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8月11号,田晓然知道这个日子——那一天,花州市发生了一件持续半个月的特大刑事案件。
凶手就像是一只游走在各大医院之间的恶魔,盗走婴孩,把它们碎尸,丢弃在河里,巷弄里,甚至是垃圾桶里。绑架总是发生在三更半夜,孩子就像是在睡梦里离奇蒸发,第二天,值班的护士会惊愕地发现保育箱里空了一格。
对于案件,田晓然似乎只知道这么多——没人知道得还要多了,除了当年负责此案的七个警察,如今依然在世的只剩三人:那就是西峡,肖卫兵,和李清泉。2045年,一次惊世骇俗的黑客袭击,毁坏了连同公安局网络重要案宗在内的1567个文件。据传这次袭击是政治斗争的产物,为了抹去一些对某些机构不利的敏感文件,当然具体的没人知道,其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一些资料的永久性缺失,随着当事人的生老病死,其详细细节就成了永远的谜。
2018年的杀婴案,就被列在那丢失的1500余份文件里面。要不是老顾问李清泉依然服务于警队,他们也许始终都不会发觉,这个死在自家阳台上的,50岁男人,有着和50年前杀婴案第四个受害婴孩一样的胎记——年龄也相仿,如果他当时没死的话。大家顺着李清泉的发现进行了进一步调查,对比DNA,惊悚地发现这个死者,张麒麟,就是当年的第四个,也是最后一个“受害者”。
“天呐……”西峡一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样子,“真的是,真的是……”
“我们三个是唯一在世的,侦办过杀婴案的人了。”李清泉走到会议室的中央,语气庄严,如同宣告,“这是我的主意,让你们两位出山,我是说——大家都很忙,在忙无人机袭击的事情,可能没有足够的精力,和能力去解开如此复杂的谜团!”
“现代的刑侦方法失败了。”张天捏了捏鼻梁上的穴位,“额,嗯,我们从案发到现在,一直试着从死者前几个月的行动轨迹里查出端倪——可惜,消费记录,家附近的监控,和网络痕迹都没有一点奇怪的迹象。如果要摸遍他近来的所有生活轨迹,按照目前的技术,估计需要好几个礼拜——按目前的了解,这个张某为人和善,生活中没有一个仇人,那些朋友同事的说辞都是,你永远都不可能和张麒麟这样的人拌上嘴……我们还排除了金钱纠葛,感情纠葛,所以,问题好像就只剩死者本身了……嗯,关于他的双重身份,50年了不是?”
“怎么样?西峡哥?肖队?你们来不来?”
顾问正式发出邀请,田晓然轮流注视着角落里的两位耄耋老人,他们先是停顿了一会,然后一致地点了点头。
“我们老了。”轮椅里的肖卫兵用求助的眼神看向李清泉,“又常年疏于练习……可能,并不是理想的人选。”
“我们就像是活的记忆库,不是吗。”另一位老者的语气有些愤世嫉俗,“我们是唯一知道当年杀人案细节的人了,你们是这么想的吧?我们还记得全部的细节?”
“你们忘了吗?”张天面不改色,毫无起伏地反问。
西峡叹了口气:“忘了一些,但那件案子给我的印象很深,所以大略还记得。”
会议室外传来了踢踏的脚步声,田晓然回望了一眼,看见她所在小组的前辈秦军,正一脸严肃地从走廊跑过,往上级办公室的区域去了。
“田晓然警员!”
张天喊她,她回过神来。所有人都在看她。
“怎么了?”
“我希望你可以有效地协助三位前辈。”张队慢条斯理地说,“他们在当年都是警界数一数二的角色,我是说,或许你还可以学到一点。李顾问就不用说了,西峡前辈,和肖卫兵队长,他们都很强。至少在当年,数字化破案还没有完全普及的时候,很强——好好协助,知道了吗?”
田晓然刚想说遵命,会议室的门就被无礼地推开了——是刚刚从走廊上跑过的秦军前辈,他气喘吁吁地,拿着一张薄薄的资料纸:“张队!”
张天一副不怎么乐意的样子,走到了会议室外边,和秦军说了几句,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无人机的事情。”他把门推到一半,探进来解释,“妈的,我得快点去处理一下,你们继续。”
就这样,张天队长匆匆离开,留下了田晓然,和那三个需要她“提前做好心理准备”的队员。
是不是应该带头一下?
“李顾问,还有前辈,们……”她感觉说话的压力很大,“你们怎么看?”
