红,转眼化作两团火焰,狠狠掷向前方密密麻麻的黑影。
火光如墙,尖利的惨叫声后,“怪物”们纷纷坠落,还发出阵阵刺鼻的焦糊味。桓道常不甘落后,挥动火把将从火网里冲出来的漏网之鱼击落。很快,密集的拍翅声变得稀稀落落,最后几只见“攻击”无望,掉头飞走了。
桓道常压下火把,地面上密密麻麻的铺满了“怪物”——头大身短,翅尖带爪,小小的猪鼻子下面还龇出两颗尖利的獠牙来,全身光溜溜的就像刚生出来的肉搏老鼠,就算被火烤焦、被火把击落,仍是不停的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岩蝠。”谢退思道。他见过这玩意儿,只不过之前都是偶尔碰上,从未一下子碰到这么多,还如此大只。
“有毒?”桓道常问。
“没毒,但几十上百只扑上来,一口一口的也能把你啃成一堆骨头。”谢退思说完,从马甲里取出一只袋子抖开,掏出一只竹夹,夹起跟前的一只岩蝠塞进袋子里。
“师兄,这是?”桓道常不解道。
谢退思一边捡岩蝠一边道:“我们没多少吃的,鬼知道要在地下呆多久。这东西看起来丑,味道相当不错,生吃更补。”
桓道常看着那一只只丑陋狰狞的模样就反胃,道:“你吃过啊?”
“师兄我什么没吃过?”谢退思道,“来帮忙,挑完整的,烧糊的不要。”
两人继续往前走,换成了谢退思打火把走在前面,桓道常扛着一袋子岩蝠跟在后头。又走出一段,桓道常突然低声道:“师兄,听。”
谢退思点点头,表示他也听到了。
那是水声,尽管十分轻柔,可在落在耳中仍是那么悦耳——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溶洞里,只要河水没毒,再加上袋子里的几十只肥美多汁的岩蝠,坚持上几天不成问题。
水声越来越脆,很快就来到了两人近前。
借着火光,谢退思望向水面,这条深藏在地底的暗河像条滚动的绸缎,在面前轻柔的舒展开去,一眼望不到对面,也看不到尽头。谢退思蹲下来,把手放进水里。水很凉,也很硬,从左侧过来,流向右前方。他不敢大意,如此宽阔的暗河中,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黑暗生物;而这些常年生活在地底的东西,往往个头都特别大,还特别贪婪。他曾在一个山洞里遇见过胳膊粗细的蜈蚣,伸展开来的时候,简直能把人吓死。
“沿河走,应该能找到出口。”谢退思道,往前走了两步,发现桓道常没跟上来,回头一看,见他傻乎乎的站在原地,低着头不说话。
“怎么了?”谢退思问道。
桓道常抬起头,用手指指下面。
谢退思伸出火把,只见他的脚边盘着一坨白花花的东西,没有刺也没有角,被火光一照,乳白的皮肤上还闪过一道血红,还扭过脑袋来——如果那团圆滚滚有着两个小孔却没有眼睛的钝物能称作脑袋的话——感受火光的热度,还发出婴儿般“呜哇”的叫唤来。
“师兄,这是啥?”桓道常好奇得拿另一只脚碰了碰那东西肉呼呼的脊背。
“娃娃鱼。”谢退思道。这么大的娃娃鱼,他也只在古书上看到过。
“咬人不?”桓道常用动动被娃娃鱼压住的左脚。那娃娃鱼像是被挠了痒痒,又转回去用圆圆的脑袋碰碰他的小腿。
“你脚太臭,它不吃。”谢退思道。
桓道常不以为意道:“这东西,能吃不?”
那娃娃鱼仿佛听懂了他的话,“吱吱”叫唤两声后,“嗖”的一下跑了,一眨眼就钻进了漆黑冰冷的暗河里。
“还挺贼。”桓道常笑道。
谢退思道:“这东西可是吃荤的,一般长在溪水山洞口,一只手大小,这么大的我也是头一回见。离水边远些。”
两人继续往前走。桓道常突然问道:“师兄,你不是不喜欢女人的吗?”
谢退思一个踉跄,道:“就算不喜欢女人,也不会喜欢你这样的男人。”
“为啥?四两常说我高大威武,样貌堂堂,特别有男子气概。”桓道常挺起胸膛,他对自己的身材样貌还是很有自信的。
“四两的话也能信?”谢退思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瘦小机灵的身影来,嘴角勾起一丝弧度,道,“谁告诉你我是来救个女人的?”
“师父啊,他算出来的。”桓道常道。
“师父还说啥了?”谢退思问道。
“师父好奇哪个不开眼的姑娘能看上你,就带我们来看看。”
谢退思一阵无语,敢情师父您老人家不是来帮忙的,是来看热闹的。
桓道常道:“师兄放心,不用师父出手,有我在,定能帮你把岛上那些家伙打得屁滚尿流,救出嫂子,给你们成亲!”
谢退思心头一暖,披云观一门就是这样,平日里互相挖苦嘲笑斗嘴皮子,师父也是偷懒放养基本不管,可该学的本事半点都不会落下,真要遇到麻烦,师兄弟几个定是一致对外绝不手软。就像这次师父他们过来,也不问是什么事,一句“看看哪个不开眼的姑娘能看上你”就下山了,听起来不着调,实则护短的紧。
“师兄真要成亲搬出去住了,你们会不会想我?”谢退思故意道。
“会啊!”桓道常不假思索道。
“算你们有良心。”
“大伙儿都惦记着你烧的菜,这下要便宜外人了。”
听到“外人”两个字,谢退思心下一黯,又暗暗鼓励自己,妹妹一定还活着,一定要坚持下去,大哥已经来了,很快就会找到你,救你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