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六年
坐在毕川的吉普车上,饱餐一顿后的禾马精神了不少,他没有和毕川多说话,只是摇下车窗,托着腮帮子凝视一路经过的街道,它们看起来熟悉而又陌生。身上穿的T恤是向医院临时借的,不合尺寸有点紧身,一年没运动过的身子发福得厉害,他仔细看了看手臂,长长一条布满针眼的刀疤,是因为骨折开刀而留下的,虽已完全愈合,却总在显眼处不断提醒自己。
从毕川调查的结果来看,禾马觉得自己的车祸是蓄意谋杀,开车的人事先通过某种方式知道了自己的路线,趁他过马路的时候实施犯罪。但警局门口的马路是条单行道,禾马那天是要去跳楼女子王娜妮男同事乔木的家里调查,否则是不会走那条路的。不可能这么巧合,凶手在他以往不经过的路口守候,又恰巧在他一个人的时候,凶手难道……
禾马想到了什么,却被正在开车的毕川打扰了。
“怎么样?全都想起来了吗?”毕川侧眼瞟了禾马一眼。
“就算真的恢复记忆,我也不一定会知道笔记本怎么会出现在杀人现场。”
“你别急着下定论,先看看案件的报告再说。”
禾马拿起后座上厚厚一叠文件,牛皮纸的封面上印着一行黑体字:“5·23”连环碎尸焚尸案调查报告。禾马翻开封面,全神贯注地读了起来。
这位连环杀手的第一次作案是在一年以前,也就是禾马被车撞的当天。五月二十三日,东区垃圾场里发现一具被焚烧的无头男尸,尸体不但被开膛破肚,还被割去了**。禾马的笔记本正是在死者的头颅旁被找到,禾马发现这一条线索是后来才添加上去的。
第二起案件和前一起仅仅隔了一天,五月二十四日,东区一处因动迁已被拆毁的房屋内,发现一具全身**的男尸,尸体呈俯卧状,手被反剪式绑在身后,颈部勒有一根尼龙绳,颅骨凹陷有明显的钝器伤,废墙上有大量的喷溅血迹。后经法医证实:死因系被尼龙绳勒住颈部后用地上的砖块猛击头部致死。当时初步断定此案与“5·23”连环碎尸焚尸案并无关联,立案另行调查。
三个月以后,又接连发生了两宗命案。九月十九日,在废弃的服装厂仓库内发现一具俯卧的无名男尸,尸体全身**并且已经高度腐烂,头部有致命钝器伤。凶手在尸体旁的墙壁上,用石块刻画了“剪人”两个字。后经分析,犯罪嫌疑人原本可能打算写的是“贱人”两个字,由于不知“贱”字的写法,而误写了错别字。十月四日,一居民小区改造后被废弃的水箱中,又发现一具开始腐烂的**男尸,确认死亡时间为一周以前,死者被人先扼颈致昏后推入水中淹死。从水箱里找到的死者随身物品判断,死者为居民小区附近拾荒人员,并且有智力障碍。死者被害时间前后,曾有目击者看到死者与一名男子有过交谈,但是目击者对于该男子的外貌特征并没有提供太多有价值的线索。
在对于五月二十四日无名男尸案的调查过程中,有目击者在案发前晚,也就是二十三日的晚上看见一名穿戴整齐的男青年将死者领进拆迁房屋中,而该名死者同样是轻度智障人员。“5·23”碎尸焚尸案的受害人同样是**,且胃内容有菜叶、香蕉皮,也很有可能为智障人员。而毕川对于凶手性别的分析,又恰恰符合男性为凶手的这一设定。针对这一情况,“5·23”连环碎尸焚尸案专案组认定以上四起命案皆为同一个凶手所为,经过反复推敲研究分析,专案组共总结了以下几点:
一、所有案件的死者均为智障人员,大多独自一人以拾荒为生;
二、除第一起案件在有人看管的垃圾场内,其余作案地点都选在了无人居住并且偏僻的旧房内;
三、作案手段一致,死者均被扒光衣服赤身**,致死的凶器也大多就地取材,为现场所有的东西,例如废弃的尼龙绳、砖块等;
犯罪嫌疑人具有较强的反侦察能力,指纹、脚印、毛发、皮屑等都没有在现场找到,专案组只得请来犯罪心理学的专家,对凶手进行心理画像,对其作案手法、作案对象中寻找活动规律,从而寻找突破口。
心理分析师针对这一犯罪嫌疑人作出如下的描述:男性,年龄介于二十五至三十岁之间,文化程度不高,个性孤僻,嫌疑人住处就在发现尸体的现场附近,作案以后嫌疑人可能是步行回家的,很可能会继续作案。心理分析师结论的依据是嫌疑人在行凶时,刻意销毁了所有能够暴露自己身份的线索,凶手行事老成,明显经过深思熟虑并且有过一段漫长的“孕育期”,排除了二十五岁以下年轻人作案的可能性。
心理侧写缩小了调查范围,但对凶手的作案动机分析不透,仅归纳为“心理变态”四个字。
二月二十日,又一名智障人员被害于东区垃圾场外的沟渠内,沟渠两旁的野草比发现“5·23”案发时高了许多,如果一个男性走进去几乎看不见脑袋,故推断凶手在草丛中杀人后,弃尸浅埋在了沟渠中。
“现在你们手里有怀疑对象吗?”禾马把报告放回了后座。
“有一个。”毕川答道。
“是谁?”
