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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邂逅

诡异房客 王稼骏 19131 2024-10-19 10:02

  

  二〇〇六年

  私家侦探思索片刻后,礼貌地向黄凯致以歉意,“我一想事情,就容易冷落身边的人。”

  “你想到了什么吗?”黄凯急忙问道。

  左庶摇摇头,可他的脸上多了几分胸有成竹的表情。

  “如果您想到什么,请务必告诉我!”黄凯正色的说道:“这可关系我能否离开此地,再待下去我可真要疯了。虽然我知道疯子总是说自己是正常的,精神病患者也从来不了解自己的病情,但您一定要信任我,我会被关在这里纯粹是有人精心策划的,您相信我吗?”

  “既然我来到这里,我的态度已经很明朗了。现在关键在于你自己,还是请你继续往下说吧!”他说话语气柔和,却有着不容辩解的威力。

  对左庶的敷衍态度,黄凯表现出极大的不满,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可左庶却假装没看见,转向一侧,目光停留在空无一物的墙壁上,他的肢体语言表达的意思仍是这句话,“请说下去!”

  既然撬不开他的口,黄凯也只好摒弃所有的想法,把希望全部寄托在这位侦探身上,希望他是个名副其实的侦探。

  黄凯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集中精力,一幅幅过往的画面在脑海中越来越清晰起来。

  一九九六年

  九十年代,大批投资商涌向上海,成千上万的企业也落户上海。这座被誉为“东方巴黎”的城市,开始初露国际大都市的锋芒。当然,每座开放繁华的大都市,都必不可少有着比其他地方更为丑恶的一面。黄凯居住的小区附近那片街区,一眼望去满眼的理发店,确切地说是发廊。它的数量甚至超过了当时米店的数量,并迅速像瘟疫般在整个城市蔓延开来。这些发廊可并非单纯经营着为人美发的业务,而是在背地里干着卖**嫖娼的不耻勾当,不知是否以温州人为首,这些发廊被称之为“温州发廊”,这四个字也很快成为了色情交易的代名词,成为众人皆知的秘密。在上海,就连中学生也知晓“发廊”其中的奥秘。每每经过这些发廊,黄凯就浑身不自在,绝非是他在故作清高,而是发廊中一双双放肆的眼睛令他无所适从。

  黄凯有晚饭后散步的习惯,他喜欢看着结束一天喧嚣的街道。傍晚时分,渐渐归于平静,柔和的街灯将马路映衬得格外温馨,比起他的小居室,街道反而让他更有归宿感。感性的他有时会为一处路面的损坏而惋惜好几天,每件公共设施好似他家中的家具,必须天天认真地巡查。黄凯对这条街道有着怪异的情感。而闪烁着红、黄、白三色灯的发廊,却像溃疡般潜伏在阴暗的角落,感觉和嫖客同处一室,共居一隅。

  房东先生就是附近一家名为“夜上海”发廊的常客,经常看到他与发廊女打情骂俏的场面,他几乎能够叫出每位发廊女的名字。房东先生的开销来自于房租,而黄凯是他的房客,深究起来,发廊行业的昌盛不衰,黄凯也应负有一部分的责任。

  这天,黄凯依然沿着老路线,优哉游哉地闲逛着,正巧房东先生从灯火朦胧的“夜上海”钻出来,一把拉住他,“小黄,又出来散步啊!有空到发廊里坐坐呀。”房东先生样子活像一名恬不知耻的皮条客。

  可能他突然间意识到黄凯是他的房客,有钱的话应该先交房租,于是提醒道:“对了,下季度的租金你可以准备起来了。到时别又……”

  “你放心,不会少你的。”有了鲁坚这个坚强的经济支柱,黄凯底气十足地嚷道。

  “看来你又赚了笔稿费吧!”房东先生笑呵呵地说道。

  黄凯模棱两可地“嗯”了一声,以作回应。

  谈话间,一位衣着单薄的女人从“夜上海”中走出来。这个女人名叫于萍,是房东先生的老相好,她约莫三十七八岁,她的年纪是周围发廊女中最大的了,因此她需要浓妆来掩盖岁月的痕迹,她脸上最显眼的是红色的唇膏和浓重的蓝色眼影。一月傍晚的天气温差大,她只穿了件黑色紧身衣,时有时无的寒风吹得她直打哆嗦。她双手环抱胸前,走近房东先生亲昵地对他说着什么。

  黄凯识趣地默默走开了,他们旁若无人地亲密着,毫不顾忌周围行人投来诧异的目光,近在咫尺的黄凯更是不好意思朝他们看上一眼。不知为何,黄凯同情起房东太太来,为了这个发廊女于萍,房东夫妻的争吵声以及他们小儿子的哭声常常让他无法入眠,可现在终于能够理解,作为花心房东先生的妻子,面对丈夫出轨行为要忍受上几年,甚至十几年,是多么了不起啊!这需要有一颗宽容的心,这既是传统女性的美德,但不也正是她们的悲哀所在吗?

  一路走,黄凯不禁又想到了鲁坚的故事。虽然警方根据现场的勘察、尸检报告做出死者为自杀的结论。可是,死者选择前男友的家实施自杀,实在是难以理解。暂且抛开本案中的证据不谈,假设这是一起可怕的谋杀,那么谁最有可能是凶手呢?毋庸置疑,鲁坚首当其冲,不过警方已排除了他的杀人嫌疑,不在场证明的确认应该不会有纰漏。鲁坚如果是真凶的话,也没有必要把这个故事告诉黄凯,显然是鲁坚焦急地想解开自杀案背后的真相。另一个嫌疑犯自然是死者的丈夫——鲁坚的哥哥,可他一无动机,二无作案时间。黄凯只得发挥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也许结婚后,那个女人暗中仍与鲁坚保持来往或者说是藕断丝连的情感纠葛,而作为故事的叙述者,鲁坚省略了这点。当丈夫发现后,感觉蒙羞在盛怒之下杀害了妻子,并移尸鲁坚家中,欲嫁祸给自己的弟弟。可很快黄凯又否定了这个推测,若存心嫁祸,为什么要把尸体伪装成自杀的样子呢?这点说不通,只得另辟新径。再加上那通神秘的报警电话,更加为案件本身添上一抹神秘的色彩。案件中或许暗藏玄机,不在场证明的伪造,远离现场实施杀人计划,并非完全不可能办到的事,这类的侦探小说数不胜数。

