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
于素准时在南市弄堂口，接到了顾晓春、杜萍、唐瑶母女。
其实，顾晓春跟随而来，自己也是有私心的，因为这不光涉及到自己怎么面对云珂，更关乎到自己母亲和妹妹下落的问题。
也许这些真的只有唐文和知道了。
闸北监狱与南市相距不远，几十分钟的车程就到了。
于素先让杜萍和唐瑶换上医护人员的服装，然后让顾晓春换上了警员制服。随后，于素一行人，才在典狱长的带领下进入了监区。
唐文和所在的牢房监区，深深虽然不是最严密的，但是走过那一间间牢房，里面都是一派死气沉沉。最后，于素带着三个人来到了一个半开放的天井，等待了约有三分钟的样子。紧接着，随着一阵镣铐声，两个狱警便押解着唐文和走了出来。
杜萍看到遍体鳞伤的唐文和，刚想冲过去，就被于素一把拉住！
“别浪费时间！”于素低喝道。
“于处长，您要亲自提审吗？”典狱长这时凑过来赔笑道。
“不用了，老严。”于素一摆手，从衣兜里掏出了两个“沉甸甸的烟盒”塞进了典狱长的手里，“我就趁着治伤的时候，问几句话就完了，咱们都简单点儿。”
“哎哟，您看您，这么客气，嘿嘿……”典狱长老严，随后便带着两个狱警与天井外面去了。
于素看三人走远了，这对顾晓春、杜萍母女使了一个眼色，然后自己也踱步到一边抽烟去了。
“爸爸……你怎么伤成这样……”唐瑶也不敢大声哭，只能扶住唐文和的胸膛，低低地啜泣着。
“当家的……”杜萍也跟着哭，然后是抱怨，“我本想能跟你过几天安稳日子，哪知道，怎么又遇到这飞来横祸了，挨千刀的呀……”
唐文和看着母女哭，自己却一直在笑。唐瑶这时第一次看到父亲笑得这么开心。顾晓春这时本想为唐文和仔细检查一下身体。可被唐文和拒绝了，他先安抚了一下哭泣的母女，嘱咐了一些诸如家产转移的账户，还有一些未处理的房产。随后，他又一把紧紧攥住了顾晓春的手。
“晓春！我知道你为什么而来！”
看着唐文和无比严肃的表情，顾晓春一时间觉得有些惭愧。
“我愿意相信，你就是顾团长的儿子！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有这种感觉！”唐文和说着，瞥了一眼不远处的于素，然后紧紧搂住顾晓春，轻轻耳语道，“我所知道的就是，其实，当年，团座受了重伤，我们分头突围之前，我们互托生死，他当时就委托我，如果能活着出去，就去上海那栋房产去寻找他的妻女，可当我真的侥幸辗转来小楼时，却没看到团长，只有云素怡和幼小的云珂，无奈之下，我只能按团座所说，在琴房墙角之下找出埋藏的金子，让她们母子好好活下去，随后，我也就自谋生路去了。”
“还有其他人知道吗？”
“我只还记得团座之前还给了他警卫员程大海一封信，让他送去淞沪老家。”
听了唐文和的话，顾晓春的思绪再一次被颠覆！一切似乎与自己的设想惊人的吻合，这才让顾晓春脊背发凉。即便是唐文和所说属实，这座小楼的前世今生，只有一个人最清楚了！那就是云姨本人！顾晓春至此，也终于明白了，云素怡在临走时，对自己所说的那句话的意思——她会给自己一个答案的！
这时，于素慢慢走了过来，唐文和则谨慎地看着对方。那目光太过复杂，又好像带着一种解脱、坦然。
“爸爸，你什么时候能回家……”唐瑶搂着唐文和不放。
顾晓春则授意，慢慢将唐瑶拉开。唐文和轻轻吻了唐瑶的额头，笑着说道：“爸爸的前半生，既是九死一生，随之又颠沛流离，直到有了你，我只是太希望你平平安安地过这一辈子了，瑶瑶，爸爸会没事的，等爸爸出去了，就去看你的演出……”
“你骗人……”此时唐瑶完全放开了嗓子，哭喊着。
顾晓春无奈只能忍着悲伤，捂住了唐瑶的嘴。很快，顾晓春的手被唐瑶咬出了血。唐文和则看着远去的女儿，依然微笑相对，就像是要用尽一切时间，让女儿看个够一样！
“瑶瑶，你要坚强，要学会照顾妈妈！她脑子可没有我宝贝囡囡灵光的……”
随后，于素朝顾晓春使了个眼色，于是，顾晓春和杜萍便带着唐瑶去了一边。但是顾晓春侧耳细听着唐文和和于素隐约的对话。
“我知道你是什么人……”
“这已经不重要了，你要说早就说了，可是对不起，上命难违……”
“我明白……”唐文和盯着杜萍怀里的唐瑶，面色平和地说道，“只要你好好最照顾我的妻女。”
于素深深叹了一口气，点了一下头，给唐文和点了一支烟。唐文和抽了几口，猛咳起来。
“你们到底有没有做过那些事？”
唐文和猛吸了一大口烟，然后怅然大笑，像是在宣泄某种不甘：“哈哈……这一点，其实你们应该去问问日本人，至少敌人不会污蔑想要与他们同归于尽的人，上面叫你们向下查，只不过是给上面的人找替罪羊而已。”
