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豪和刑侦一科的所有刑警都在加班。
省厅那边回来的消息,没有发现周子杰去学校。袁雨佳也从西河众多吴姓男子中找到了特征和剃头匠最吻合的人,叫吴高山。
年龄四十一,身高一米八,小时在少林学武,近几年患有眼疾,从其家庭信息查出,五年前,他母亲在西河城北郊买了一套两百多平米的房子。
李子豪认为,那可能是吴高山以其母名义买的。
“城北郊?”老铁接话,“那里原来是农村啊,本来整个村子都要搬迁城建,结果搬了一半资金链断了,开发商跑了,给政府留了个烂摊子。”
“这个人思路不寻常,就喜欢找这种地方躲,我们马上出警去看看!”李子豪难掩心情激动。
突然,他的手机响起了信息提醒。
他打开收件箱一看,当时还愣了愣,子杰为什么要给他发这条信息?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这是诀别。
他赶紧地拨打电话,然而,却听到了客服那礼貌而抱歉的声音。
一瞬间,他的心猛往下沉。
“赶紧,带人去大坪,白小纯的坟前。”边喊着,李子豪早已夺门而出。
一路上,他都在不断地祈祷着,子杰,别做傻事啊,等我,一定要等我!
然而,当他一口气跑到大坪坟前时,一瞬间他就崩溃了。
他最心爱的弟弟,倚靠着坟碑,就像睡着了一样,那一双手像绳子一样无力地耷拉在地上,他的嘴角流了好多好多的血,将他的衣服都染红了。
他眼前一黑,脚下一个踉跄。
“子杰!”好半晌,他才将那两个痛彻心扉的字喊出来。
他扑过去,想将他抱起来,可他的身子也跟绳子一样软软地直往下掉。他已听不见他撕心裂肺的喊声,也不会再喊他哥。
他去了另外一个黑暗的世界,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他跪在地上,抱着他,替他擦拭嘴角的血迹,替他整理衣衫,喊着他的名字,喊着喊着,就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袁雨佳和一干刑警赶到,将现场完全照亮。
李子豪轻轻地将弟弟的尸体放下,他是警察,纵然心中再痛,还得继续办案。他看见了那个放在地上的小册子,捡了起来,就看见了写在上面那些歪歪斜斜的字迹:
哥,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也不要为我难过。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人早晚都是要死的,我只是走得早了点而已。
其实,我已经病很久了,从小纯离开我的那天开始,我就知道,即便她在黑暗的世界,我也会去找她。你是我在这世界唯一的亲人,给了我很多爱护和关心,可我还是活得那么孤独,痛苦。
当人心里有一盏亮起来的灯突然灭掉,而且再也不会亮起来的时候,除了自己,谁也不会懂得那种痛苦。
小纯,就是那盏在我心中亮起来的灯,可是,她被那些禽兽毁去了。从那一刻起,我的世界就再也回不去了。我在无数个黑夜里痛哭,嘶吼,我看见自己苍老的心里褪下一层又一层的皮。那种感觉,叫绝望。
那个看见杀猪哀嚎而心怀悲悯不吃肉的孩子,终于变了。
对于残忍的人,就得用残忍的手段去惩罚他们。
哥,我是真的不想让你失望,想陪你一辈子的,可我没有选择。命运将刀刺入我的心脏之后,又把刀给了我。我用这把刀做完该做的事情之后,就必须得离开了。我不想让你为难,也不想被法律审判,我做的都是我该做的事情,不需要谁来审判。即便人生能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不会后悔。
而且,我的病也越来越严重了,我感觉得到自己的时日不多。
所以,我选择走得干脆点,勇敢点,有尊严一点,但我不敢跟你说,我怕你骂我。虽然,哥你从没有骂过我,但越是这样,我越怕你骂我。我怕看见你眼里对我失望的样子。
哥,我走了,如果有下辈子,我还想做你的弟弟。
祝你和曼妮姐幸福。
还有,那个周字让我承受了太多的屈辱和痛苦,请在墓碑上改回我的姓氏,叫我李子杰,
弟,子杰,绝笔。
李子豪看不下去了,他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坍塌了一般。他很后悔,为什么这么多年他都不知道弟弟心中的痛苦,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若是能早点看出来,这所有的悲剧都不会发生了。
“子杰,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告诉我了,我能帮到你的。”
可惜,子杰已经听不见了,一切,也都回不去了。
身为警察,他却连自己最亲的人都没有保护好,他还算是什么警察?
“豪哥,你没事吧?”袁雨佳过来关心地问。
李子豪抹了一把眼角的泪,说:“没事,勘察现场吧。”
现场的一切都很清楚。
眼睛有问题的人是剃头匠吴瞎子,他的尸体呈萎缩状,与蒋国富的老婆儿子死因相似,应该是周子杰所杀。而周国昌的致命伤在脖颈处,利刃所致,应该是剃头匠用剃刀所杀。
现场没有发现剃刀,而停在大坪下面周国昌的车上,以及沿途上来都有血迹,说明这不是第一案发现场。
处理完大坪的现场后,李子豪回到警队,在道路监控上查看了周国昌所驾车辆,发现是从西河庙方向开出的城,于是在西河庙找到了那把剃刀,找到了第一现场。从吴瞎子遗落在现场的手机上,看到了完整的现场搏杀记录。
当李子豪看见周子杰如同野兽一般将吴瞎子咬死的时候,他的心颤抖了。
他又恍惚地记起了那年年关时,他和弟弟跟爸妈去乡下,看见杀猪时猪的嚎叫,子杰天真地问,妈妈,为什么要把猪杀了啊,看它叫得好痛苦,好可怜。
妈妈说,傻孩子,猪生来就是要被杀的啊,杀了猪才有肉吃,你不是说肉很好吃吗?
