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八,小暑,凶煞月火独火,宜入殓,安葬,谢土。
外婆的葬礼举行得很简洁。参加的人也不多,除了云素怡和云珂,就是顾晓春、顾爷爷、罗老先生、阿宝娘,意外的是于素也到场了,不过只是献了一束花,远远地站着。
云素怡请海沙爷在梅林小溪前,靠近义庄后门的这边,寻了一棵十分繁茂的梅子树,葬下了外婆。
云珂将自己头上裹着的黑纱,默默压在树下的坟前,低声安慰道:“……外婆,您可以好好睡一觉了,您交代我的事情,我会做到的。”
这时,顾晓春走了过来,也对着坟说道:“您就是我的外婆……我会照顾好云珂的。”
丧礼全程下来,相继所有人都表达了哀思,只有云素怡,沉默不语。
临走之时,海沙爷单独叫住了云珂,嘱咐了一句:“孩子,珍惜你身边的人。”
云珂看着海沙爷深邃的眼神,恍惚觉得海沙爷这句话似乎另有深意,但是,当云珂再想追问些什么时,海沙爷只是远远看了一眼于素和云素怡,便不再说什么了。
于素简单只和云珂道了别,就上了不远处老刀的车。
“这风声紧,你怎么来了?”
老刀没什么说话,只是低头摆弄这手里的精致短刀。于素瞟了一眼老刀,略带调侃地揶揄道:“哟,还说我不要掺杂感情?”
老刀也没回应,只是发动了车子。于素后座抽着烟。
“你说这杜云怎么不好好表现一番呢?趁虚而入,多好的机会。”于素的声音微微颤抖,努力开着玩笑,似乎想让心情平复一下。
“他好像失踪了。”老刀冷冷地说道。
“什么?!”于素紧皱双眉,不可思议地盯着前座老刀的侧脸。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不是咱们的人,我们甄别的不是他。”
“这可就奇了怪了。”于素掐灭烟头,喃喃自语。
“根据你的指示,我们一直是暗线,跟的也不是很紧,昨晚他下了班,请云素怡看完电影后,他就送云素怡回了家,再回到家,人突然就消失了。”
“请少妇看了一个电影,然后就消失了,这是盘丝洞看的吗?”
“其实,这个人与我们要做的事没有太大关系。”
“但是,他和云素怡母女有关系,云素怡母女和我们现在很有关系。”
“我知道了。” 老刀微微叹了口气,转而问道,“局里怎么样?”
“总算是让宋谏云下到了那一步棋,恐怕暴风雨已经来了,对了!那个白娟娟怎现在能处理掉吗?”
“她很早就是蒋佛海试探我们的棋子,幸亏你发现得及时,我们才没什么大损失,不过现在,她在小北门有蒋佛海撑腰,也成了一方话事势力,有点儿棘手。”
“这小宗桑没想到还挺有手段嘛!”
“都是与虎谋皮罢了。”老刀淡淡地说道。
于素无力地仰倒在后座上,颓然问道:“唐文和的身份确认了?”
“是的,就是秦峰。”
“怎么办?一团乱。”
“那就将计就计吧。”
“他不死,会有很多人因他而死,虽然我也知道他不想这样。”
“再吹一段那个曲子吧?”老刀突然说道。
于素没有应答,只是默默掏出口琴,慢慢地吹起了那首《天鹅之死》。
晌午,云素怡没有带着云珂回小楼,而是将云珂暂时安顿在了南市顾晓春的家里。云珂也没有反驳什么。
“素怡啊,孩子在我这里你放心,你也要保重自己啊,去医院请几天假好好休息吧。”
“我心里有数,老人家,谢谢您。”
云素怡在院门口拜别完了顾爷爷,又转身看了一眼独自走过来的顾晓春。
“晓春,我知道你心里有一些话,这几天我办完一些事后,会给你一个解释的。”
顾晓春表情复杂地看着云素怡,担心地说道:“云姨,如果您真与我母亲相识,我相信您所说的话。”
云素怡目光闪烁,像是非常意外的样子,她努力整理好情绪,对顾晓春满含感激地说道:“晓春,一切真的都是缘分,你相信你会对云珂好的。”
没等顾晓春回味其中的深意,云素怡便转身离开了。
这时,云珂从院子里飞奔而出,望着云素怡的背影,一时哑然,心绪翻涌,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那个熟悉而温暖的背影。云姨这个词,好像也不可以了。这一瞬间,她与那个身影,似乎无形之中隔绝了两个时空,无法触及,无处相闻。
顾晓春这时轻轻环住云珂的肩膀,什么也没有说。
傍晚时分,顾晓春、顾爷爷、云珂正要在院中吃晚饭时,门外忽有汽车引擎声传来。
顾晓春开门出去查看,不禁吃了一惊!