她觉得这问题问得烂透了。回答的范围太大,没有哪个人喜欢这样的问题——李顾问先开口了,并且说的很诚恳:“我看吧,我们三个老家伙,或许可以像以前那样分工一下。”
他们都不言而喻地笑了,田晓然有点懵。
“嘿嘿,是这样的,小姑娘。”轮椅里的肖卫兵继而解释道,“我们三个通常不会一起办案,而是分头进行,这或许会被某些刑侦专家诟病,但在我们身上,成功率真的很高,在那些年……我想我可以从杀婴案本身下手——既然当时我们所认定的受害者并没有被害,那真正受害的那个婴儿是谁,会不会跟如今的命案有关?我可以去调查一下。”
“很适合你。老肖”李顾问笑,“这么久远的事情,或许只能用电脑查出点什么来了……”
“哪里都残了。”肖卫兵自嘲道,伸出手指,“只剩下这些关节还有点用了。”田晓然从这对话中推断,这个老头很可能是一个电脑高手,而且还不是一般地高。
“我去现场再看看吧。”西峡想了想,“我可以深入地了解一下这个,张,张张张麒麟,一个法律上的已死之人是如何长大的?希望,啊,希望我还经得起这操蛋的折腾吧,呵呵,调查命案,这可不在我的退休活动清单上面!!”
“你就别抱怨了,老西。”
“小子,那你准备从哪里下手,没有切入点了吧?”
“我啊。”李顾问神秘地一笑,如果这个笑容安在一张年轻的脸上,或许效果会好上很多,“我想从移动门这里入手。毕竟我是局里的顾问,级别有一点,或许可以查到一些风声——”
“很好啊。”肖卫兵的眼神有点迷离,感慨道,“找到当年的感觉了。”“
“也只有命案,能把我永远绑在一起了,不是?”西峡边说边带头往会议室外面走,后面李顾问推着轮椅,笑着跟上。田晓然突然觉得存在感有点低:
“喂!大家!”她感觉自己的脸涨红了,“可以问一下,你们是不是把我给忘了?”
“跟我一起去现场吧。”西峡走到门口,撑开门,让其他二位出去,并开始邀请,“那个,田什么警员,我对绿城区的路不是太熟悉。”
*
“第四个受害的婴儿,”在自行车后座,传来小姑娘中气不足的声音,“你们当时……难道没有辨认身份吗?怎么会出现这种错误?”
刚刚开车锁的时候,西峡遭到这位姑娘的疑问——为什么不用公共移动门,这样既快又方便,他像是给所有人解释的那样,又给她解释了一遍。后来,她也没再问什么,就上车了,在后座安静地坐着,除了必要的指路,就一直没有什么话,穿过公安大楼附近绮丽高耸的建筑群,来到一条相对安静的路,田晓然警员开口了,问了一个西峡知道她迟早会问的问题。
西峡不知道张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为何要让这样一个小丫头片子加入他们?哎,或许,他们在别人的眼里,远比自己感觉的衰老。
“不是没有辨认,而是无法辨认。”
“无法,辨认?”
“尸体几乎都成骨灰了。”他边说,眼前不自觉地回忆起当年的场景,不禁连人带车地一抖,“那个孩子被发现在一个废弃工厂里,凶手把他碎尸后又用火烤,最后变得不像是个东西,连法医都要经过仔细辨认,才能说它们曾经是一个孩子。”
“凶手是叫姚长春吗?”
“是的。”西峡开始奋力蹬脚踏,他们遇到了一座桥,“一个,怎么说呢,额,疯子?”
“反社会人格?”
“差不多。他是一家洗衣店老板娘的儿子,经常给各大医院洗床单,这给他作案提供了天大的便利——能自行研究出每个医院通往育儿室的安全路线,然后子夜行凶,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恶魔。最后这家伙是自首的,在完美地耍了我们一个多月之后,自己的良心先垮了……这些细节你知道吗?”