听了唐文和的话，于素沉默良久，将剩下的那包烟递向唐文和。
“对比起……但是，我还是没办法。”
“只要你遵守诺言。”唐文和接过那包烟，紧攥在手里。
于素郑重地又对唐文和点了一下头，又微微鞠了一躬，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下午，伪政府第三警察局可谓是连连接到爆炸性大案。十二铺码头，惊现两具漂浮男尸。
经过衣着物品、身份、体态各项比对确认，一个是公济医院外科医生杜云，一个是第三警察局行动队长朱大成。这可是近乎向蒋佛海示威啊。而且，有人居然还向沪西总警局举报蒋佛海的亲信，行动队长朱大成是国军乱党分子！其原名程大海，曾供职于驻防淞沪的第十九路军，现在是潜伏在上海的重庆分子！与此同时，唐文和也开始攀咬蒋佛海就是朱大成的上级！这一套操作下来，蒋佛海已然是焦头烂额。
“田中先生，您再帮我向岗村少佐解释一下！……喂喂？”
蒋佛海随手将电话话筒摔在桌上，大声叫骂着！
“于素！你这个婊子！我不会放过你……”
可是骂着骂着，蒋佛海的眼神猛然间，闪过一丝幽光！他走到办公室的酒柜前，给自己倒了一杯烈酒。浓烈的酒精刺激下，脑子似乎得到了短暂的清醒！他忽然想到了朱大成对自己说过的建议——云素怡！
“难道是那个女人？我应该听大成的，早一点儿收网……”
可是现实好像却不想给他喘息的时机！这时，一阵敲门声响起了。
“蒋局长，请开门！请您配合接受军事委员会的调查！”
蒋佛海听出了门外面的正是宪兵中尉小林，他一咬牙，便看向了自己办公室的窗户！……
爆炸性的新闻传得人尽皆知。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沪西警局。局长宋谏云正在为于素和行动队张队长颁发奖章，开设媒体记者会，详尽阐述了警方是如何顺藤摸瓜将人面兽心的连环杀人魔——岑巍绳之以法的！
于素把这个机会给了张队长，自己则早早跑出来，想再去南市看看。其实，到现在，她也想知道，这个云素怡到底是什么人？也只有于素一个人知道，如今这些事情，居然都正在按着云素怡那天在医院对自己所说的事态发展。
一种从未有过的不寒而栗的感觉，让于素害怕自己也会成了这其中一环。
傍晚，顾晓春走过小石桥，去找云珂吃饭，正好碰到了阿宝娘收摊。
“晓春啊！珂儿魂不守舍的是怎么了？你可要多陪陪她啊！……”
“阿姐，云珂下午一直在小楼里面吗？”
“应该是的呀！我没见她出来过，噢对了！她还托我叫了一个开锁师傅！跟我说是帮她妈妈取什么东西……”
一听阿宝娘这句话，顾晓春立刻明白了云珂是要去做什么！于是，顾晓春飞奔到院子里，却正看到云珂要走出来。两人碰了个对头。
“你……”云珂显得有些怯懦与尴尬。
“你又进去了吧？”顾晓春问道。
云珂没回答顾晓春，而是默默锁上了院门。
顾晓春坚定地对云珂说道：“云珂，我和你说过，不管结果怎样，我都不会离开你！”
云珂一边走，一边淡淡地说道：“我知道你们对我好，可是我也要知道每一个对我好的人是谁，以什么身份对我好，我才能知道怎么回应。”
两人正僵持着，小石桥上，又跑来了一个身影。
“你们在这儿啊——”
随后，云珂、唐瑶、顾晓春三人坐在阿宝娘的面摊上，每人面前一碗黄鱼面。阿宝娘看着三人好像是都没有胃口的样子，就一边收拾，一边说道：“你们这些个年轻人呐，有奔头，可是一遇到些事情，就觉得是个过不去的坎，可是你们哪知道往后你们这一辈子还长着哩，就算是过不去，绕个弯嘛，就像是每天早上第一碗面，俺们阿宝总是第一个吃到嘴，俺就能让自己满足……”
阿宝娘说着看了一眼灶台放着的那碗已经凉成坨的黄鱼面。
听着阿宝娘的话，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顾晓春先动起筷子，把黄鱼夹给了云珂，鱼蛋夹给了唐瑶，然后自己开始吃起了面。两个女孩儿又对视了一眼，然后互相又往对方的碗里放了一条小黄鱼，也各自吃了起来。
“我看到了。”云珂说道。
“你看到什么了？”顾晓春隔着唐瑶问道。
“那幅被摘掉的照片，的确是一个陌生的女人，但是她很像外婆。”
“没什么。”顾晓春淡淡地说道，继续吃面。
“你们说，这座小楼到底有什么秘密呢？”唐瑶嗦起一缕面条，一手住着腮帮，模样倒是很可爱地望着河岸对面的小楼。
这时，顾晓春突然放下了筷子，抖擞了一下精神说道：“与其憋在心里，索性我们先不管，我和云珂各自的父母到底谁是小楼真正的主人，倒不如我们先把各自知道的都拼起来，看看能不能试着拼凑出一个真相！”
于是，顾晓春先把自己和唐瑶去看唐文和的事情说了一遍。听着关于地下室这个版本的说法，云珂在脑海里，再与外婆所说的相对比，似乎找到了想通的地方！
