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昼长夜短,天气变化多端。白昼常烈日灼心,飞沙走砾,完全无法好好欣赏它的美。傍晚它突然就静下来,给你一阵温柔的晚风,安慰你白日受的苦,也给你一场绝无仅有的浪漫日落,叫你不要对人生失望。深夜,抬头便是肉眼可见的北斗星,叫人只想躺在细软沙里看星星。但也可能是篝火晚会间,你玩得正起劲,它突然下起了雨。
真是奇怪,南颂雪说着说着,竟心之神往。
“哇,听上去好棒哦,好想去!姐姐也去过吗?”
“没有呢。我只是听师父讲过,还没有机会去。”
“我知道了,南师父去大漠是为寻她吧?”
“嗯。但人没寻着,回来还拉着我一个劲讲自己也想在那儿定居,可贪玩了。”南颂雪一副早已看透南阳丰的神情,语气中难掩笑意。
他们悄声聊天的间隙,躺在**好几天没醒的梅始华,睫毛颤抖了几下。
“今日还没帮她洗脸擦身子,我去打盆水,你也出来吧。”
“好。”墨一乖乖地跟在她身后,顺手关上了门。
就在她出去不久,梅始华缓缓睁开了眼。不知是不是躺了太久的缘故,身子一动脊椎骨就疼得厉害,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但她还是费力地抬起手,擦了擦湿润的眼角。
她环顾四周,房间的一切还保持着她离开时的原貌。那瞬间,熟悉的气息扑鼻而来,她有点想哭——她发现尽管自己如此糟糕,可躺在这儿,无比心安,没有一丝丝担惊受怕。任何地方都没有给她这样的安全感,即使是与她灵魂相撞的大漠也做不到。
她忽然能够理解,为何有的人死也要回到故土。
可她,注定流浪。离开龙城这些年,扎根大漠之前,她长途跋涉多地。北至长白山,西至喜马拉雅,南下岭南,尽挑没有熟人的地方居住。心中似乎也如此想——多次梦见自己不知走到了何处,只是心中很喜欢那地方,就在那儿寻了个房子住下来生活。
“嘎吱”一声,门被轻轻推开了。她抬头望去,南颂雪还保持着推门的动作,神情又惊又喜。她下意识微微低头,避开对方的眼神,目光落于对方手肘夹着的水盆。
“你终于醒了,我去叫师父来帮你看看!”南颂雪欣喜地放下水盆。
“别!”梅始华突然着急起身,刚动就拉着了脊椎骨,吃痛地大叫,发丝鬓边全是汗,又道,“别去,我死不了,别惊动他们。”
南颂雪不得已站住,转身瞧梅始华。她想坐起身,可她宁可自己来,也不开口求助。见她艰难得紧闭嘴唇,一脸苍白的样子,南颂雪也好难受。
“我帮你。”南颂雪抓来两个枕头,先把她缓缓扶起来,再塞枕头让她半躺着。
“谢谢。”这声谢谢,更让南颂雪难受,是有多生疏才这么客气?
坐起来,梅始华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的是南颂雪的衣服。
“衣服是我帮你换的,以前我的衣服你都穿不下,现在刚好合身。”南颂雪有意无意地打量她的神情,一句话却道尽了两人从前亲密的关系。
突然“咣当”一声,有人踢翻了地上的水盆。
两人同时回过头。
“我听到这边传来声响,以为发生什么事了,凤……你醒了。”南阳丰看见她冷漠的眼眸,那声昵称都没有叫全。明明很关切,想问很多话,却只是一句“你醒了”。
他的出现,加速了梅始华要走的决心。
“多谢你们没有见死不救……这份救命之恩我先欠着,日后你们如若有想要的东西,尽管说,我会派人送来。现下我就不打扰贵府,先告辞了。”
梅始华着急下床,着急离开这里,不愿看到南家师徒关切的眼神。
她再次掐掉心中微渺的火焰,把自己关闭,杜绝自己感受外界的温暖。
可她,差点儿摔在地上。南颂雪及时跪在地上,抱住了她。尽管如此,她还是疼得紧闭双眼,不愿在二人面前露出明显的脆弱。
“你的伤还没好,先养养身子。就算你再想离开这里,也不着急这几天吧!”南阳丰又担心又生气,气她不顾自己身子,又气她一秒都不想呆在这儿。
他不禁想,怎么会这样?曾经师徒一场,如今却形同陌路。
他想不通。夜里,他找有过类似经历的池震天喝酒。
酒过三巡后,他才开口问:“池老怪,为何有人明知前方是错路仍要走呢?”
