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真相大白
(一)谈判
算盘被打得叮当直响,钱阴面无表情地拨弄着它,好像拨弄着花园里的叶子。
门哐当一声响了,夏乾推门而入,直奔钱阴而来。
钱阴抬头,淡然道:“夏公子因何事而来?”
“借一步说话。”夏乾阴沉着脸说道。
钱阴闻言,嘴角浮起一丝难看的笑容。然而他没有说话,只是引领夏乾去里屋坐下,上了茶,并且屏退了所有下人。
夏乾咕咚咕咚喝了几口茶,道:“明人不说暗话。钱老板,你做的那些遭天谴的事,和我们没有关系。如今我朋友被你关押,你说,此事怎么办?”
夏乾说话很直接。钱阴和人谈生意时说话一向委婉,见了夏乾这种年轻人,嗤笑道:“夏公子可是在开玩笑?那是衙门的事。”
夏乾真的很想拍桌子站起来。他忍了忍,问道:“你就不怕京城派人来查?”
“若是有人来查,也只会查到那个叫韩姜的姑娘头上。”
“地方官无用,京官不来查,你以为自己就可以无法无天吗?”夏乾不信自己威胁不到他。
钱阴将茶杯端起,抿了一口,露出黄牙,“易厢泉?”
“易厢泉”这三个字他说得极慢,却很突然。夏乾听闻,心里忽然凉了。
钱阴却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他放下茶杯,笑道:“易厢泉。即便此人真有本事,你莫不是要将他叫来破案?即便他能看穿真相,也没有证据。”
钱阴这一席话,算是承认自己做了丧尽天良之事,也承认自己看过易厢泉的信。他敢这么说,就一定有十足的把握。虽然不清楚他为什么这么自信,但夏乾更加没了底气。
“夏公子觉得,监狱里的那个浑小子值多少?”
钱阴忽然开口,居然想开价。夏乾此生也没见过这般不要脸的人,气得脸色发白,“你到底要什么?银子,商铺?”
“五间商铺和三艘船。汴京三间,杭州两间,我已经在图上圈出来了。这些对于夏家来说,是九牛一毛呀。”钱阴将图纸递过去。
夏乾没有接过,只是生气道:“这是明抢!”
相比较夏乾的怒气,钱阴却显得格外平静,“夏公子不是很爱用鸽子吗?送信给你父亲,将所有的凭据、地契一并拿来,我放人。”
“你就不怕我爹——”
“欢迎他来与我做生意。”钱阴打断了夏乾的话,笑了笑,“五间铺子,三艘船。东西不多,你爹不会问缘由的,你要,他肯定就给你了。至于那个姑娘,你们大费周章将她救出,我便不再追究了。但你另外一位朋友入了大牢,恐怕要住一段时间。你也知道,衙门的人很喜欢用刑。”
那句“我便不再追究了”,说得似是个大官一样,这不仅是目无王法,简直是颠倒黑白。夏乾深吸一口气,慢慢道:“冰屋里的女尸是不是你的妻子?柜子里的账本,又值多少?”
钱阴挑了挑眉毛。
夏乾步步紧逼:“柳三进牢房之前偷出来的,都是你和官员往来的证据。”
钱阴沉默了一下,随后爆发出一阵喑哑而难听的笑声,道:“你若想揭发我,大可去揭发。若是想看账目,我能给你爹也编出一本来。像这种纸质册子,即便进京举报,恐怕也很难查证。”
“你——”
“夏公子,我劝你再想想。我要的东西并不多,你要慎重考虑。”
钱阴露出几颗发黄而稀疏的牙齿,缓缓走出门去,只留下夏乾一人在屋中。夏乾慢慢坐在椅子上,双手扶着额头。他与易厢泉曾经经历过大大小小的奇事,也经历过生死大劫,然而他却从未感到这般无助。
夏乾坐了很久,才起身回了钱府。此时已近傍晚,他一天没有吃饭,直接回了房间。慕容蓉见其丧气归来,便问了详情。夏乾直言,韩姜无事,柳三有事。
韩姜知道是自己连累了柳三,垂下头去,心中极度难过。
慕容蓉犹豫片刻,问道:“柳三对你这么重要?”
“人命比什么都重要,何况是朋友的命。况且是我害的他……我爹的铺子,我以后想办法挣回来。”夏乾声音低了下去。
慕容蓉又问道:“所以你和柳三是朋友?”