  黄凯又回味一遍鲁坚所说的细节,又有一个疑点浮现在他的脑中。鲁坚回到家时,家里被翻了个底朝天,难道那个女人有什么把柄握在了鲁坚手中,趁鲁坚不在家的时候,想悄悄取回对自己构成危害的东西。也许她没有找到,担心鲁坚将把柄公之于众,冲动之下自行了断了性命。当然,这些胡思乱想的情节是没有确凿证据作保证的,仅做运动脑细胞和构思小说之用。黄凯打算先把这些想法写下来,经过精心加工后,想必能组织出一篇不错的稿子来,有些地方还需找鲁坚核实核实。

  从繁琐扰人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凭着对道路的熟悉,黄凯快速走在漆黑一片的小区街道上,迫不及待想提笔写完这篇还在构思中小说的开头。

  黄凯光顾着琢磨案情,没留神一个纤瘦的黑影迎面冲来,两人不避不让、不偏不倚撞了个满怀。他这才缓过神来,发现撞自己的原来是个女孩,小区内没有设置路灯,民宅的灯光也零零点点,即使触手可及的距离,黄凯也分辨不出眼前这人的容貌。不过女孩频频回头张望,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黄凯揉着生疼的肩膀也向她背后望去,发现不远处有个身影若隐若现,鬼鬼祟祟地闪避着。只是匆匆一撇,加之黄凯本身就是个近视眼,几乎什么也没看见。

  “哥哥,你怎么这么晚才来接我?”突然眼前的女人挽起黄凯的胳膊,高声说道。

  黄凯心领神会,立刻答道:“我下班晚了,你怎么一个人先回来啦!”

  “我等不及了嘛!”女子撒娇道。

  “妹妹,我们一起回家吧!”黄凯故意冲着黑影所在的方向喊道。

  两人的一唱一合起了作用,躲藏在黑暗中的那个人急急忙忙地调头走出了小区的大门。

  女孩见状,连忙甩开他的手臂,向反方向走去。

  这段小插曲更令社会责任感强烈的黄凯为小区的治安忧心忡忡起来,这片地区各色各样的人错综复杂,各类刑事案件时有发生,就像城市的下水道,阴暗、幽闭,挤满了让人不寒而栗的水老鼠。

  以后的几天,鲁坚与黄凯就案情展开了一轮又一轮的讨论,从上午到下午,从下午直到深夜。这个怪异的自杀案件,使黄凯为之痴迷,甚至有些疯狂。讨论的地方在鲁坚的房间,那里相对宽敞和干净,最关键的是黄凯可以把两只脚放在取暖器前取暖。而在自己的房间,黄凯就只得抱着小白猫抵御朝北房间的寒气了。

  两人的争论焦点在于是谋杀还是自杀,显然以外的可能性是可以提前排除的。鲁坚咬住谋杀不放,“我怎么也不能接受自杀的说法,她的婚姻生活才开始了一个月,还处于蜜月期,即便与丈夫相处得不融洽,也犯不着非要跑到我家来上吊自杀啊!一定是有人想把她的死牵扯到我的头上来,栽赃嫁祸给我这个前男友。”

  而黄凯以经过深思熟虑的自杀观点反驳他,“从尸检的情况来看,死因已经很清楚了。自杀上吊和被人勒毙的伤痕是有明显区别的,自杀的勒痕垂直向上,而遭人杀害的话,伤痕就该向后倾斜。她之所以选择你家自杀,可能要表达某种意思,或是某种不为人知的暗号。也许你的故事向我隐瞒了一小部分内容。”

  “你怀疑我在贼喊捉贼?”从鲁坚的语气中可以听出,他并没有生气,反而觉得好笑。

  “我用词不恰当,应该说是你遗漏了一小部分的重要情节,也许这一小部分就蕴藏着解开自杀真相的钥匙。”

  鲁坚低头沉思起来,手指又开始不安分地摆弄起五官,捏捏鼻翼,摩挲几下面颊,眼睛直愣愣地望着自己的脚掌。

  走廊中响起清脆而又琐碎的金属声,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不用说准是房东先生来了,他腰际上那串钥匙有二十来把,每当房东先生走在安静的走廊里时,总给人招摇过街的印象。

  这一次,黄凯却猜错了,来者居然是个女孩子,黄凯快速地扫视了一遍女孩。女孩留着齐肩的短发,中间一道清晰笔直的头路将乌黑的秀发分成两拨,映衬着那张雪白秀美而小巧的脸蛋,两只妩媚动人的黑眼珠,不停地游离在黄凯和鲁坚之间,她在白色T恤外套了一件蓝色方格衬衫,牛仔裤紧紧包住她修长的下半身,黑色的旅游鞋表面已经有些破损,举手投足间散发着青春的气息,也彰显出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可要推测她的年龄却并非易事,要知道美女都有共通点,美貌似乎能抹去岁月的痕迹,而眼前的这位,成熟中带着几分稚气,目光既大胆又害羞,黄凯只能估摸着为她的年纪定个范围,大概在十六至三十岁之间吧!

  “这里有叫黄凯的吗?”美女用食指转动着那串大钥匙,很没礼貌地冲屋里的两个男人问道。

  一听这声音,黄凯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一时间却想不起来。

  不等回答,女孩就认出了黄凯,说道:“你就是黄凯吧!还认得我吗?”

  黄凯用力摇摇头。

  “哥哥,是我。”她俏皮地喊道,同时冲着黄凯笑了笑。

  “原来是你。”黄凯没想到那晚撞到的竟会是位绝色佳人,她居然还找上门来,看来是走桃花运了。

  “我叫房倩倩,今天专程来感谢你那次的帮助。幸亏你的出现,否则我可要遭殃啦!”

  “很乐意当你的护花使者。”黄凯有些得意洋洋地说,“姓房的人不多,但听起来很耳熟!”

  “这很有可能,因为我是你房东的女儿啊!”

  “噢!”黄凯直拍额头,开玩笑地说道,“住了一年,我一直以为你父亲只有一个儿子,没想到还有这么漂亮一个女儿!你可长得跟他一点都不像!”

  鲁坚适时地插了句话,“房小姐如果不嫌弃的话,请进房间里坐下慢慢聊。我是你父亲另一个房客。”鲁坚把曾经让黄凯坐的那把靠椅搬了出来。能坐上这椅子的人,象征着在鲁坚心目中有着一席之地。当时,黄凯正是坐在这张椅子上成为了他的朋友,一旦变成朋友,就只能享受硬邦邦的地板了。

  房倩倩拘束地走了进来,并没有坐舒适的椅子,而是盘腿坐在了黄凯的旁边,仅从这点可以看出,房倩倩对陌生人,尤其是陌生男人总保持着高度的戒备,由此反映出那晚的援助让黄凯已经进入了她的安全名单。

  近距离地观察她,黄凯就越发觉她容貌的完美,淡淡的体香萦绕在周身上下,他许久舍不得移开目光。

  “听我父亲说,你是侦探小说家,你知道吗?其实我是侦探小说迷,而且水准一流。”房倩倩对着黄凯说。

  黄凯连忙扭头,掩饰自己失态的眼神,笑道:“有空我们切磋切磋!”

