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临回来,听郑怀山的话,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左琳,真去了趟省高院,找高院执行局的王局长反应了永安大厦的情况,说明了自己的诉求,然而,一切石沉大海,王局最后说给左琳的结论是“我们再研究研究”。
“研究研究”这个词儿,配上有点敷衍的语气,基本就可以约等于“没戏”。
从高院回来,左琳越发地沉默了。
唯一的领导不说话,剩下的四个班子成员也憋着气,特执处的气氛就显得格外压抑。人人都觉得左琳是心里憋着气没机会发出来,人人都怕触了左琳的霉头成了点燃炸弹的导火索,该写材料的写材料,能出外勤的出外勤,几天下来,虽然永嘉的事情停滞不前,但之前积压的几个小案子倒都结了案。
自己一个小执行法官没分量说不上话,这情况在预料之中,但除了像郑怀山说的那样,请求高院协调之外,左琳的确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能解决问题的只有高院,可高院不愿意搅这趟浑水,左琳憋了将近一个礼拜,翻来覆去地琢磨怎么能说服那位王局长,憋得唉声叹气夜不能寐,到了最后,竟然真让她憋了个大招出来。
——她从中间牵线搭桥,左边说服了王局同意帮他们录一个“执行在路上”的特别节目,右边说服她在省台法制栏目当主持人的老同学刘鸽帮忙,邀请高院执行局的王局长到台里,给节目专门做了一期有关执行的专题栏目。
戴着耳机坐在导播间里,陪着老局长一起过来的左琳坐在幕后看着正在直播的节目,仔仔细细一字不漏地听着刘鸽跟王局在节目里相谈甚欢,脸上不动声色,心里打的鼓却几乎快要把自己的耳膜震聋了……
她别无他法才剑走偏锋出此下策,刘鸽手里拿着的手卡里有她给写的几个要让主持人当面发问的问题,但实际上,虽然把王局给忽悠到了直播间,但对于让王局就范的成功系数有多少,她也捏不准。
“王局长的话我听明白了,”耳机里,刘鸽和缓温润的音色如潺潺流水,字正腔圆格外好听,“对恶意欠债不还的人,可以采取罚款、上黑名单、拘留、甚至可以逮捕判刑等手段处置。但如果一个好人欠债不还该怎么理解呢?”
镜头前,省高院的王局侃侃而谈,“没有天生的老赖,谁都愿意做一个受人尊敬的体面人。我以多年做执行工作的经验,多数欠款不还的人属于迫不得已。”
刘鸽问他:“对这类人该如何处置呢?”
王局长温和地笑了笑,这种普法类的节目一直很受省里公检法系统的推崇,上节目做嘉宾宣传正面形象是好事,明州的左琳往高院跑了两次,看着像是要跟这边执行局打好关系似的殷勤样子,牵线搭桥促成了这事儿,本来就是好事一件,于公于私都有利,老局长也没什么好推辞的。既然来了,对主持人这种问题就没什么好避讳的,“裁定的关键点要看他是不是属于恶意的。如果不是,可以说服他和执行申请人达成减免、暂缓、分期偿还等形式,必要时还可以进行司法救助。”
刘鸽觉得这个解释对观众来说可能还是不那么直观,想了想,打趣着问道:“如果我欠了您钱不还怎么办?”
王局长也是半开玩笑的说道:“钱多的话我找人跟你谈,钱少的话算我送你了。”
导播室里,左琳不禁跟着在场观众一起笑了起来。
刘鸽自己也笑了,进而接着说道:“这算您刚才说的善意执法吗?”
王局摇摇头,“不算,是朋友间的友情协商。”
刘鸽点点头,“谢谢你把我称为朋友。王局长讲话深入浅出,把复杂的执行问题解释得这么通俗易懂,观众们听得明明白白。”
王局笑道:“长久以来,法院总给大家一种冷冰冰的、不好打交道的印象,其中有我们做的不够的地方。所以这次我来,希望让大家对我们执法人员、执行行动有更深的了解,打破这些固有印象。”
刘鸽带动着现场的观众一起鼓起掌,掌声结束后,她看了眼手卡上左琳准备好的问题,在镜头前接着聊下去,“刚才王局长给我们介绍了很多精彩的执行案例,现在有一个大家很关注的事件,我也想趁这个机会请教一下王局长。”
王局颔首,“请讲。”
“据我们记者采访,被查封的东临市永安大厦的负责人逃跑了,在社会上产生了恶劣影响。不知道是不是相关的执行工作还能不能正常展开,是不是就不能对它进行执行了呢?”