“当然。”夏乾说完,想赶紧转移话题,因为他怕慕容蓉问“你与韩姑娘也是朋友”,他可不想答“只是朋友”。
而慕容蓉听了夏乾的话,似是在想什么,没有作声。
韩姜问道:“眼下如何救柳三出来?你真的要用商铺和船去换?”
“我不想这样,还没给家里写信。那些家业是我爹辛苦创下的,岂能容我儿戏一般地交出去。但如果真的不行,商铺船只什么的……我爹应该会给。钱阴要的不多,但都是最好的地段。”夏乾非常沮丧,“先把柳三救出来再说。”
慕容蓉宽慰道:“虽然很难,但自己负责是对的。我看了看,长安城有不少地段好、价格低的铺子,生意也不会难做。等柳三出来,咱们一起去看看。”
韩姜问道:“慕容公子手下有不少商铺?”
“何止是商铺,慕容家什么都有。”夏乾嘟囔道。
慕容蓉坦然笑笑,“我的资产不多,而且已经和慕容家没有什么瓜葛了。”
夏乾愣住:“你们分家了?”
“不,只有我,我的资产都是自己挣的。这次来西域也是想再多挣一些。”慕容蓉淡淡地答,但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可令韩姜和夏乾都吃惊不小。尤其是夏乾,他一直以为慕容蓉和自己的情况是一样的。看如今的情况,慕容蓉说不准是被逐出家门的。他好像只和家里通过一次信,就是说他妹妹找到了,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
夏乾和韩姜都没继续追问。慕容蓉转移话题,道:“我总觉得伯叔背后有大人物。他此次带我们西行,定有目的,他不想在长安城耽搁时日。我记得出事之后,他好像说会给汴京那边写信。”
“还有狄震,人也没了。这些人都靠不住。”夏乾哼唧道,“易厢泉连真相都知道了,还不是不能放人。伯叔去求谁?还有人比易厢泉更聪明?”
“汴京城有权有势的大有人在。”慕容蓉道。
韩姜一直趴着,如今想办法转过头来,“我倒是觉得,三个臭皮匠,怎么也能顶过一个易厢泉。我们今夜不睡,将脉络理清,说不定能想出解决之道。”
夏乾唉了一声:“不是我不愿意想。但看钱阴今日的态度,即便案子解出来,衙门还是不会放人。”
“夏公子此言差矣,”慕容蓉将门窗牢牢关上,“睡过去也是一夜,思考案情也要一宿,倒不如好好想想案情。我们如今连犯罪原因都不清楚,又如何能扳倒钱阴?”
韩姜点头道:“不错。你们之前忙于救人,也很难得空想想,在所有人都不在场的情况之下,账房为什么会死。如今我也回来,咱们再把事发当夜的事回溯一遍,看看有什么遗漏。”
夏乾点头,给三人倒茶饮了,更清醒一些:“你在之前可与钱阴有过接触?你说,你去过当铺?”
韩姜犹豫了一下。
慕容蓉道:“没关系,只管说出来。”
韩姜似是得到鼓励,深吸一口气,“我来到长安城,去南山的汉宣帝陵墓取了些东西,之后去了钱阴当铺……想当掉。”
见二人不吭声,韩姜声音越来越沉:“我知道这是不义之财,但是……我师父需要钱。我……我如今说什么都没用。其实我在牢里想过,我受罚也是罪有应得的。”
“你想多了,我们不是责备你,”夏乾一挥手,面色凝重,“钱阴九成是因为这事盯上你的。你去墓地里拿了什么?”
韩姜思索道:“一对镯子、一对玉璧和三个玉佩,加起来还是挺值钱的。事发之后,我被下狱,审判时迷迷糊糊听到他们说我偷了钱阴的东西,似乎就是指这些。他们说,我偷了东西被账房先生发现,有了口角,账房先生要报官,我这才杀了他。”
慕容蓉突然觉得不对,“你拿了墓中之物,去当掉,是谁接待的你?”
“就是那个叫任品的账房。”
慕容蓉又问:“没有别人了?”
韩姜思索一下,道:“当时天蒙蒙亮,那里没有别人。”
夏乾拿出一张纸来记录。“我试着用易厢泉所说之法找联系。在典当东西的时候,韩姜盗墓之事仅账房知道,而后这些东西又被说成是钱阴的。换言之,韩姜典当赃物,钱阴后来也知道。那是谁说的?答案简单,账房先生。”
慕容蓉双手交叠:“有如下可能,账房—钱阴;账房—钱夫人—钱阴;账房—钱夫人—帮管家—钱阴;账房—帮管家—钱阴;账房—帮管家—钱夫人—钱阴。””
夏乾赶紧写下。韩姜蹙眉问道:“写这个是不是真的有用?”