  尽管是专职写侦探小说,可真要是聊一些专业的侦探推理话题,不免会感到有些无聊。

  “不如就把我的故事让她推理一把。”鲁坚提议道。

  “什么故事?”房倩倩瞪大眼睛问道。她有种天生的冒险家精神,一遇上感兴趣的事情,就难以抑制地沸腾不已。

  于是,鲁坚便把对黄凯说过的故事原原本本地重述了一遍,附带着自己和黄凯两人的一些观点和看法。叙述过程相当流畅,条理清晰,鲁坚通过与黄凯的交流和辩驳,口才有了大幅提高。房倩倩听得有滋有味,她的双手环抱着双脚,美丽的头枕在双膝上,不停地发出“啧啧”赞叹声。可她毕竟只是一个侦探小说的爱好者,对于真实的案件明显缺乏一套行之有效的分析方法。她在黄凯和鲁坚的分歧中站在了画家的那边。她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支持着谋杀的观点。似乎在说,如果是起谋杀案,这个故事才够完美。

  女人总是从女人的角度思考问题,如此就难以做到客观,片面地看事物难以发觉它的本质。

  房倩倩说:“女人只会为爱情而自杀,因为自杀需要足够的勇气,爱情使人勇敢。黄凯,你的假设不成立。”

  “你年纪还小,知道什么是爱情吗?”说实话,黄凯自己也没有答案。

  “嗨!你这么说太不尊重我了,我都是大四的学生了,已经超过法定结婚的岁数了。”房倩倩自豪地说,一脸不买账地看着黄凯。

  她不问自答,让黄凯大致知晓了她的年龄。黄凯对她的一切都充满了求知欲,便又问道:“你是房东先生的女儿,可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我原本一直住校,长期没有回过家,今年寒假过后就要去外地开始实习工作,所以特地回来陪陪爸爸!”

  黄凯刚想继续追问,房倩倩喊了一声:“哎呀!差点忘了,我是来收房租的,快给钱吧。”她双手一摊,十根纤美的手指伸到了两个男人的面前,她的表情有些做作,也是想以此来结束有关她的话题。

  黄凯也只得作罢,了结新一季的房租。虽然黄凯没有足够的钱,却有一位愿意为他掏腰包的债主。不知何时起,黄凯再也未就房租一事担忧过哪怕一分钟。每月的稿子也不用拼了命地赶,便能腾出更多的时间来谈天说地了。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因为另一个女人的死,常常聚在一起议论个没完,从分析案情渐渐转化为东拉西扯地闲聊,几乎无所不谈,每天不聊上两三个小时,这种感觉就像烟鬼犯起了烟瘾,心里憋得慌。

  漂亮的女人人见人爱,黄凯看出了鲁坚对房倩倩有好感,画家总是不断讥讽、挖苦、惹她发火,而后又耐心地请求宽恕和原谅。对于爱情,他有着十分独特的见解,鲁坚认为爱情是一场战争,只有一次次的打击敌人,直到敌人俯首称臣,才能真正取得胜利。换言之,鲁坚不相信一见钟情。他的热情和冷漠像日月般在黄凯和房倩倩身上交替,让人摸不透他光怪陆离的内心,黄凯曾嘲讽他的这种行为是精神出了问题,太过于敏感。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喜怒无常的变化更为频繁。开个玩笑,有时能看到鲁坚的左脸在对你微笑,而右边却敌视着你。

  黄凯不否认自己已经不可救药地爱上了房倩倩。他的生活中几乎没有女人,生活的压力将体内的各种兴趣爱好压榨出来,做的每一件事只是为了生存,或是为了享受。在社会中练就了“向钱看”的商人特质。久而久之,黄凯越来越私利,越来越渴望一夜暴富,躺在**就幻想着有钱人的生活。可当房倩倩踏入他的视线中,黄凯的全部注意力就集中在了她的身上,内心世界围绕着她而旋转。对待不熟悉的人,通常会漠不关心,与之保持一定的距离,小心地将真实的自我藏在虚伪的面具后。一旦要是熟悉起来,就会摒弃种种顾虑,敞开心扉,释放**,显露出面具后的那个真实黄凯的风采。房倩倩从陌生人变为能读取他内心真实想法的亲密伙伴,仅仅耗时一秒钟,黄凯相信一见倾心,因为他就是这么做的。

  渐渐的,黄凯对辩论案情失去了兴趣,因为排斥情绪在黄凯和鲁坚之间产生了。这种情绪往往萌生在情敌之间,由此导致,只要房倩倩在场,黄凯和鲁坚的任何观点都处于对立,各自卖弄自己的知识,每当驳倒对方时,心里就无比自豪和愉悦。如此拙劣幼稚的追求方式,黄凯回想起来不免有些惭愧。

  案情的争辩毫无意义,因为永远不知道谁对谁错,搞得自己身心俱疲却又得不偿失。

  这段微妙的三角关系,正是以下故事发生的催化剂和加速器。

  当天晚上,楼下房东先生的屋内一场战争打响了。房东先生大吵大嚷,不断摔打着家具,弄出的噪音覆盖了整个小区,他略带哭丧的嘶叫,就如同泼妇的骂街。相反,战场的另一方,他的妻子房东太太,则在丈夫大段大段的辱骂中,不时插上几句冷嘲热讽,这样又会惹得房东先生组织出更加不堪入耳的言语进行还击。

  吵架不知从何时开始的,所以当黄凯意识到的时候,已经错过了关键部分,因此,听了老半天还是不知道所为何事而引发争端。不过起因并不重要,积怨已深的这对夫妻显然无法再抑制对对方的不满了。

  “你这个黄脸婆,天天在家就知道哭丧着脸,我还没死呢!你是不是想咒我死啊!告诉你吧!我身体硬朗着呢,要死也是你先去阎罗王那里报道。真不知道,当初是怎么看上你的,瞧瞧你这副德行,又老又丑,老子养你在家里,不是他妈的让你诅咒我的。”话音刚落就听见“咣当”一声,可能是房东先生又砸了一件家中的摆设。