“垃圾场的管理员——梁宝丰。”毕川迟疑了一下,说,“不过,我觉得不是他。”
禾马蹙眉深思起来,从专家的心理侧写分析,梁宝丰不符合犯罪嫌疑人的心理特征,并且他全天看管垃圾场,在作案时间上也不吻合。
凶手杀人的动机是什么呢?破解这一点也许就能找到凶手了。
于是禾马问毕川:“毕叔叔,你说凶手为什么要杀这些人呢?”
“心理变态呗!否则谁会杀那么多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禾马摇头道,“为什么凶手杀的都是男性的智障流浪汉?”
“专案组同事说是梁宝丰在履行垃圾场的社会职责,在他眼里,被害者们都是应该‘回收’的垃圾,所以才将他们杀害,像丢垃圾一样将他们抛弃,和废品垃圾待的时间久了,对尸体的感觉也会麻木。”毕川学着同事的口吻讲完这段话,突然问禾马,“你怎么会做警察的?”
“全都是因为你。”禾马瞳孔中放射出异样的光芒,痛苦不堪的回忆如涨潮时的浪涛,越来越近了。
十年前,禾马放学回家,看见自己家门口围了许多人,毕川亲自给禾马的父亲戴上了手铐,从茫然的小禾马眼前带上了警车。禾马追着警车跑了很长一段路,但最终眼巴巴看着车尾灯消失在街角。第二天,禾马被毕川接到了自己家里,他才知道父亲涉嫌谋杀母亲。由于禾马的父亲对罪行供认不讳,法院很快就宣判了死刑,禾马父亲至死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恳求毕川好好安置禾马,让他今后能够考上大学。毕川托了社会福利院的熟人,让禾马在福利院里住了一段时间,随后将他安排到了一户家境不错的领养家庭里,由于禾马小时候总是喜爱张大着嘴,所以福利院里的老师送了他一个“河马”的外号。领养的家庭便将他原先的名字房伟伟改为了禾马。自此之后,禾马和毕川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直到禾马高考前的一个月,毕川突然出现在了禾马的家里。
禾马想不到该怎样称呼这个男人,也许年纪太小的缘故,禾马对这个男人恨不起来。
“对不起!”毕川深深鞠了一躬。
禾马睁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他黝黑的脸。
“我们找到了你母亲的尸体,真正的尸体。”
禾马的父亲被认定故意驾驶汽车撞死了他的母亲,由于尸体被反复碾压,已经变形到无法辨认的程度,但体型特征与禾马母亲十分相似,在禾马父亲认罪的情况下,没有对尸体身份做进一步化验。而真正的禾马母亲,尸检报告表明是在禾马父亲被捕后才遭杀害,埋尸于所住居民区的绿化带中。毕川怀疑,可能是禾马父母出行的时候,他母亲肇事撞死了路人,父亲为了保护母亲而出面顶罪,而被误以为谋杀了自己妻子,在这种情况下,他才把所有罪行全部揽到了自己身上。谁知,原本以为能脱罪的禾马母亲却被人杀害了,真正的凶手至今未能查明。
那一天,禾马第一次称呼毕川为毕叔叔。他在毕川的身上看到了某种东西,某种可贵的品质,或许是这种品质触动了禾马,亦或许是禾马想找出杀害亲生母亲的真凶,他选择考入了警校,成为了一名人民警察。
在他的心里,毕川是个榜样,也许是未来的自己。
车停在了市局的门口,毕川点起一根烟,手肘架在车窗外,问道:“你还记得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了什么吗?”
禾马只记得那是本簇新的笔记本,上头一定是和案子有关的记录。
“当时我正在办理一个跳楼案,本子上写了一些相关的情况。”一年前跳楼死者王娜妮的事情,禾马依然记得很清楚。
“我在你的本子上,看到了和你母亲被害有关的信息。”
这句话瞬间点燃了禾马胸中的怒火:“你看到了什么?”
“我记得发现你母亲尸体的时候,我看见她的脚上也穿了一双红色高跟鞋。”
又是红色高跟鞋,难道逼死王娜妮的凶手,正是害自己失去双亲的人吗?