“不知道,”田晓然摇摇头,“我只听人说凶手的名字是姚长春,其他就不知道了。”
“太可怕了。”半晌,她补充道,西峡点点头。
金京花苑是一座极其豪华的住宅区。西峡把车停在小区门口,然后和田晓然徒步走了进去。本想只有一点路,却足足走了十分钟。一路上的风景十分奢华。西峡先是感到欣慰——那个按理说早已死去的孩子,竟意外地平安长大,事业有成,在这么好的小区度过了生命的最后时光……想着想着,他又觉得不对,因为那些焦尸灰烬肯定是属于某人,还是有人死掉了,在遥远的那天……妈的,这没什么好欣慰的。
接待他们的是受害者张麒麟的妻子和小女儿,也是案发时恰好在家的那两位。在看到西峡之后,那中年女人显出了一丝怀疑,直到看到了他亮出的调查证,才勉强请他们进屋。
“几个年轻警察早些时候来过了。”女人着重突出“年轻”二字,西峡心里没有一丝的波澜——“我会给你解释的,女士,关于为什么是我。”
刚坐定,西峡就毫不含糊地给她们娘俩解释,解释得开门见山,因为他认为这样的效果是最好的——他是一位早已退休的警察,局里请他参与本调查的原因,是因为他曾经侦破的一件连环杀婴案。目前的DNA证实,死者张麒麟就是当年被盗走的第四个婴孩,所有人,包括他的父母都认为他被杀死了,但很明显,死的是另一个孩子,而他则好好地活到了,嗯,50年后的今天。
看来张天那家伙还没有跟她们说过NDA的事情,两位女士十分惊讶,那个穿着花格子睡衣的小姑娘当场哭了出来,具体原因不明,估计是被事情的复杂吓到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的丈夫,应该五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西峡说完前半句,有点接不上后半句,“嗯,总而言之,您的丈夫有着很神秘的身份,我们想要了解一下他的过去,他的,他的……”
“身世。”田晓然好心提醒。
“是的,他的身世。”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同时又觉得有点尴尬,不尽人意,但还是感激地瞥了年轻搭档一眼,“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问一下,张麒麟的父母,据你们所知,有吗?”
“当然有啊!”那个被吓得哭啼啼的女孩开口了,语气配合哭腔,有点壮烈,“就是我的爷爷奶奶!”
“爷爷奶奶是哪里人?”
“嗯,他们是长山市山村的居民。”中年女人接茬,“他们在五年前双双去世了,年纪不小。”她比女儿率先平静了下来,接受了事实,并开始认真地回答西峡的问题。
听到最重要的直接证人已经去世,西峡感觉有点胸闷:“年纪不小,具体是多大呢?”
“五年前,他们走的时候,老爷子已经90岁了,老太太……比他年轻个三四岁吧?”
田晓然在西峡的余光里挪了挪身子,是要发话了:“有点晚呐。”
“什么?”中年女人皱起眉头,疑惑的样子。
“她是说,如果您丈夫若是他们亲生的,那生得貌似有点晚,特别是在农村,女人三十六七岁生孩子有点不符合常情。”西峡替田晓然解释,“我们已经通过DNA证明张麒麟的生父生母另有其人,他们——”
“是谁?”
“什么?”
“你说的,我爸爸的亲身父母,是谁?”那姑娘全程都有点愠怒。西峡宽慰地笑了一下,回答:
“他们也过世了,一个叫李连军,一个叫徐枫。他们半辈子都活在以为自己孩子已死的痛苦里面,也没再要过孩子。”
对方不说话了,仿佛那无名的怒火也压下了不小,表情变得羸弱,没有攻击性。
“这是一个棘手的问题,女士们,很难接受。”西峡继续引导,额头冒出了汗,“我想我们都希望事情能有一个答案,关于杀害他的凶手,和50年前的真相。”
“你们完全不知道吗?”田晓然问,“张麒麟的父母从没有透露过什么不寻常的东西,例如张麒麟是被领养的,之类的?”
两名家属怅然地摇摇头。额,好吧。
谈话到了这里就停止了,停得窘迫。西峡累了,十分累,以至于需要休息一会,才能继续进行。犹记得30几年前,他还能审问一个顽固的嫌疑犯,一天一夜,直到对方率先崩溃,真相大白。
玄关那儿传来开门的声音。中年女人一下子蹦了起来,迎了出去——那是她和张麒麟的大女儿,在邻市长山市工作,长得比小女儿高,也比小女儿漂亮。
“太可怕了!”她进门后,颤抖着声带唏嘘着,和母亲抱在了一起。
“莉莉啊,你爸就这么死了!我和冉冉都没能救得了他……”
“姐!”那个被称作冉冉的小姑娘打断了她们的煽情,“这位警察爷爷说,咱爸不是爷奶亲生的,还说什么,他50年就应该死了,婴儿,婴儿……”最后,她解释不清楚了。西峡本以为张莉莉会做出一副疑惑,或是更进一步,狐疑的表情。但她没有,她只是尴尬地杵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妹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知道一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