  “有本事你就离婚,没人挡着你。”房东太太能讲这种话,手里一定握着某张王牌,藐视的口吻无疑在熊熊烈火上又浇上了一勺油。

  “离婚就离婚,谁怕你个臭婆娘啊!”房东先生边骂边琢磨着后面的词,“实话告诉你,对面的于萍已经是我的人了,我偏要让你看着,这婚我就拖着不离。你是不是看上哪个小白脸啦!你个不要脸的贱货,要是让我发现,看我不宰了你。”房东先生又狠狠地骂了句脏话。

  黄凯躲在房间里忍不住笑了起来,没见过如此贼喊捉贼的。虽然事不关己,但黄凯的立场更倾向房东先生。本身文化素质就高于房东先生的房东太太,言语间散发着智慧,说难听些,这也能称之为阴险。她的话虽不多,可一开口就句句扣住要门,令对方疲于招架,粗俗的房东先生招架方式就是破口大骂。

  争吵演变到后来,就成为了恼怒的房东先生一个人的“脱口秀”表演,他不顾一旁哭哑了嗓子的小儿子,极尽所能羞辱着自己的妻子,他在脏话方面的造诣堪称专家级水准,出口成章,任意搭配组合。如果把黄凯平生所学的脏话总数比作梵蒂冈,那么房东先生的则是意大利。起先还有两三个街坊邻居前往劝阻,但因房东先生不可理喻的恶劣态度,只得无奈继续收听“脱口秀节目”。

  无休止的漫骂,受害者已从房东太太一个人扩散至整个小区中在家的每一个人,可是竟没有一个人出手制止或劝解,这件事就如同没有在发生一样。至多在明天茶余饭后,被某些爱嚼舌根的人拿来狂吹一通。除了疲劳,就只有宝贝女儿房倩倩可以封住他父亲的嘴。

  黄凯的窗户斜对着小区大门,熟悉的倩影刚出现在只容一个人通过的铁门中,黄凯就辨认出是房倩倩回来了,他兴奋地朝她挥手致意。突然间,黄凯看到原本走在房倩倩身后的一位行人,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急匆匆地掉头走进小区围墙的阴影之中。这让黄凯想起了第一次撞见房倩倩时的那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他能确信只同一个人,这一次,他还看清了这个人的性别,不出预料,是个男人。

  还来不及细细推敲,房东先生又一轮的攻势再次袭来,房倩倩赶忙向声音的方向跑来,她把钥匙用力塞进锁孔,故意发出较响的动静,表示着她回来了。信号一发出,就收到了效果,骂声、吼声、摔东西声戛然而止,好像直接拔了嘈杂的收音机的电源插头。

  之后便是短暂的寂静,黄凯听到房东先生外出的响声,看起来他又要前去于萍的发廊过夜了。畅快发泄后的房东先生哼起了欢快的小调,他的快乐完全建筑在他人的痛苦之上。家里的两个女人不知又会度过如何的一个夜晚。这些都并非是黄凯最关心的,他想知道房倩倩对父亲的威慑力究竟缘于何故。

  想着想着,黄凯进入了梦乡,这是十年来,他睡得最后一次安稳觉。

  二〇〇六年

  太阳就快要落山了,蔚蓝的天空燃起了天火,紫红色的夕阳吞噬着一片片云朵,黄凯和左庶坐的草地,湿气穿过土壤沾附在裤子上,异常难受,左庶和黄凯决定另僻静地。时间还足够黄凯讲上一段,距离六点的晚餐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呢!

  黄凯的病房是理想的选择,四个人同住的病房,打扫得相当干净,整洁、明亮,反而令黄凯觉得无所适从。但对其他人来说,可算是个不错的场所。他的三个室友在晚饭前都有小憩的习惯,轻声细语的交谈,不会对他们造成影响。黄凯的床位靠近窗户,其他室友已是鼾声雷动。

  将近六个小时的连续口述,令黄凯略感疲倦。于是斜靠在枕头上继续交谈,以维持他的体力,进到这所疗养院之后,黄凯从来没有消耗过这么多的体力和精力。

  “只要你感到舒适,随你坐着还是躺着,如果你觉得今天无法完整地讲完这件事,我愿意明天再跑一趟。”左庶温文尔雅地说,丝毫没有疲倦和不耐烦的情绪。

  第一眼看到左庶,总觉得他无精打采的,双眼像被蒙上了薄纱般惺忪。这会儿,他倒精神十足,黄凯打内心欣赏他的敬业精神。

  “我争取在今天完成。”受到左庶的感染,黄凯也鼓足了劲。

  左庶轻轻地将大腿搁在床沿,侧身坐在黄凯的**,瞟了眼入睡的几位室友,说道:“如果不影响他们午睡,我们就继续吧!”

  在此起彼伏的呼噜声的伴奏下,黄凯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早晨,回到了那个一切悲惨开始的早晨。

  一九九六年

  一觉醒来,已是中午十二点,黄凯意识到了某些异样的情况。平日里楼下六、七点开始的嘈杂声,竟然没有将他闹醒。

  黄凯麻利地套上件外衣,抓紧时间洗漱,编辑约稿的截止日期即将到临。

  厨房的水槽底部是干的,鲁坚莫非也赖床了?这可不像他的作风,看来表面严谨的他不过也是个口气比力气大的意志薄弱者,不知为什么,黄凯心怀着几分窃喜。

  就当黄凯正要从橱柜里拿牙刷的时候,发现在漱口杯里插着一张便条。顾不得自己口中难闻的气味,他阅览起纸条的内容来。

  黄凯,今早房倩倩的母亲不见了,我和房倩倩外出寻找,如果你今天还打算起床的话,就去附近帮忙寻找。

  字迹很潦草,而且没有署名,但单凭轻蔑的语气就能知道便条的作者了。看起来事情发生得很突然,房东太太在清晨没有像往常那样做着家务,以至于黄凯睡过了头。在黄凯沉睡的时候,甚至爆发战争都难以打扰。

  黄凯首先想到去发廊找房东太太,可能写小说的人想象力过于丰富,一个故事刹那间在黄凯脑中构建起来:房东太太去找于萍理论,妻子和情妇的见面,一场争斗不可避免,房东太太或许发生了不幸,搞不好还会有流血事件。想到这里,黄凯异常兴奋,这不是幸灾乐祸,而是为了自己能暂时告别枯燥的日子而高兴。

  想故事的工夫,黄凯已经走下了楼,惊奇地看到房东先生家的门居然关着。要知道,房东先生的家就像是大众免费娱乐的场所,因为房东先生天天在家,他又是个贪图玩乐的中年人,所以在居住的小区内结识了一批同道中人,无所事事的人们聚在一起,打着麻将、玩着扑克,他们的这些活动几乎全年无休,要从下午一直持续到黎明。他们这些人大都年近半百,其中男性居多,偶尔也会有几个女人掺杂其中。他们好逸恶劳,生命中只剩下了一张张麻将牌,很多家庭为此争吵不断直至破裂。他们的生活看似悠然自得,然而半夜大笑时感到的却是自己被禁锢的灵魂。把这些人的聚会称为“娱乐”算是比较口下留情,实际情况是,房东先生家足够称得上是一个平民化的赌场。

  曾经黄凯就此事问过房东先生,他对麻将的永不厌倦实在让人好奇。

  房东先生则答道:“瞧我的生活,整天闷得发慌,不找些事放松放松自己,没到六十岁恐怕就要变成老年痴呆,我想不到在死之前还能干些什么?”