“不知道,找联系。”夏乾居然说了他当年最讨厌的三个字,“这四个人,帮管家和钱阴是一伙,夫人和账房有私情。但这两组人里面,也许不完全是对立关系。”
余下二人点头。夏乾又挠头道:“不对。当日我撞见夫人和账房私情的时候,帮管家也在。他很有可能偷听了夫人和账房的闲话,这才转告老爷。如果是这样,我们继续猜测他们四人的关系,就没意义了。”
慕容蓉道:“而且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往往不似表面看起来那样和谐。”
韩姜点头,“那咱们跳过四人关系,接着按时间分析。我当日喝醉之前,饮过夫人递来的桂花酒。”
慕容蓉摇头,“可你也喝过别的东西,还吃了菜。”
夏乾在纸上将“夫人”两字圈出来,“案发时,只有钱夫人没有不在场证明。”
“可是她最后抱着账房的尸体,哭着哭着,疯了,”慕容蓉摇头,“你们又不是没见到那个惨状。”
慕容蓉好像总喜欢提反对意见。夏乾哼了一声,“也许她是装的。”
韩姜挑眉,“这么多郎中在,怎么装?”
夏乾抱臂道:“衙门都是钱阴家开的,郎中就不能作假吗?装疯多简单。若不是装疯,你我今日看到钱夫人回府,又是怎么一回事?”
慕容蓉诧异道:“钱夫人回府?”
韩姜道:“对,她今日偷偷回来,好像跑到钱阴房间待着了。你进来的时候没有看到她?”
慕容蓉摇头,“没有看到。”
夏乾一扔笔,“这案子可能很简单,我们想得太复杂了。钱阴、钱夫人和帮管家一伙,弄死了账房。当日我看到的韩姜身影,是夫人装的。账房死后,钱夫人装疯躲过怀疑,让韩姜背黑锅。多简单!”
慕容蓉道:“浴房原是关上的,有人从屋顶小洞伸进去刀子,砍掉了头。事后我们发现浴房的门闩虽然完好,门却是整体卸下来又装上去的。换言之,有人曾与账房共处一室,之后将门卸下,人出来,门又装上。”
韩姜道:“也许那时候账房已经被此人杀害了。”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夏乾忽然拍了拍桌子,“这个案子为什么这么复杂?直接找个地方杀掉账房,把昏迷的韩姜往旁边一摆,不就行了?再蹭上点血,铁证如山。衙门都是钱阴家开的,何必再让钱夫人装疯演戏?直接抓人就可以了。”
夏乾的想法一直很直接,却很有道理。他问了一大串,余下二人齐声说了一句:“不知道。”
夏乾咕咚喝了一口茶,又趴在桌面上,低声哼唧了几句。
韩姜听出了,他在哼哼“易厢泉”,便劝道:“你不能总是靠他。他不在的时候怎么办?”
“我一直以为他在的时候才会遇到案子。没想到他不在,我也能遇到。”夏乾叹了一口气,“可能我就是瘟神吧。”
慕容蓉揉了揉额头,显然有些头疼了,“我一直觉得奇怪,易公子为何能知道真相?”
韩姜道:“他也许不知道全部真相,只是有了一些线索,戳了钱阴痛处,这才被钱阴销毁。”
夏乾头发乱糟糟地坐起来,“为什么易厢泉会知道?他都没到过现场!”
余下二人又齐声说了一句“不知道”。
夜已经深了。打更之人似是悄悄走过长安城的街道,离着老远,只能听见轻微的梆子和叫喊声。
今夜平安
小心火烛
夏乾枕着手臂“切”了一声,却听得门外有脚步声慢慢传来。韩姜急中生智吹熄蜡烛,却听脚步声越来越近。
“是钱阴。”慕容蓉压低了声音。
三人屏息凝神地听着。钱阴的脚步越来越近,之后拐向自己的房间,窸窸窣窣一阵,再无声响。
“估计是睡了。”夏乾低语道。
韩姜咦了一声,疑惑道:“白天钱夫人就进了房间,居然还没动静?”
夏乾挑眉看着她,“你还指望有什么动静?”
见夏乾另有所指,韩姜先是一愣,打了他一下道:“我的意思是,他俩一句话都不说?”