他说,那我以后不吃肉了,我不想它们那么痛苦。
妈妈笑,真是个傻孩子,猪牛羊这些牲畜本来就是养着吃的,用来改善我们的生活而已,只要我们生活得好,它们痛不痛有什么要紧。
他那时候还小,才两岁,第一次跟妈妈去农村的外婆家,不懂妈妈说的这些道理。但是,后来,他再也不吃肉了。
而那个不吃肉的孩子,后来,竟变得活生生地将人咬死!
白小虎听说周子杰服毒自杀之后,沉默了许久。
许久许久之后,他才含着泪说了一句话:“他是个好人,他不该死的。”
然后,他把他做的案子也都交代了。
他对李子豪说,如果判他枪毙,希望能把他和子杰哥哥埋在一起。如果有下辈子,他要和他做兄弟,做一家人。
李子豪没说话,他只想哭。
几天之后的一个下午,李子豪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他接电话之后,那边的人竟然说他是董曼妮的爸爸,约他喝个茶。
李子豪去了。
董爸首先表示了对他的歉意,说之前不该横加干涉他和曼妮的感情。其实,一段感情,两个人能相互喜欢,相处得来是最重要的。
他还说了自从和他分手之后,曼妮整天都不快乐,做父母的看着,也觉得不是个滋味,他们还是希望自己的女儿能过得幸福的。所以,他希望李子豪能给曼妮打个电话,约她出来,两个人冰释前嫌。
“应该没什么意义了吧,她早就把我拉黑了。”李子豪说。
董爸说:“没有,我和她妈都跟她沟通过了,她都恨不得主动给你打电话的,女孩子,还是要点面子,所以我才约了你。行了,你们年轻人的事,你们自己做主吧,我先走了。”
看着董爸离去的背影,李子豪突然觉得有些不知所措。
他还记得几个月前董家父母对他和董曼妮之间的蛮横阻止,以及对他一脸的嗤之以鼻,为什么突然之间如此通情达理,积极撮合?
发生了什么吗?
时间,应该回到几天前的一个晚上。
董天鸿夫妇都早已进入睡梦之中,卧室里响起了均匀而轻微的鼾声。而此时,别墅天台的门被打开,一个戴着盲女面具的黑影慢悠悠地进了里面,一直走到底楼客厅。
他站在客厅略微分辨了下,径直走向董天鸿的卧室,三两下就将卧室门打开,再反手将门关上。
他用微型手电照了照**睡着的两人,走过去,从身上掏出了一卷胶布,用很快的动作封在了董天鸿夫妇的嘴上。
董天鸿夫妇被惊醒,还没弄懂是怎么回事,卧室的灯就打开了,他们睁开眼,看见床前站着一个面具人,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张嘴就想喊人,可这时才发现嘴被胶布封住了,根本就喊不出来。
面具人的手里玩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子,看着他们,冷冷地说:“如果想活命,就不要动,安静地听我说话,做得到吗?做得到就点头。”
董天鸿夫妇都赶紧点头。
面具人开始不紧不慢地说:“你们应该听说过西河最近发生的有些事吧,譬如蒋国富的老婆儿子被杀了,连尸体都不见了。矿业大亨周国昌的儿子在游艇上被杀,人头不知去向。没错,这些事都是我干的。为什么呢?一些人有钱之后,就把自己当神了,瞧不起穷人或比他们差的人,而你们正是这样的人。因为你们的女儿喜欢上了一个警察,这个警察家里很穷,但是个好警察,他从不徇私枉法,不受贿赂,以至于他做了六年刑警,无案不破,被称为西河警界的天才,却没有被升职,也买不起房。所以你们就瞧不起他,生生地把他和你们的女儿拆散。所以,我来这里,就是想杀了你们的。因为,这个警察是我哥,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不允许任何人破坏他的幸福。”
“但是,在来的路上,我又突然想到,我如果杀了你们,曼妮姐会痛苦,如果有天她知道是我杀了你们,也会恨我哥,她跟我哥就真的不能在一起了。所以,我希望这一切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你们成全我哥和曼妮姐,我为了我哥的幸福,放弃对你们的偏见和仇恨,给你们一条活路。现在,你们可以把自己嘴巴上的胶布扯开,告诉我答案,是成全,还是想死?”
董天鸿夫妇赶紧颤抖着扯下嘴巴上的胶布,鸡啄食一般地点着头,连声说:“成全,成全,我们成全。”
“真的想清楚了?”周子杰问。
“想清楚了,想清楚了。”董天鸿忙说。
周子杰点头:“那就行,你们自己去找我哥,说当初是你们错了,不该反对他和曼妮姐。但得过几天去找他,因为这两天我还会杀人,我哥会忙案子,他没时间理这些感情的事,当你们在新闻上看见西河系列杀人案告破的新闻后,就可以去找他了。”
“嗯,可以,可以。”董天鸿连声说。
“你们也会看见我的死讯。”周子杰说,“但是,你们不要想着反悔,因为,并不只有我在杀人。言尽于此,好自为之吧。”
说罢,周子杰转身离开了。
从小到大,哥哥都对他爱护有加,希望他能幸福,可他没有做到,他成了丧心病狂的杀人犯,让哥哥失望至极。
但他知道,当他离开这个世界,哥哥会心痛,会哭,会从此变得孤独。他希望有另一个人,可以像他一样,陪着哥哥一辈子。
————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