  “既是娱乐,为什么要赌钱呢?”

  “这才来得刺激,不然我怎么熬过这个夜晚?”房东先生想了想,又说道,“还有一点,带点彩头能激发出真正的实力,才会提高水平。”随后,房东先生啰里啰唆向黄凯传授起他的麻将经验来。

  他们这群人就像以此维生,天天像上班一样准时来到房东先生的家中。所以当黄凯看到房东先生的家门是关着的时候,才会显得如此吃惊。

  黄凯推了推门板,又转了转门把,门从里面上了锁,他下意识地用手指敲击着门,琢磨着这些反常的情况。原本安静的屋子里却传来一阵慌乱的响动,紧接着门被打开了,房东先生的脸出人预料地挤出门缝。他前额沾着湿答答的头发,脸上挂满汗水,眼球充血得厉害,脖子的青筋暴出,模样与平时不可同日而语,甚为骇人,不知在屋里干着什么。

  “你来干什么?”房东先生一反常态,凶神恶煞般问道。

  “我、我以为家里没人。”黄凯尽可能笑着说。

  “以为没人你还敲什么门?”看黄凯没有进屋的意思,房东先生好像松了口气,打了一个哈欠,可右手仍紧紧扣住门板,刻意用身体挡住他投向屋里的视线。

  “听说阿姨失踪了,她回来了没有?”

  房东先生的额头掠过一片不易察觉的阴影,眉头微微一皱,做无奈状摇了摇头。

  “那么我现在帮忙找找去!”

  房东先生颔首答谢,像急着要去办事似的,急匆匆地关上了房门。

  黄凯转身悻悻走出这幢笼罩在迷雾中的老房子。

  偌大的上海,要找到一个人,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易,实在是无从下手。黄凯的直觉将他推向了“夜上海”发廊。

  临近正午,“夜上海”才刚刚开始营业,走进这间发廊,黄凯就被一股馊肉的气味熏得透不上气来,门、窗都是用磨砂玻璃装饰的,能照射进来的光线少得可怜。墙上镶嵌着两面镜子,镜子前的柜子上散布着杂七杂八的梳子、理发刀以及洗发水,两把专供客人使用的椅子上搭着污迹斑斑的围脖布,椅背上的皮革裂了好几条口子,里面的海绵争先恐后地探出黄色的身体。角落的地板上,剪下的头发纠结在一起。别看这间发廊破旧不堪,可它是这条街上交租最准时、招牌挂得最久的商家。“夜上海”的老板娘常说:“要是靠剃头挣的那几个钱过活,我早就饿死在马路上了!”

  很明显,老板娘对自己的职业和收入十分满意,甚至还有些得意,当然她所指的是真正在做的那份工作。

  黄凯进屋的声响,引起了屋里人的注意。于萍坐在沙发上,一见到是黄凯,她放下梳子,热情地为他让了座。来到这种地方黄凯感到忐忑不安,就像自己在犯罪一样,脑海中尽是赶快离开这个地方的念头。他避开好客的于萍,用异乎寻常的语气问道:“你看见我的房东太太了吗?”

  于萍脸上浮现出一丝怪笑,反问道:“怎么?你的房东太太不见了?”

  “嗯!”

  “那么你该去问你的房东先生啊!他对我说,老婆就是他这位如来佛手中的孙猴子。”说完,她对着旁边的几个女人放肆地大笑起来。

  “你们到底有没有看见过她?”黄凯加重了语气。

  “你没见我才刚起床吗?第一个看见的人就是你这个讨厌鬼,不做生意的话马上出去,我要换衣服了。”于萍对黄凯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显然对黄凯所提的无聊问题觉得无利可图,便收起了她的职业笑容。同时,她毫无顾忌地开始解睡衣的纽扣,黄凯像一匹受惊的野马夺门而出,背后再次响起**的笑声。

  如此一来,黄凯一天的好心情算是到头了,带着沮丧和受愚弄后的自卑,他慢慢走回了家,上楼时用余光扫了眼房东先生家那扇仍旧紧闭的门,毫无疑问,房东太太还未回家。

  鲁坚的房门中透出几缕光线,门缝中透出“窸窸窣窣”的交谈声,显然画家已经回来了。当黄凯看到房倩倩那张充满忧伤的脸庞时,他猜出了他们的寻找同样毫无斩获。

  “你找到什么吗?”鲁坚的口气听起来就像早已料到黄凯会空手而归。

  不知为何,黄凯见到与房倩倩独处的鲁坚格外厌恶,他没有答理鲁坚的提问,转而安慰着伤心的姑娘,“不用担心,或许房东太太只是一时生房东先生的气回了娘家或去了朋友家。”

  “我们都找过了。”鲁坚冷冷地说。

  “也许房东太太只是遇到了一位久未谋面的老朋友,聊得一时兴起忘记了时间。也可能她心血**,想要真正属于自己的二十四小时,想瞧瞧这个家离开她会变成什么模样!总之,你们的神经太过敏感了。”

  “但愿是这样。”房倩倩喃喃自语道。

  “从目前的情形来看,我们如何能乐观起来?”鲁坚毫不留情地反问道,“房东太太的钱包、外衣都原封不动的留在家里……”

  “这并不能证明什么!”黄凯反驳道。

  “最重要的是,房东太太的所有鞋子都在家里,这一点倩倩已经证实了,恐怕房东太太会有不测。”鲁坚说道。

  听见鲁坚对房倩倩亲昵的称谓,黄凯对这位画家更反感起来:“你的观点未免太过悲观了吧!”