“钱夫人肯定是有问题的。”慕容蓉眉头紧皱。
夏乾回想起当日钱夫人抱着账房的尸体,歇斯底里大哭的情景,那是他见过最痛苦、最绝望的神情。
夏乾挠挠头,“我觉得不是她杀的。”
“好,我们举手表决,”韩姜望了两人一眼,“同意钱夫人清白的人举手。”
夏乾唰一下举了手,又瞧了瞧两人,哼一声。
韩姜摇了摇头,“我和慕容公子都觉得钱夫人是凶手,从理性判断,只有这一种解。”
夏乾无言。他觉得事件怪异,又不得解,于是匆匆道:“大家要不睡一会儿?明早早起商量对策。实在不行,我寄信回家。”他顿了一顿,又哀叹一声:“我可真是个败家子。”
三人觉得钱府不安全,遂决定三人睡在这屋。韩姜睡床,两位公子哥打地铺。慕容蓉很难得地提了一个要求,就是要离夏乾八尺远。夏乾见慕容蓉居然嫌弃自己,好不气恼,转念一想,慕容蓉帮了这么多忙,提点要求也不过分。他还想和韩姜说会儿话,但她显然疲惫至极,很快睡着了。
夜深了,打更的再次经过,慢慢吐着打更词:
今夜太平
烛火无星
就在三人沉沉入睡之际,突然传来一阵撞击声,接着是女人一阵疯狂而可怖的大笑。那笑声似要穿破所有人的耳膜,穿透钱府重重围起的院子!
韩姜第一个惊醒。她一下子撑起身子,双目瞪圆,“发生了什么事?”
慕容蓉迅速披衣站起,“好像是门外有动静。先别点灯,我去窗前看看。”他悄悄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屏息看着外面。
夏乾迷迷糊糊爬起,“大半夜,谁在吵?又死人了?”
他本是戏言,却见慕容蓉的脸色一下发白了,忙凑过来朝屋外望去。只见屋外桃花灼灼如血,花的香气混杂在入夏的阵阵暖风中,让夜晚变得迷离而疯狂。
钱夫人站在月光之下,头发散乱,不住地大笑着。
“你去死!你去死!你去死!”
她不停地重复,不停地颤抖,不停地大笑。笑声让所有人都觉得浑身发凉。连月色都畏缩进了云里,桃花阵阵飞落,像是浑身颤抖地躲避这个疯了的女人。
“她怎么了?”夏乾揉揉眼睛,却忽然看清了——
钱夫人浑身是血,左手提着一把刀,右手提着钱阴的人头。
只见她转过身来,形同鬼魅,在盛开的桃花树下咧嘴笑着,像是要把脸也笑得裂开。忽然,她看见了窗边的两人,空洞的目光立刻变得更加凶狠,猝然提起了手上的长刀。
夏乾立即反应过来,喊道:“慕容,关窗!”
慕容蓉哐一下关了窗,脸色惨白:“怎么回事?”他话音未落,却听门外一阵砸门之声。
钱夫人哈哈哈地大笑一阵,发出如同野兽怒吼的声音:“你们都去死!都去死!都是你们!都是你们!”
夏乾猛地将桌子推向门口,堵住门,喃喃道:“天哪!她真是疯了!她要干什么?”
慕容蓉退后几步,同夏乾一起顶着桌子,急道:“你有匕首吗?防身之物呢?”
“弓箭放在客栈,匕首留给了柳三!慕容你懂武艺吗?”
“不怎么——”慕容蓉那个“不怎么懂”还没说完整,突然见到门外的钱夫人一刀劈下,将门上的明纸捅得稀烂。
月光一下子泻进来,慕容蓉顺着门上的破洞向外看去,钱夫人那张如同死人一般的脸贴在了门洞上。她大大的眼睛看着屋内的人,脸上的笑容像是崩坏了,收不回去,牙齿露着,像是要啃食掉仇人的脸,晃着头,不停地叫嚷着“去死”。
咚咚两声,她又开始用手挥动着长刀砍门。她的动作虽然混乱却很有力道,完全不像是富家夫人。夏乾这才恍惚想起,先前韩姜说钱夫人是懂武艺的!然而他还未曾多想,门竟然一下子被砸开,原本顶着的桌子竟然也被一下子推出去。夏乾和慕容蓉顶得太用力,竟然双双跌倒。
反之,钱夫人先退了一步,竟然又踏上桌子跳了进来,背对着月光,还是一手提着刀,一手提着钱阴的头。
屋中三人哪里见过这种场景!却见钱夫人一刀已经劈了下来,狠狠地划伤了夏乾的手臂。鲜血一下染红了袖子,夏乾连痛觉都没有,只顾着往后退,直到退到床边,韩姜仍趴在**,夏乾却听见她的一声喊叫,清晰却镇定。
“蹲下!”