禾马握紧拳头,淡淡地问了句:“那个嫌疑犯现在哪里?”
“在拘留室候着呢,随时可以提审。”
“毕叔叔,让我见见他吧!”
虽是恳请,禾马却十分坚决,没等毕川回答,就下了车往局里走去。
“你身体能行吗?”毕川丢了烟蒂,快步从后面追了上去。
黑漆漆的铁门“咣当”一声关上,禾马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前方,这里是他梦寐以求进入的市局,也许将来有一天,他能够成为一名守卫这座城市的刑警。
经过刚才的交谈,毕川心里有点惴惴不安,面对杀害父母的凶手,禾马还能保持往常的平静吗?案件进了死胡同,也只有让禾马试试了。
“走吧!人已经在审讯室里了。”
毕川示意门外的警卫打开门,一个理着平头的男人正在椅子等候着禾马。
禾马一边走向审讯桌后的椅子,一边盯着名叫梁宝丰的犯罪嫌疑人。他脑袋上短短的板寸夹杂着些许白发,布满雀斑的鼻梁让人有种不整洁的感觉,他摩挲着粗糙的双手,手掌间发现尸体时烫伤的疤痕,泛着淡淡的粉红色。
一看见毕川,梁宝丰激动地说:“警察同志,你怎么就不信我说的!我真没杀人,你把我放了吧!我儿子还一个人在家里等着呢!”
“老实一点!如果真的不是你,等我们查清楚了以后,一定会放你走。”
毕川和禾马在审讯桌后坐定,禾马拿起一叠一次性塑料杯把玩着,开始说道:“你结婚了吗?”
梁宝丰叹了口气,“我离婚十几年了,带着我儿子两个人过。”
“你儿子今年多大了?”
“今年上初二。”梁宝丰自豪地伸出两根手指,“明年他就要考高中了,将来一定比我这个看垃圾场的老头子强多了。”
“离婚的时候他几岁?”
梁宝丰想了想,说:“四岁。”
禾马净问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毕川有点心焦,偷偷在桌子下踢了踢他的腿。禾马这才把讯问内容转到了正题上。
“梁先生,能再说一次你发现尸体时的情景吗?”
于是,梁宝丰又说了一遍当时的经过,虽然事情过去将近一年,多次重述让他清楚记得许多细节。
梁宝丰说:“我一直觉得干这事的人认识我,否则不可能这么熟悉垃圾场。要是不认识路,晚上要找垃圾场的门都难,一圈都是铁丝网,谁能分得清?”
“那天晚上你在干吗?”
“我和我儿子在屋子里睡觉,完全没听到一点动静。”梁宝丰右边的脸颊抽搐了一下,不自觉地伸手挠了挠。
“你说谎!”禾马突然大喝道,愤怒地把手里的塑料杯掷向了梁宝丰,梁宝丰忙抬手遮挡。
毕川一把将禾马从审讯室里拉了出来,劈头盖脸骂道:“我找你来查案的,你倒好,公报私仇来了!殴打嫌疑犯是可以判刑的,你知道吗?”
禾马出人意料的镇静,转身向走廊外走去,淡淡地对身后的毕川说了句:“毕叔叔,你抓错人了。”
毕川一愣,市局斟酌了几个星期的嫌疑人,禾马只跟他谈了五分钟不到就断然否定。
“禾马,这个案子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毕川敏锐察觉到了禾马语气中的坚定。
“我也只是刚刚在你车上看了调查报告,才了解这个案子。”
“别卖关子,到底怎么回事?”毕川催道。
禾马说:“从报告上看,所有死者的死亡时间都在傍晚以后,那么凶手很可能在傍晚之前就开始诱骗被害人了,一个垃圾场的看守,这个时间段正是他最忙的时候,作案时间上会有问题。另外,凶手故意写在墙上的‘剪人’两个字,刻意造成文化程度不高的假象,他写不出‘贱’字,却能一笔不差且按笔画顺序写出同样复杂的‘剪’字。不过我注意到字是左手写的,凶手和我一样是个左撇子,所以我注意到了这点。刚才我故意用杯子扔他,他是伸右手挡的。不过,我感觉他隐瞒了一些事情……”
“你指哪方面的事情?”
“这要查过才知道。”
毕川还想追问,手机响了起来,他走远几步接起电话,当他转过来时,是张面色难看的脸。
禾马有种不祥的预感,“怎么了?”
“又发现一具尸体,可能是同一个凶手所为,我现在得赶去现场,有什么话我们回头再聊。你自己先回家,干完活我去找你。”毕川拉开铁门快步走了出去。
一只手突然拽住了铁门。
“毕叔叔!”禾马叫住了他,话在嘴边犹豫着要不要说。
“我还有事,有什么话你赶紧……”毕川敦促道。
禾马下定决心地抬起头,直视着毕川说道:“麻烦你帮我一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