  房倩倩的内心可能也正如鲁坚所说的那样,她的表情犹如一尊雕像,如此美丽却又毫无生气。

  不过,鲁坚的话不无一定道理,房东太太的失踪远比黄凯想象中复杂得多。房东太太原本就不太出远门,即便有几次外出,她也将家里的事情面面俱到的安排停当,才心无牵绊地出门。房东太太这样性格的女人,心里最重要的位置留给了家庭,她的一生就为了能使家庭正常运转,或许这个家庭在旁人眼中看来破碎不堪,或许这种运转并无太大意味,但一个平凡的女性的价值正是由此显示,而在她离开的时间,她的价值尤为显著。房东太太连鞋也顾不上穿,究竟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呢?她的失踪在和丈夫争吵后的一天,这让黄凯迸发出一个念头,回想起房东先生今天的奇怪行为,实在令人怀疑。

  鲁坚用鬼魅般的神情注视着沉思中的黄凯,黄凯顿时感到手脚冰冷,他也不敢再看房倩倩,生怕被她看穿自己正在思考的事情。

  突然,黄凯想起鲁坚曾说过的一句话:“要得到房倩倩,房东太太是个障碍,会不会是鲁坚干了什么呢?”

  “如果你想到了什么,请告诉我!”房倩倩向黄凯央求道。

  这是大家心里都明白的事情,只是不想说出来罢了,可黄凯无法抗拒一位美女的要求,“恕我直言,房东太太遭遇不幸的可能性很大,而且事情也许就发生在附近。”

  房倩倩惊叫了一声,身子眼看就要站不住了。黄凯连忙抢在满脸惊叹号的鲁坚前头一把扶住她,她却反感地推开黄凯。

  “你太残忍了!你太恶毒了!”黄凯第一次在房倩倩的脸上看到如此丑恶的表情。

  “恰恰相反,捅破这层窗户纸,能更快地找到房东太太的下落。”画家用一种置身事外的口吻冷静地说,他赞同了黄凯的推理,刚才的表情已经说明了这点。

  “真的吗?”房倩倩安静了下来。

  “这需要你的配合。”鲁坚说,“昨天晚上你最后一次看见你的母亲是几点?”

  “大约十一点,我就是那时上床睡觉的,我的母亲帮我关的灯。”房倩倩回答得很干脆。

  “今天早上你又是几点发现你母亲不见的?”

  “六点半我起床时发现妈妈不在家,平常她应该在做家务。我便去问了爸爸,他也说不知道,我等到十点半还不见妈妈的踪影,然后去了她的房间才发现她的东西都在,就赶紧找你来了。”

  “这段时间内,房东先生都做了些什么?”鲁坚终于深入重点了。

  但是房倩倩对此一无所知。

  “你想到了什么吗?”鲁坚问黄凯,眼神中带着些许暗示。

  黄凯故作无奈状摇了一下脑袋,把真实的想法压在了喉咙里。

  “倩倩,你先回家去吧!我想你应该累了吧!”鲁坚拍着房倩倩的肩膀说。

  房倩倩欲言又止,不愿离开的样子。

  “你的哪位亲戚万一打来电话,总需要有人接听吧!我可不指望房东先生。”鲁坚宽慰道。房倩倩一听,觉得有道理,顺从地回家守护起家中的电话来。

  房倩倩离开后,剩下黄凯和鲁坚两个人,彼此心知肚明。用不着再隐言晦语,黄凯直截了当地对鲁坚说道:“房东太太现在也许已经不在人世了。房东先生大白天在家里鬼鬼祟祟地干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一点很说明问题。”

  鲁坚轻轻地坐在了他的**,神态怪异地望着黄凯,嘲讽道:“侦探小说家的论断竟建立在如此不堪一击的猜测上。”

  “鞋子!这点请不要疏忽,这就足以证明房东太太根本没有迈出过门槛。”

  “这更加可笑荒唐了。既然如此,倩倩怎么会找不到她的母亲呢?”

  “因为她已经死了!”黄凯目光坚定地盯住他的眼睛,不过话一说出去,他就心虚起来。

  黄凯原以为这句话会令得鲁坚对他的另眼相看,不料鲁坚只是浅浅一笑,“你终于到达迷宫的进口了。”他语气中把握十足,就像是已经掌握铁证的检察官般从容。

  黄凯不止一次以啧嘴抗议他那种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姿态,更不情愿向他讨教,这只会增长他的嚣张气焰。所以房倩倩走后的谈话仅仅维持了两分钟,就宣告结束。

  但这次交谈足以证实黄凯的假设并非空穴来风,因为认为房东先生应对妻子失踪一事负责的人,不止他一个。

  黄凯丰富的想象力和无法自制的好奇心时常令他分不清虚幻和现实中的一些小细节,自我控制能力的脆弱使得他做起事来患得患失,这是黄凯成为孤独的推理小说家的另一重要原因。有时他会为自己的创新构思欢呼雀跃,有时却因为对某件事的自我感觉不佳而苦闷上一阵子。创作小说的灵感也源于此种能力,或许这是一种投身事业的人身上都有的怪癖吧。

  凌晨十二点刚过,正在撰写新作的黄凯被持续而轻微的响动所干扰,他放下手中的铅笔,侧耳倾听声音的来源,似乎是从隔壁的卫生间里发出的。开始他只是以为鲁坚在如厕,但一声咳嗽声让他心里一震,虽然在卫生间里的人竭力掩盖声音,但仍然能断定那是房东先生的声音。于是黄凯来到门旁,从木门的缝隙中向过道望去,黑漆漆的地板上一条细长整齐的光线清晰可见,那是从卫生间里泄露出来的灯光,卫生间里不时传来石块碎裂的声响。

  房东先生深更半夜来到二楼的卫生间要干些什么?黄凯脑中立刻浮现出一番血淋淋的景象,房东先生手握尖刀,房东太太那支离破碎的尸体横卧在卫生间的地板上,房东先生那张阴沉的脸上被鲜血装裱得更为狰狞,更为邪恶。

  黄凯想着想着,脊背后一股寒意袭来,腋下有两滴冰冷的汗水划过皮肤。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液,实在无力再做些什么,头脑的制高点已被恐惧占领,只能呆若木鸡地坐在地上。不知是昏了过去还是睡了过去,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太阳已微微露了露笑脸。

  隔壁卫生间的声响早已消失,昨夜可怕的念头黄凯已抛到九霄云外,走出房间,他竭力回忆着自己如何会在地板上过了一晚。邻居早已起床,厨房里残留着早餐的余香,鲁坚不在里面。小白猫心满意足地整理着胡须,这是用餐后必须的清洁工作,猫咪总是对个人卫生一丝不苟。而黄凯就相形见绌了,就连每天一次的刷牙洗脸也无法按时完成。但责任也不是他一个人的,比如今天,卫生间的门上挂着把“永固”的门锁。他的个人卫生看来只得一切从简。

  不过,看到卫生间激发出了他的幻想和猜测,这些念头再度填充满他的整个大脑。

  与此同时,鲁坚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眼睛周围有着明显的黑眼圈,显然睡眠质量不甚理想。他的黑色羊毛衫外套着件咖啡色的夹克衫,照例黑色的裤子和皮鞋,看情形是要出趟远门。

  “是你锁上的卫生间吗?”黄凯拉了拉挂锁说。

  “房东先生说浴室漏水,暂时无法使用,等他修好后才能使用。”鲁坚答道。

  “真该死!”黄凯恨恨地骂道,“那么我的眼屎要用什么来擦啊!”