夏乾一下子蹲下去。就在此时,哐啷一声,什么东西碎了,接着,数枚碎瓷片飞向钱夫人。钱夫人下意识地躲开,顺手将人头丢下。钱阴的头恰好砸中了夏乾的脑袋,而夏乾连喊都没喊——他连恐惧都来不及,只是下意识地想要护住韩姜。韩姜受伤了,几乎无法移动。钱夫人伤着她怎么办?
夏乾立即拽住钱夫人的双脚,顺势一拉。钱夫人没站稳,一下倒地,然而她手中死死握住刀子,正好可以砍到夏乾的脑袋!
“小心!”慕容蓉退到屋子另一边,见状只来得及喊了一句。
夏乾觉得刀子距离他只有几寸,寒光乍起,他一下子闭上了眼!然而自己却被一双手拉了回来,那是韩姜的手,非常有力。
接着唰一声,一壶茶不知从哪儿飞来,直接浇在钱夫人脸上。钱夫人立即闭起双眼,伸手去抹脸上的水。夏乾看都没看清,只觉得被韩姜拉得天旋地转,却退得更远。此时,钱夫人的刀子唰一声地砍在地板上。说时迟,那时快,一块淡青色的帷帐突然从天而降,将钱夫人罩了个严实。
这是韩姜从**扯下来的!
“慕容!拿刀!”韩姜喊了四个字,以极快的速度卷起帷帐,帷帐之下可见钱夫人不断舞动的身形。韩姜则一把拉起帷帐两侧,准确地向后一拉——帷帐成了布条,直接卡住了钱夫人的脖子!
慕容蓉冲了过来,一下子捡起刀。韩姜扭头冲夏乾道:“打她!”
夏乾挣扎着坐起来,拽过椅子腿嘶吼:“打哪儿?”
“后脑!”韩姜一下子扭过钱夫人的脖子,夏乾哪知道哪儿是她的后脑呀,直接一下打上去——终于,钱夫人不动了。
三人喘着粗气,紧紧地盯着钱夫人。良久,韩姜才道:“把她绑上吧。”
(二)怪物
正午的阳光又照射进屋子。孙洵端来了午膳,推门入屋,见易厢泉老老实实地坐在案前读信。
“剩了点饭,你吃吗?”孙洵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易厢泉忽然站起身,把信收到了袖子里,“不吃了,我要去吴府。”
孙洵闻言却是一怔,万万没想到易厢泉要出去,“这时候出去,不怕有危险?”
“必须去一趟,我已经联系了万冲和张鹏。”他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看着孙洵,“我需要你也去一趟,记得带着药箱。我先走一步。”
孙洵刚想问什么,却见易厢泉急匆匆地出门了,不由得气道:“你死了可不关我的事!”
易厢泉只是摆了摆手,并没有回头,直接出门了。
孙洵在屋子里生气地坐了一会儿,待气消了,心里却越发担心了。她思来想去,又挂了停诊的牌子,收拾药箱,想办法跟过去。天气越来越热,汴京城街道上人却不少,卖凉水的小商贩在医馆门口挤着。孙洵急匆匆地出来,穿过人群。老百姓有认识她的,都在和她打招呼。
“孙郎中去哪儿呀?喝点甘豆汤吧。”
因为孙洵总是义诊,这些百姓会白送她一些吃食。孙洵接过一碗甘豆汤,又有人递了乳糖真雪给她。孙洵谢绝,只喝完一碗汤,还回碗去,说道:“去吴府那个晦气地方。”
“吴府?死了这么多人,是够晦气的。送酒的老张一个月前都不敢去了,都说吴府要出事,果然呐。”
“哪有驴车可坐?”孙洵提起了药箱。
“我给您送去吧,车费不用付啦。”
孙洵上了车,赶到吴府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她远远看到易厢泉和张鹏在吴府门口站着,像是刚到不久。
孙洵松了一口气,跳下车,便听见有家丁站在门口对着易厢泉指指点点。
“他怎么还有脸来?”几个家丁叽叽喳喳起来。
孙洵走过去,冷冰冰道:“奔丧来了。”
易厢泉见她来了,舒了口气:“你来了,我就放心了不少。”
孙洵把他拉到一边,自己上前去对家丁道:“让我们进去。”
“你进去可以,老夫人不让他进!”