“人生在世,凡人多是前半生糊涂,后半生清醒。高人则不然,是清醒一世。”
“清醒者就不会做错吗?我看也未必。”
“你喝多了。”池震天看得出他有心事,“别兜圈子了,说吧,你来找我是为何?”
南阳丰又一杯下肚:“池老怪,以前秋河不肯回武馆,你会伤心么?”
“不会。”池震天躺在竹椅上,扇着蒲扇,望着圆月道,“他回来与我争执,不愿呆在武馆,我望着他离去的身影才会有点难受。”
“那就奇怪了。我脾气比你好,怎么会比你还容易生气?难道这是养儿和养女的区别?”南阳丰闷闷不乐地不停喝酒,百思不得其解。
池震天白了他一眼,揶揄他:“她要走?”
南阳丰点头称是。
“那就让她走。”池震天停止摇晃椅子。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早知颂雪的心思不在武功上,想将掌门之位传给凤儿的。”
“谁知,她现在竟成了无影踪的掌门。”池震天侧头看他喝得脸蛋红彤彤的,又道,“南老怪,你现在留住,她也不会归心雷火门了。她现在是一派之主,可谓与你同级。你知道掌管一个门派有多不易,她有野心,有能力,已不再是需要躲在你身后的小女孩了。”
南阳丰听完,有些失落,显然是默认了池震天的说法。
良久,他长叹一口气,举杯邀池震天共饮,故意大笑缓解心情。
“看来,我们真的老了。”
“你才老了,老子可没有。”
“嘴上不承认,可你……”南阳丰突然凑近他,伸手快准狠地拔下一根头发,“你的白头发越来越多了……别动,这里还有几根。”
池震天生气地推开他:“还拔?越拔越多!喝醉了就回家,别在我这儿撒野。”
南阳丰袖子一甩,两手背在身后,哼道:“我还不乐意呆这儿哩!”说完,转身就走。
“等等。”池震天叫住他,“明日在哪集合?他答应来吗?”
“小气鬼,不让我来这儿,有什么稀罕的?我已通知大家,明日齐聚雷火武馆!”南阳丰使出阴险的眼神,“到我的地盘,你小心点。”
说完不到三秒,突然迈出左脚,冲出右拳,如此重复走了几步,他忽地站成金鸡独立的姿势,看前方的眼神迷离。那双澄亮的眼中似有小小人影,他忽地一笑:“我徒弟来了。”
门外,南颂雪无奈地摇头:“师父,你又喝醉了?”
“我没醉。”“砰”地一声,南阳丰坐在地上,垂着脑袋。
“通常喝酒的人说出这句话,只会让人更觉他醉了。”南颂雪扶起南阳丰,不好意思地朝池震天解释,“池师父,今夜多有叨扰,师父因师姐……”
池震天点点头,示意她不必解释:“我都知道,去吧,让他好好休息。”
他帮她一并扶起南阳丰,叹道:“南老怪,女可为郎,女可所依。你已经有这么好的徒弟,这么大的福气,还要那么多干什么呢?”
女可为郎,女可所依,好福气……南阳丰因为这句话整夜做梦。梦见南家师姐妹小时候,跟随他上山采药采菌菇,采到稀罕的药草,就会兴奋地大喊他过去。
“师父!师父!”那一声声咆哮式的整齐叫唤,后来再也听不到了。
梦醒,醒来发觉是梦,失落感油然而生。
窗外天空渐明,他再也睡不着,索性行至屋顶,择一处而坐,静待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