  鲁坚二话不说,锁上门后匆忙走出了走廊,行色匆匆的样子,黄凯不免再度担忧起房东太太来,可他更为关心房倩倩,或者说是房倩倩和鲁坚的关系。黄凯考虑着该为心仪的女人做些什么,而不是发泄无谓的牢骚。

  正想着,屋子外一阵嘈杂,用最快的速度打扮一番后,黄凯凑到窗边向下看去。小区的花坛边,簇拥着一大群人,其中大多数人穿着黑色的冬衣,吵吵嚷嚷的就像一群乌鸦,从人隙间依稀看见一双男人的脚横在花坛的泥土上。单凭人们的表情他无法判断倒在地上的人昏迷还是死亡,男人们笑着与身边的人攀谈着,女人们面露鄙夷的神情,对地上的人指指点点,由于视线被挡,于是黄凯下了楼,一头扎进了人堆。

  眼前是一具冰冷的男性尸体,死者是小区的住户,绰号叫“大熊”,尽管黄凯认识他,却叫不出他的名字。他经常与房东先生一同搓麻将,现今僵硬的手再也搓不了麻将了。他的脑袋上满是又粗又深的伤口,血渗入花坛的泥土里成为富含养分的肥料,他的手掌被利器撕裂成了碎片,简直不成手形。总之,一派惨不忍睹的画面。周围的人群一阵咋呼,是警察来了。人们争先恐后地对警察说着什么,警察则不耐烦地挤过人堆,并要求黄凯在内的一干闲杂人等与尸体保持一定的距离,面无表情地开始了他们重复了无数次的工作。

  阳光穿过树丫照在黄凯身上,置身在这些冷血的人之中,如此微弱的阳光又怎么能使黄凯暖和起来。对死者的漠视,嘲讽甚至是指责不绝于耳,没有原谅、没有怜悯,就连起码的默哀也没有人愿意去做。黄凯的愤慨如同火山岩浆般在胸中燃烧,却又不便在死者面前发作,他极为不快地离开这群乌鸦。

  不知道这起命案是否与房东太太的失踪有所牵连,黄凯对小区最近接连发生的事件忧心忡忡,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黄凯向最靠近的一名警察走去,想请他证实一下他的预感,“警察先生,能否请你看看我的卫生间?我怀疑那里面可能还有一具尸体。”

  那名警察圆圆的脸上戴着一副圆镜片的眼镜,再加上他圆圆的肚子,配搭深色的制服,整个看起来就像一只豆沙汤团。他用极慢的语速问黄凯:“你的卫生间在哪里?”

  黄凯指了指背后那幢三层的旧楼,“在那二楼。”

  圆脸警察不信任地瞟了黄凯一眼,说:“走,我们看看去。”

  黄凯其实心里也没谱,只是恰巧小区来了刑警,就顺便让他们帮忙查看一下卫生间吧!所以黄凯看起来不像是个正经的报案人。

  拥挤的楼道对胖乎乎的警察来说,无疑是天堑,因此在他到达卫生间门口的时候,额头已满是汗水了。

  “就是这。”黄凯拉了拉那把挂锁,“我的房东太太失踪了,而昨晚有人在这间卫生间里忙活了一夜,而且还锁上了门,我想你懂我的意思。”

  黄凯能感觉圆脸警察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起来,他示意黄凯让开,麻利地用开锁工具,三下五除二卸下了那把锁,与黄凯对视一眼后,圆脸警察勇敢地推门走了进去。

  黄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难以抑止的恐怖场面从脑海中蜂拥而出,虽然清楚地知道是自己的想象,但仍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不过圆脸警察的呵斥驱散了这些恐怖的念头,“里面除了臭气熏天,没什么其他的,更别说尸体了。该死!”

  黄凯忙探身向卫生间里张望,果真如圆脸警察所说,卫生间还和往常一样,除了地上那条新砌出来的挡水地基。房东先生昨晚在这忙了一天,原来就是为了砌这玩意,他一定是受不了黄凯洗完澡后,卫生间水漫金山的场面。

  圆脸警察用拇指和中指托了托眼镜的边框,将手中被他破坏的挂锁抛给了黄凯,临走还不忘讥讽道:“尸体难道就藏在那条六厘米宽的水泥墩子里吗?”

  卫生间里没有房东太太的尸体,黄凯固然高兴,可被奚落了一通,又令他情绪低落,真是好心办坏事。他慢吞吞地跟着圆脸警察下楼。圆脸警察对黄凯不加答理,快步回到了同事们之中。

  黄凯随即敲响了房东先生家的门,很快,房倩倩美丽而又憔悴的脸出现了。一见到是黄凯,她眉头皱了一下,但很快用迷人的微笑掩饰了她内心的失望,她一定以为是母亲回来了。

  “请进吧!”她对待朋友的热情总是让黄凯想入非非。

  “你父亲呢?”黄凯生怕与房倩倩的交谈被别人听见,尤其是她的父亲。

  “他正睡觉着呢!对妈妈一点感情都没有。”她回头看了眼里面的房间。

  “你母亲有消息了吗?”黄凯边说边打着手势示意能否去楼上的房间谈谈,主要是不想惊动房东先生。

  她顺从地来到了黄凯的房间。近距离的观察她的脸黄凯才发现,她的眼袋肿得厉害,一坐下就啜泣到难以呼吸,还真怕她悲伤过度而昏厥过去,她的模样就连心如磐石的人看了都会同情。

  小白猫适时地挨进房倩倩,亲昵地在她腿边蹭来蹭去,仿佛在说:“不要太过伤心了。”