易厢泉则上前一步,缓缓道:“我此次前来,冒了很大的风险,还望通融。毕竟,吴家二小姐的下落不明,我可以——”
门口的下人听了,不由得大惊:“二小姐明明早就死了!”
“也许没死。”易厢泉又上前走了几步,“待我破解三小姐的案子,说不定能看出些端倪,还有背后的人……”
下人横在门前,怒道:“不论你说些什么,我们府上之事定然与你脱不开干系,夫人已经明令禁止你入府!”
另外一人道:“一个破算命的,还想继续来讨银子不成?”
在旁的捕快张鹏听了,也觉得不快,“易公子,没想到这些人这么不讲理。”
易厢泉却一下往前走去,就好像进自家大门一样心安理得,没有任何言语。下人没料到他会有此举动,甚至未来得及出手阻拦。
孙洵立即跟上。张鹏见状也跟了进去,掏出佩刀往前一举,沉声道:“大理寺张鹏,烦劳通融一下,出事记我头上。”
下人只得怒气冲冲地跑去报告夫人。
易厢泉跑到浴房里面。只见水池很是干净,里面没有一点水,恐怕是绮涟死后,此地已经弃置不用了。易厢泉一下子踏入池中,蹲下,将头伸入排水口中。
“易厢泉,小心你卡住出不来!”
“我只是试试看而已。”易厢泉慢慢直起了腰,“排水口外就是后院,距离绮涟尸体的埋藏地不算远。然而排水口确实很小,头刚刚能进去。不过,若是身子也出去,倒不是不可能。这么简单的案子,我竟然解了这么久。这次多亏了夏乾来信,以后可真的不能小瞧他。”
孙洵听见了这话,侧过头低声问张鹏:“他是不是知道了?”
“好像是,万冲一会儿就带着东西过来。”
孙洵刚想问“什么东西”,却听门外又传来一阵吵闹声。吴夫人在众人搀扶之下走来,一身素缎子,脸色苍白。几日不见,她似是苍老了十多岁。见易厢泉出来,她脸色更加难看,颤颤巍巍道:“你还想干什么?”
易厢泉平和道:“告诉你们真相。”
唐婶在一旁看不下去,怒道:“你就不能让小姐安息?”
“欠你们的,还给你们,仅此而已。其他的事……我无能为力。”
气氛越来越僵,孙洵朝易厢泉低语道:“那就快说。”
易厢泉看了张鹏一眼,慢慢道:“可是万冲还没来。”
吴夫人眼眶发红,“你说你知道真相,那杀我女儿之人,是不是梁伯?”
易厢泉顿了片刻,点头道:“是。”
吴夫人往后倒去,似是要晕厥了。下人们连忙搀扶住她,给她搬来椅子坐,又拿来凉帕子降温。吴夫人坐下喘息了一会儿,喃喃道:“是他,是他啊……什么都不重要了,什么都不重要了……”
一院子的人都在看着易厢泉。吴府上下也都是这个意思,既然小姐死了,凶犯定了,大家就不愿提及死亡过程,一切就没有追究的必要。
吴夫人气若游丝:“你走吧,我们不想赶你。”
孙洵感到气氛不对,看了看易厢泉,却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
易厢泉站在那里,慢慢抬起头。他看着吴夫人,问了几句令人匪夷所思的话。
“天为什么会下雨?”
“我为什么会不停地咳嗽?为什么要吃药?”
“你能不能告诉我,大哥和二姐是怎么死的?”
三句话说完,吴夫人僵住了。她瞪着双目,泪水一下子就流淌出来,滚过面颊。
“您想不想知道不重要,这些下人就更不重要了。但绮涟是个很好的孩子,即便她死了,我也一定要把真相告诉她。”易厢泉慢慢转过身子,走入灵堂,“万冲估计黄昏的时候才到,我去灵堂等。”
他谁也没理,真的走到灵堂去了。张鹏与孙洵跟着他进去。
灵堂之内很冷,绮涟并未下葬,依旧躺在棺椁之中,周遭放着冰块。她的嘴轻轻地张着,好像在呼吸。易厢泉慢慢走到前面,慢慢说道:
“水聚成云,云冷为水,故而下雨。
“你天生有喘病,吃药就会好的。
“你二姐生死未卜,大哥死于粉尘起火爆炸。”
易厢泉对着绮涟说话,感觉有些荒唐。
孙洵在一旁看着,说道:“她已经死了。你……”
易厢泉嗯了一声,找了把椅子坐在旁边,再也不动弹了,也不知在想什么。
张鹏低声对孙洵道:“易公子是有点怪怪的,但以前和夏公子在一起的时候还好一些。”
“夏乾吗?”孙洵看着易厢泉,“他在夏乾面前话要多一些,他们从小就厮混在一起。”
“这次好像是夏公子来信告诉他的。”
孙洵哼了一声:“夏乾有那个本事?”