只见,于素带着唐瑶的母亲杜萍,还有唐瑶走了过来。
“傻看什么呢?帮着拿东西!……”于素大模大样地推开顾晓春就走进了院中,“哟!老爷子,吃饭呢啊,我们也没吃呢……”
随后,杜萍拖着一个大皮箱也费力地走了过来:“晓春啊!阿姨真是麻烦了噢,阿姨住几天就走的喔!……对了!车子后备箱还有提包,麻烦你帮阿姨拎进来……喔哟,老人家您家房子蛮干净的吔!”
“喔,好,好,阿姨您请进……”
顾晓春愣愣地看着突然发生的这个状况,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时,唐瑶最后走了过来。此时,唐瑶只穿着平平的校服,头发也简单梳成了长长的双马尾,反倒是显得秀气清雅了很多。
“晓春哥,对不起,于处长说我表哥的住处有问题,我们实在没地方住了,就按照你给我的地址字条来了……”
顾晓春一听杜云安排的地方有问题,果然自己的直觉是对的!
“什么也别担心,快进来吧,云珂也在。”
“云珂?……”唐瑶朝院子里望了一眼,紧绷双唇,颔首低眉,显得有些怯懦。
“快先进来吧。”顾晓春说着拉着唐瑶的胳膊让进了院子。
好在,晓春家的院子是罗老先生的一处房产,虽然不大,但是有东西两个厢房,以前是租出去的,租界动乱以来,都往西南跑,房子就一直空着,这回正好这下都没闲着了。
大家安顿好后,这次才有心情互道近况。当唐瑶得知云珂外婆去世的消息时,也十分的难道。云珂也是非常同情唐瑶的境遇,更担心唐文和的情况。双方也才明白,有两股看不见的力量在角逐,唐文和只不过是早早被盯上的其中一个。
“云珂呀!你们家小楼怎么了呀?于处长说不能住的,不会真的又闹鬼了吧?……”
“妈——你少说几句……”
唐瑶扯了一下杜萍的衣角。
于素这时插话道:“我说唐夫人,您还是准备一下探监的事情吧。”
“探监!这么快呀!哦哟,我们家杜云有你这这样的朋友真的是三辈子修来的福气呀!……”
“您客气了!我也只能把事情办到这里了。”于素说到这里,沉吟了片刻,然后尽量委婉地说道,“唐夫人,我希望您有一个心理准备,从宪兵司令部提出来的人,可能会受一些皮肉之苦。”
听到这里,唐瑶只觉得整个人头脑嗡的一声!
“我能去吗?!求您了!于处长!”
于素为难地看向正在抹眼泪的杜萍。
“囡囡啊,监狱那地方不是姑娘家去的,你好好在家,妈妈不管是花多少钱,都要救你爸爸出来!……”
然而,面对唐瑶的请求,云珂已经看出了于素不置可否的态度在暗示着什么了,心底猛然一沉。
“于处长,我陪唐瑶去吧。”
“还是我去吧!”顾晓春抢话道。
“你们当是去赶集吗?!”于素一脸无奈,耸了耸肩,冷冷地说道,“明天十点,我只能带进去三个人。”
于素说完,院子里面随即陷入了一片沉默。
而就在南市与法租界交界不远处,一个黑影从一条小船上,跳到了小石桥下,然后拨开苇草丛,略显笨拙地钻了进去。
过了约有半盏茶的功夫,在小楼院中地下室与大梧桐的之间的花丛里,慢慢探出了一个脑袋!这个脑袋环顾了一圈院子,便又小心地陷入了地下。与此同时,一片黑暗的地下室甬道里,一侧架子微微震动了一下,紧接着,便被平移推到一边。随后,那个肥硕的身躯,又从黑暗中钻了出来!