  房倩倩一把抱起小白猫,将她拥入怀中,然后紧紧的和它依偎在一起,眼泪也在不知不觉中打住了。她用非常缓慢的速度观察着黄凯的房间,天花板上满是裂痕,墙面上新旧涂料的颜色毫不搭界的,胡乱的刷在墙上,就像小区的布告栏般令人眼花缭乱。房倩倩的目光逐渐落到了黄凯的家具上,实际上,这些家具都是出租房内原有的,一张床,一只书柜,一张写字台以及房倩倩正坐着的那把木椅。

  “你不看电视吗?”房倩倩对黄凯的简朴生活很惊奇。

  “这个窗口外的节目可比无聊乏味的连续剧有趣多了。”

  她向外张望了一番,但花坛旁的人群没有引起她的兴致,原因可能是地上那个男人太过骇人。

  “这个窗户仅供你白天娱乐,晚上可什么都看不见啊!”她又问。

  “晚上就写写小说,逗逗小猫。”

  “我念中学的时候,也想养一只小猫咪,可我妈妈就是不同意。”房倩倩摩挲着小白猫毛茸茸的下巴,当她提起母亲的时候显然已经忘记了刚才伤心的原因,“我妈妈嫌弃宠物太脏,她能让你这个房客养猫,真是奇迹。”

  黄凯笑了笑,“这只小白猫之所以能留下来,是因为这幢房子里老鼠横行霸道,比起公害来,猫咪可就干净多啦!”

  “这里有老鼠啊!”房倩倩惊呼,和大多数女孩一样,她非常害怕这种啮齿类的小动物,“怪不得你们二楼总有股怪怪的味道。”

  “也许是哪只死老鼠发臭了吧!改天我打扫打扫。”这种事情时有发生,被毒鼠药或小白猫干掉的老鼠尸体,安静地躺在不易打扫的角落,慢慢地腐烂发臭,黄凯竟不可思议地习惯了这种气味。

  走廊里响起了皮鞋撞击地面的声音,打断了他们轻松愉快的谈话,脚步声到黄凯房门前停了下来。小白猫机警地竖着耳朵,一跃而起挣脱了房倩倩的怀抱,窜到了床底下。房内顿时寂静下来,房倩倩的悲伤又重新占据她整个人。

  接着房门被推开了,这么没有礼貌的举动只有一个人能做得出,黄凯的邻居、那个神秘的画家——鲁坚。

  他面色略显苍白,嘴唇紧抿表情严肃冷酷,一身黑色的行头让他就像个报丧的。而他带来的消息也不喜庆。

  “我带来一个坏消息!房东先生对自己杀害妻子的罪行供认不讳。”鲁坚的语气如同在播报一条刑事案件的电视主持人,丝毫不理会听众们的感受。

  黄凯虽然对房东先生杀害妻子有过猜测,可只是停留在猜测,当这通过鲁坚的嘴成为现实的时候,他一时间无法接受,甚至怀疑起来。房倩倩更是一脸茫然,事情的转变也太快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房东先生不是还在家睡觉嘛!”几天以来,黄凯发觉自己一直在问同一个问题。

  鲁坚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我昨晚想了一夜,觉得房东太太一定身处危险之中,否则不会音讯全无,于是我今天一早去趟警察局,想为房东太太的失踪先备个案。等到所有手续都办妥后,接待我的民警让我稍等片刻,说有具与我报案失踪的女人相似的尸体需要我辨认。于是,我坐着警车抵达了医院的停尸房,走进一间气味难闻的房间,中央的金属**摆着用白布盖着的尸体,听法医介绍,死者是个中年女性,死亡时间在凌晨一点至三点之间,从伤口形状判断,死因很可能是被汽车撞死的。因为尸体的体貌特征和我对房东太太的描述极为相像,所以让我来仔细识别。法医揭开白布,我看见死人的头部完全变了形,就像被五吨卡车碾烂的西瓜,嘴里还残留着碎裂的牙齿,手、脚的部分关节也不合常理的弯曲着,鲜血混淆了我的视线,使得我无法区分哪块是衣服、哪些是她的皮肉、哪些是她的骨头。我着实难以辨别死者的面容和身份,甚至无法用画家的想象来描绘出死尸生前的模样,但让我终于发现尸体正是房东太太的关键是——她的伤疤,我看见了她手背上的伤疤,一个被开水烫出的不规则形状的伤疤,由于形状独特且近似五角星,所以我印象尤为深刻。我确认了尸体的身份,而且还告诉警察,最有可能杀害房东太太的人是她的丈夫。”

  聆听着母亲惨状的房倩倩,此刻已无法在抑制悲痛之情,泪水从眼眶中奔腾而出,“啪嗒啪嗒”滴落在水泥地板上。

  “你真不该这么做!”黄凯对画家这种不近人情的行事风格一向抱有看法。

  “那我该怎么办?包庇一位杀人犯?”鲁坚尖牙利齿地反驳道,“如果房东先生问心无愧,没有人可以冤枉他。倘若不是他亲手弑妻,又怎会在警察局里亲口承认?人正不怕影子歪,有些事情是能够说清楚的,我只是让事情发展得更迅捷一些。”

  “房东先生承认是他干的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房东先生根本不可能开车,小区里谁都知道他是色盲,你看看我的墙壁色差如此之大,就该明白了。”

  “警察证据确凿,房东先生又认罪伏法,事情不明摆着嘛!”

  黄凯一时词穷,只得低头寻思反驳他的话,黄凯的情感和立场变化之快出人意料。房倩倩双手环抱胸前,顺着脸颊淌下的泪水已弄湿了一大片裤子。大家都没有要讲的话,鲁坚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般凯旋而去,虽然他给我们带来了新消息,可他的态度倒有些幸灾乐祸之嫌。

  楚楚可怜的姑娘倒向黄凯,不堪重负的女孩无力独自面对家破人亡的现实,她低声抽泣,声如溪水拍打岩石,在黄凯心中却似千斤铁桩的撞击,黄凯情难自已地拥抱住房倩倩,任凭她释放平日里不敢表露的痛楚、悲伤、怨恨。

  这夜,黄凯和房倩倩就这样拥抱着,仿佛时间停滞了一般,一切烦恼都淹没在幸福和甜蜜之中。时间感觉到两个人的心紧密地连在了一起,彼此得到了最真挚的感情,这原本就是黄凯所期望的爱情,这或许也是脆弱的房倩倩目前最需要的。在这个人人披着伪善面具的住宅小区内,两个灵魂能摩擦出爱情的火花,显得弥足珍贵。这才让黄凯真实地感觉到自己的呼吸,这才是真正活着的意义,活在这颗星球上的二十多年,才找到明媚的阳光海滩。

  正如光明来自于太阳,同样幸福是来自于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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