今天是张鹏第一次见孙郎中,虽然没有交谈几句,但感觉她说话很不客气,于是赶紧说道:“我去看看万冲怎么还没来。”
张鹏说完便出门去了。孙洵站了一会儿,见易厢泉还不说话,于是也搬了一把椅子坐下,看着棺材说道:“人死了不过就是一堆肉,我们当郎中的,拎得最清楚。”
易厢泉点头道:“当年你在洛阳也这么说。”
“所以,邵雍夫妇出事的时候,我们在洛阳查了一年,但案子毫无进展,我决定回京城开医馆,你却……”
“一直在查,”易厢泉淡淡接道,“查到了今天。”
孙洵冷冷道:“你是什么事都要管。该你管的,不该你管的,统统要管。”
孙洵很清楚,易厢泉的责任心太重。他从师父死后就只穿白衣,从绮涟死后就心神不宁,从吴大人死后根本没有开心地说几句话。
孙洵本意就是在关心他,想劝他几句,想让他放下。
易厢泉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只是想做点好事,心里会开心一些。”
孙洵本想再骂他几句,沉默了片刻,只是道:“那些死去的人都原谅你了,而且你没有做错什么。他们也希望你过得更好,你……”
易厢泉只是点了点头。
就在此时,门外一阵嘈杂的声音传来,似是万冲有些不耐烦又理直气壮的声音。
“让我进去,易公子让我拿的东西到了。”
易厢泉听见声音,立即站起。他打开灵堂的门,金色的夕阳照在他身上,也照在绮涟的尸体上。那具小小的、瘦弱的尸体几日来第一次见到了阳光,显得不再那么可怖,像是睡着了一样。
(三)真相
“钱阴被他的疯子夫人杀了!”
“真是报应啊!”
不痛不痒的坏消息传得是最快的。钱府昨日那血雨腥风的怪事,已经被长安城的老百姓传得沸沸扬扬了。当太阳高升的时候,衙门也不得不开始处理钱府的案子。
夏乾站在衙门大堂中央,旁边是慕容蓉。
衙门大门却是紧锁的,四下围了一圈官吏,堂上坐着的是梁大人,长安城地方官。
明明是艳阳高照的白日,大堂大门紧闭,只得以烛照明,梁上悬着的那画着太阳的匾额竟然在屋内显得这么刺眼。
夏乾朝四周看了看,见大官小官都一脸苦相,轻蔑地哼了一声:“情形我方才都说完啦,梁大人,您觉得应该怎么办?”
梁大人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道:“钱府这次算是个大案子,你们幸免于难,倒是幸运得很,幸运得很哪。”
“你们是不是该放人了?”
“您把衙门的大门都关起来了,就是为了不让丑事扩散。”慕容蓉开口,语气也很是冰冷,“昨夜事发,今日长安城都知道钱府出了血案,百姓议论纷纷,若是京城派人来查,梁大人您恐怕乌纱不保。但昨天钱夫人杀了钱阴,也算是给这等事封了口,我们也应当被放行。”
慕容蓉的声音很柔和,却很清晰。梁大人捋捋胡子,为难道:“你们能走,包括那个稀里糊涂被抓进来的柳三都可以走。你们越狱之事我可以一概不追究,只是那个叫韩姜的姑娘始终是嫌疑人。”
夏乾生气地想理论几句,慕容蓉拉住了他,替他说道:“梁大人,这就说不过去了。”
“就是!衙门做的那些苟且之事,不怕我们散播出去?”
听见夏乾的话,梁大人吹胡子瞪眼道:“衙门做了什么?都是秉公执法!”
“你还要不要脸——”
慕容蓉打断道:“梁大人,打开天窗说亮话,要多少银两才肯放人?”
夏乾低声问慕容蓉道:“你难道真要掏钱吗?”
慕容蓉诡异地笑了一下,低语道:“你别忘了,钱阴死了。他的店铺可以趁低价买下,我让你一半,咱们分了它。”
夏乾一怔,暗暗佩服慕容蓉真是有生意头脑。这一下,整个长安城的好铺子都被慕容蓉和夏乾瓜分干净,不知能有多少利润。夏乾突然有种异样的喜悦,买下这些商铺,无疑是巨大的成功。
但是……
梁大人摇摇头,从厅堂椅子上走到两人面前,道:“关起门来说亮话,不是钱的问题。朝廷派人来查岗,三天之内就到,到了还得再细查,我哪敢放人?”