那黑影左右看了看,小心翼翼地拧开手电筒,朝着地下室深处摸索着走去。直到来到地下室的最深处!当手电筒晃到最里面的墙壁上时,那黑影突然!一声惊叫跌坐在地!
“鬼!……”
他连滚带爬猛地一回头!竟然又看到了一张倒悬着的苍白面孔!
“杜云!我没让你杀人,杜云!……啊!”
就在此时,脑后突然传来一声重重的闷响!瞬间,那人便闷哼一声栽倒在地。
下一秒,电闸拉下,地下室的灯,从后向前,被“啪啪啪……”地逐步被点亮!
倒地之人正是朱大成!
不知过了多久,朱大成唤醒了过来。当他睁开眼后,这才发现自己被跪着绑在了地下室深处那张桌案前。自己的脸正对着桌案后面墙上挂着的那张惊吓到了自己的画像!
画像中是一位慈眉善目的年轻妇人,视线低垂,像是寺庙里悲悯众生的菩萨像。而朱大成面对这样一幅画像,却是浑身发抖。
“认识吗?”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你是谁?”朱大成努力地向身后扭动着身躯,奈何自己太笨拙,栽倒在地。
“我是谁不重要,你是谁,你自己心里也清楚。”一个身穿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女人慢慢转到朱大成的正面,俯身拎起他的耳朵。
“我,我警告——你,我可是警局的行动队长!你,你想干什么?不——要乱来!我是在执行公务!我怀疑你们窝藏乱党分子!”
“别装了,你根本就不结巴。”
“谁,谁说的!我装习惯——了!额!不是……”朱大成紧张地说漏了嘴。
“你不认识她了吗?”女人指了指画像上的人。
“我……”朱大成依旧不敢看那画像。
这时,女人拿过一支中型注射器,不慌不忙地推了推地面刺鼻的药物:“这个东西是岑巍自己研究的,烟酰胺,氯化钾,还加了些什么我也不知道的神经性毒剂,据说打在百会穴、仆参穴、檀中穴上,特别过瘾,岗村和蒋佛海都很欣赏这个疯子的手段,你是知道的呀!”
一见这东西,朱大成是惊恐万分,连连告饶:“不要——不要!不要!求求您,您想知道什么,我都说!……您想知道,蒋佛海的事吗?我全知道,他帮着日本法师祸害中国人,在江湾鬼楼里做什么祈福献祭仪式,还哄骗这个仪式能让岑巍的孩子死而复生!为他做事!日本人相信这个仪式能扭转战局!还有——田中信以卫生委员顾问的身份一直负责这些事!这里面没有我的事,我就是帮他们养养水獭……”
朱大成说这番话的速度极快,说话从来没这么利索过。
女人轻叹一声:“我要听的不是这些,对着画像里的人,赎罪!”
赎罪两个字像是一个魔咒,彻底击溃了朱大成的神经。朱大成瘫软在地,已然尿了裤子。
“我只是个副官!当时团座已经是受了重伤了,不可能撤下火线了,他让我奉命来到这里,带着绝笔信找夫人,可是我赶到这里时,真的!真的!团长夫人已经受辱遇害,这里早已经成了传说中的鬼楼,我也只能自谋生路了,我说的千真万确,我也……”朱大成说着说着,咧着大嘴,呜呜哭了起来。
女人不耐烦地把针头按在朱大成的颈动脉上,朱大成立刻止住悲声。
“一直缠着云珂装神弄鬼的,还有你吧?”
朱大成一听云珂这两个字,猛然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女人的眼睛:“你?你是云素怡!你不是云素怡!你是温素澜!不!不可能!温素澜已经死了!……”
“是这封绝笔信吗?”女人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了一个信封。
朱大成一见云素怡手里的信封,立刻面色惊恐地起来,神智也有些错乱:“你,你,你是人是鬼?!”
朱大成失智了一般,大呼小叫着,疯狂挣扎着,无意间一抬头!又看到了倒悬着在自己头顶的杜云。双眼之中露出了绝望的目光!
“我真的没想害死她……”
这是朱大成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因为后来他所能发出的所有声音,直到最后,也都只是痛苦的嘶吼。
他最后的表情和杜云一样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