“都是母女！”唐瑶抢先说出了云珂的疑惑。
“没错！”云珂对唐瑶点了点头，“虽然唐叔叔不会对我们说谎，但是他看到的不一定就是真实所发生的那样！”
顾晓春瞪大眼睛，有些不敢说出自己的判断：“你的意思是——他所看到的母女不一定是真的母女？”
“我爸爸之前没有和团长夫人见过面，更没有见过团长未出世的女儿。”唐瑶按着云珂的思路反推道。
“我觉得更可疑的是那个警卫员程大海！”顾晓春用一根筷子指着对面的小楼，“为什么团长会让警卫员和唐叔叔分别去小楼呢？”
“金子！”云珂站起身，脱口而出！“唐叔叔受团长信任，所以被告知了埋金所在地，而警卫员却只是带着一封信，他并没有得到团长的完全信任！或者说，以防万一，金子被分成两份！”
听了云珂的推理，顾晓春和唐瑶都觉得有道理。
唐瑶继续顺着云珂的思路说道：“按时间线上算，应该是战前奉命回来的警卫员先到小楼，后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两对母女，变成了一对母女，这个时候，我爸爸才来到这里，帮助这对母女找到了金子！”
“那也就是我和云姨？”云珂还是有些想不通。
恰在这时，从岸边冷然间爬上来一个摇摇晃晃，浑身湿漉漉的身影！就像是一只水鬼一般！
“小朋友们，你们果然在这里，我来告诉你们答案！”
三人惊恐地一抬头，正看到一个满身是水草的人，站在长桌前！顾晓春一眼先认出了来人正是蒋佛海！紧跟着半碗黄鱼面就飞了过去！蒋佛海挡开面碗，举枪对准了顾晓春！
“别动！……”
这时，一旁的阿宝娘一愣神，慢慢摸起了支窗子的竹竿，还没等她朝着云珂等人凑过来，就被蒋佛海一枪打中了肩膀！这一枪吓得唐瑶惊叫一声，云珂立刻抱住了唐瑶，顾晓春则挡在两个女孩儿身前。
“你要干什么？！冲我来！”
“看来你被通缉的传言是真的！”云珂说道。
蒋佛海冷笑一声：“哼！那都要拜你妈妈所赐！你妈妈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我蒋某纵横租界几十年，最后居然栽在了这么一个医生手里！”
“云姨？……”
蒋佛海走到云珂切近，一个巴掌把顾晓春扇飞到一边，然后一把扯住了云珂的头发！
“小赤佬！跟我走！去找你妈做个了断……哎哟！”
“汪汪！……”
蒋佛海吃痛，低头一看，一只大黄狗正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小腿！蒋佛海也不恋战，朝着大黄狗头顶就是“砰！”的一枪！随即一脚将狗踹飞！蒋佛海抬头刚想拽走云珂，迎面就被唐瑶泼了两碗热面！这时，顾晓春使出全身力气冲过来！一下将蒋佛海撞倒在地！两人随即扭打了起来！
顾晓春将蒋佛海压在身下，并对云珂和唐瑶大吼道：“你们快跑！……”
蒋佛海这时冷笑着说道：“呵呵！跑？云珂，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吗？！那个程大海就是我的手下朱大成！他就是当年那个警卫员！只不过他私拆了信件，见财起意，杀了团长夫人母女！拿走了金子！……”
“你少胡说八道！……”顾晓春这时反而激动起来，死死卡住就蒋佛海的脖子，不想让他再说话。
蒋佛海瞪着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云珂：“呵！地下室里那个人就是团长夫人，你不是也看见了吗？！日本人在搜查朱大成住所时，也已经发现了金条！……”
顾晓春挥拳猛打蒋佛海：“你个混蛋！闭嘴！……”
蒋佛海啐了顾晓春一口血痰：“你他妈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你们都是贪污军饷黄金的后代！都是杂种！……”
“你放屁！你去死……”
蒋佛海的那句话，彻底击溃顾晓春心里的理智。蒋佛海趁着顾晓春恍惚之际！一个翻身，将顾晓春踢开！紧接着，抓起了一直在后背压着的手枪。
“都去死吧！……”
随着两声枪响！蒋佛海应声倒地。
云珂和唐瑶看向不远处石桥边举枪的于素，愣了片刻，下一秒才用力相拥而泣！顾晓春则靠在面摊桌子下，双眼呆滞地盯着蒋佛海的尸体。
“如果，团长夫人母女都死了，云姨是谁？云珂又是谁？……”顾晓春喃喃自语道。
这时，于素走过来，淡淡地说道：“真相，真的有那么重要吗？虽然你们以为真相与你们只有一步之遥了，但是，在那之前，还有一条万劫不复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