夏乾冷哼一声:“派京官也好,你们这么腐败,就不怕东窗事发?”
梁大人嘿嘿一笑,道:“京官一来,案件查明,自会放你们出城。至于你们那位韩姑娘,好好在牢里锦衣玉食伺候着,只要你们不在京官面前胡言乱语,保证你们到时候所有人蹦蹦跳跳出城。”
夏乾气得两眼一抹黑,梁大人真会打如意算盘。
“你确保我们能出城?要多久?”
梁大人寻思道:“一个月吧。此事闹得太大,估计要奏明圣上。”
慕容蓉看了看梁大人的双眼,见其目光躲闪,道:“京官来查,若是他们速速破了案,只能说明您办事不力。反正都是要罚,若是此案难破,久久悬而未决,朝廷反而会谅解。梁大人,您根本没有想让我们走吧。”
梁大人怒道:“谁让你们请京官来的!连着上书四封,到了不同的人手里。如果不请,我们两清,岂不是两全其美。”
“谁请京官了?”夏乾气得不行。
梁大人扬了扬桌上的书信,“大理寺少卿燕以敖,不是你们请的?还有三个,我不知道是谁。”
夏乾一听,突然有种得救的感觉。他知道燕以敖肯定是易厢泉去请的,扭头对慕容蓉道:“剩下三位大人是不是伯叔请的?”
慕容蓉迷茫地摇头。梁大人哼了一声:“我就知道你们认识。这下放心了?回去老实等着,在京官面前给我说点好话,保证韩姑娘安然无恙。”
他又啰唆几句,将夏乾和慕容蓉遣送回去。
二人走在长安街上,都阴沉着脸。
慕容蓉道:“想开些也好。那位姓燕的人一来,恐怕案子就解决了。要怪就怪那梁大人,当真昏官一个。”
“希望韩姜与柳三没事。”夏乾有些心不在焉。
慕容蓉笑道:“至少韩姑娘身体康复了,我看她今日拄着拐杖行走呢。这样,我们来做些好事,商铺以东街为界,南边归你,北边归我,怎样?”
夏乾没敢贸然答应。他一直都觉得这个姓慕容的小白脸虽然是好人,说话斯文柔和,但是骨子里总有种商人的奸诈。夏乾认为自己是有经商天赋的,奈何起步晚,又没用心学。可是这慕容蓉可不一样,处处留心生意的事,来长安城之后就将店铺逛了一遍,自己若是答应了,亏了怎么办。
“慕容蓉,家中事务为何交给你大哥打理?”
慕容蓉没想到夏乾问这个问题,愣了一下,“因为他是大哥。还有,以后喊我慕容就好。”之后,慕容蓉没有再提家里的事,其他人也只喊他慕容。
夏乾满腹疑问,心里只觉得慕容家争家产时有了纷争。
二人各怀心思地在街上走着,途经驿站,却被门口的老板拦住。
“夏公子哟,有你的信。钱府最近出了这档子事,我们都不敢去送啦。”
夏乾拿过信,白了他一眼,“你们早就不该去那地方!上次非送到府上,结果信被钱阴的管家抽走——”他絮叨着,打开信读了两句,又闻了闻,惊讶道:“这信是橘子汁写的,字看不出来。”他找掌柜的借火烤了烤,重新拿起来读,面色忽然凝重了。
“怎么了?”慕容蓉想凑上前看,始终觉得有些不妥。
夏乾眼睛瞪得很大,慢慢地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
“谁送来的?”慕容蓉问得小心翼翼。
“易厢泉。”
夏乾说了三个字,又把信读了第三遍,之后塞给慕容蓉,“你自己看看。”
慕容蓉接过信来,慢慢读着,读着读着也是一愣。
夏乾眯眼瞅了瞅太阳,笑道:“这下好了,他知道我们这边可能有事,又补送了一封,把真相送来了。我们只要在燕以敖来了之后将信交给他,一切都解决了。”
慕容蓉放下信,面色依旧凝重,像吃坏了东西,“的确是解决了,只是我没想到……真相是这样的。”
“是啊,”夏乾垂下头去,幽幽道,“谁想到钱阴竟然阴毒至此,头被砍下,都便宜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