“只要认定财产的产权属于这个企业,即使法人跑了,也可以强制执行。而且据我所知,东临市执行局的工作并没有停滞,目前正在对永安大厦的资产进行评估,然后进行司法拍卖。拍卖所得款用来偿还债权人。”
“据我所知,永安大厦的产权分属不同投资商,且有东临、明州两个法院主张对其执行,并由此在两地法院间产生了矛盾。在这种情况下,省高院里会怎么协调两院的关系呢?”
“……”这是个比较敏感的问题,尤其这还几天前明川中院的左琳来找他谈过的事儿,电光火石之间,他骤然想起上电视录节目这事儿最初就是左琳从中间牵线搭的桥,一时猛地警觉起来,犹豫一瞬,矜持地笑道:“这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刘鸽温温柔柔地摇摇头,“一说到‘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在观众看来,又像是官方的打太极。”
这么一说,老局长倒真是有点尴尬了,“也不能这么说吧,这件事……”
刘鸽看他顿住了,怕直播也跟着出现尴尬,不着痕迹地把话接了过来,“如果在资产拍卖后,省高院是否可以按投资商的不同投资比例,分配给两地法院分别执行呢?”
王局长知道避不开了,沉吟一瞬,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算是松了口,“从法理上讲,永安大厦不具有独立法人地位,是几家企业合建的大厦,按道理是可以由不同法院按比例执行的。”
他松了口,导播室的左琳就松了口气……
刘鸽用只有左琳能明白的窃喜狡黠目光往导播室这边瞥了一眼,令人感到愉悦的轻快声音熟练地给节目做了总结——
“感谢王局长给我们的答疑解惑,我们也当着观众的面和王局长来一个约定。下期节目我们会跟踪报道这个案子的执行结果,给东临和明州两地百姓一个满意的交待。”
……这莫名其妙的就跟踪报道执行结果了!
干了一辈子执行工作的老局长一口气梗在嗓子眼儿,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今天的这场节目,普法不是重点,这是在最后这句话上等着他呢!
从电视台出来,老爷子脸色就很不好看。
左琳虽然理不屈,但摆了顶头大领导一道,事情做的实在亏心,陪在身边一起出来,擦眼观色地给领导戴高帽,“王局,没想到您这么有镜头感,语言幽默,那些案例分析得头头是道,真不愧是法学权威。等这期节目一播出,您就是全省公认的法律权威了!”
“别给我戴高帽,”王局愠怒地打断她,“我是在公共媒体上被你赶进一条死胡同了!直说吧,永安大厦的事想让我帮你?”
“什么也不用啊!我可没有半分为难您的意思,”左琳也是硬着头皮,揣着明白装糊涂地打马虎眼,“您能来参加这个访谈,那就是给我面子,这已经是帮我了,我还得好好谢谢您呢!”
“……”这死缠烂打碰到南墙也非得拿自个儿脑袋把墙撞个窟窿的劲儿王局也是服气,他生气左琳算计了自己,但其实多少还是欣赏左琳在执行工作上这股韧劲儿和冲劲儿的,数落的话到底没人心说出来,老局长苦笑了一下,释然地叹了口气,“我先回去了。”
左琳微微躬身,诚心诚意地鞠躬感谢道:“那您慢走,改日我再拜访您!”
已经走出去的王局闻言赫然回头,心有余悸地吹胡子瞪眼,“你让我多活几天吧!”
说完带着助手上了车……
左琳望着轿车驶远,心里一颗大石头落下来,这算是她就职以来跟永嘉打过的第一场胜仗,欣喜振奋之情溢于言表,她目送着高院的车走远,耐着性子上了自己的车,一关上车门,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对着空气一扭拳,兴奋地低叫了一声“Yeh!”
王局虽然当面没给左琳好脸儿,但事情办的是很快的。左琳开着车从省台往明州回的时候,就让助理给她打了个电话,电话里,助理转达他们老局长的话:“王局长让我通知您,省高院已经责令东临法院执行局对永安大厦即刻采取强制执行。并且已经和东临法院协调好了,永嘉地产在永安大厦的40%投资,在拍卖后资产按此比例划归明州中院执行局。”
至此,好歹扳回一局。左琳那颗从永嘉租赁合同开始就一直悬着的心,算是又重新落回了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