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林家的客厅玄关里，林樱和十三仙谈了八分钟。这大概是他们兄妹二人交谈时间最长的一次，彼此都面容僵硬，措辞冷淡，苍白的日照将两人的影子投射到地上，拉得长到变了形，乍一看像两只形状相似的木雕并排而立。

　　“我知道你害怕的是什么，但有些事已经过去了，”林樱说，“比如你和爸之间的约定，这么多年了，早已经不作数了。”

　　“约定的内容是他追，我逃，逃不过就乖乖受死，”十三仙问，“如果现在毁约了，那是不是意味着横竖都要我死？”

　　“你想多了，”林樱干巴巴地说，“彭城今时不同往日，过去那些用人命祭天的风水秘术已经不再时兴。爸一直想找你回家。”

　　十三仙笑出了声。

　　“为什么笑？”林樱问。

　　“你演技拙劣，”十三仙答，“不用思考我就知道你在撒谎。”

　　“你还是那么谨慎，”林樱摊手，“这是你的优点，也是你的缺点。”

　　十三仙咬了咬牙，决定破釜沉舟地试探他一次，“你敢说，最近彭城发生的这一连串命案，跟你，跟你们林家没有一丁点儿关系？”

　　“难道你不是林家的人？”林樱忽然抬高了声音，“没人不知道你是爸的女儿！所以我也要提醒你，不要做给林家人抹黑的事。”

　　“哦，那么怎样算抹黑？”十三仙故意问，“杀人？就像你那样？”

　　林樱短暂地移开了自己的视线，深吸一口气，没有接十三仙的话。再开口，他的语气变得和缓了一些，“实话说，我对爸也不够了解，这些年父母关系不好，我妈常年在外，爸一个人总是很沉默，不像在外面那么健谈。他跟你之间的事情，恐怕也就只有你们两个人才明白。总之我对你只有两个要求，一别跟沈氏集团扯上关系，二别跟警察走得太近。”

　　十三仙明白他意有所指，“你不妨直说让我远离沈天青和白朗。但我也提醒你，你没资格对我提要求，我想跟谁扯上关系，那是我的私事。”

　　林樱有些不耐烦，“你真以为沈天青是个天真的傻小子？我跟他接触过，他并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至于那个白警官……”

　　“身正不怕影子斜，”十三仙抢白，“你如果没犯罪，何必对警察这么提防？”

　　林樱摇头，“白朗他不是普通的警官，这么说吧，你对他了解多少？”

　　其实也不算多。十三仙没做声，只在心里暗自盘算：她知道白朗是喜福会白门的后人，而白门夫妇被人残忍杀害，所以白朗身上背着沉重的仇恨，十年过去，他连凶手都还没找到。她也听人说过，白朗曾经是个厉害的刑警，还被调去外地，成为精英骨干，现在回到彭城，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降级”，但具体是什么原因，却无人知晓。

　　“我猜，关于你自己的这些故事，你恐怕已经对着白朗和盘托出了？”林樱露出笑容，“包括沈天青，是不是也说出了自己的情况来换取你们的信任？你仔细想想，白朗他说过什么？他是不是那个始终不揭老底，却要求你们无条件相信他的人？”

　　好像被说中了。十三仙心中“咯噔”一声，但还是维持着面无表情的一张脸，“看来你对白朗很有研究，那不妨说给我听听，看看我们的情报是不是一致？”

　　“十三啊十三，”林樱叹了口气，“你还真是聪明，想来套我的话，不过我本来也没想要对你隐瞒。今天，你留下来吃饭，我介绍个朋友给你认识，她对于白朗可是非常熟悉……”

　　“不必了。”十三仙迅速打断。她猛然间意识到，自己听林樱说得越多，就越有可能受到他的影响。因此她决定尽快离开这里，

　　“真的不留下吗？我想你跟她会合得来……”林樱的声音被十三仙甩在了身后。房门一开，十三仙迫不及待地跑了出去。

　　一路上她走得飞快，头也不回，一如当年她出逃的那一天，整个人好像都憋着一口气，一点儿也不敢松懈。就在她从路口转弯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辆宝石蓝的跑车。驾驶位上是一个女孩。车子飞驰而过的空当，那个女孩也鬼使神差地看了十三仙一眼，两人视线相交的一刹那，几乎同时躲闪开去，紧接着各自看向了别处。

　　过去《动物世界》里曾经讲过：在苍茫的草原之上，动物们最容易察觉的是两种气息，一种是来自同类，一种是来自危险。十三仙对此深信不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认为人也一样。刚刚跟车上那个女孩短暂的眼神交汇，让她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只是一切发生得太迅速，她无法确认，对方究竟是敌是友。

　　回忆起来，那女孩目测要比自己年长一些，可是周身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气质，跟其他人完全不同。十三仙恍惚中觉得自己似乎也曾从某个人身上感受过那种气味，只是那个人，如今已经不在了。

　　车子开走，十三仙还忍不住转过头，一直目送着车子行驶的方向——直到它在林家的别墅门口停了下来，十三仙只感到头皮一阵发麻，猛然意识到，刚刚林樱劝说她留下、还声称要介绍给她认识的那位、对白朗分外熟悉的“朋友”，应该就是这个女人。

　　只是十三仙想不通，她到底会是谁呢？

　　“仙姑，你想让我安排人盯着林家？”白炽灯下，张白有些为难。他刚刚帮十三仙把家里的灯泡换好，此时还满头大汗，时不时擦上两把，“盯他们干什么？”

　　“少废话，”十三仙递过去一杯水，“之前让你盯林樱，总是没结果，现在只是让你安排些人在林家别墅附近，如果看见了我说的那个年轻女人，就马上盯住，彻底搞清楚她的底细。”

　　“是是，我马上安排，但是……”张白陪着笑脸，“仙姑，说到底，林家也是你的本家，总归是一家人，有什么事情直接去问不好吗？我看电视节目都说，家人之间最重要的是建立沟通……”

　　十三仙打断，“我跟林家没什么关系，你别给我扯一家人哪些鬼话！”

　　张白吓得一愣 ，连忙岔开话头，“仙姑，你想要查的这个年轻女人，会跟最近几个月里的这一连串命案有关吗？”

　　“我也不能确定，”十三仙实话实说，“目前只是单纯对她有点好奇，先盯盯看。如果有什么线索你立刻告诉我。”

　　张白连连答应，水杯里的水都喝完了，却还是站着不动。十三仙诧异，“怎么还不走？有事？”

　　张白露出有些为难的神情，“仙姑，你最近一门心思扑在案件上，这我能理解，但也别忽视了咱们自己的生意啊……过去半个月里，咱们的生意额直线下降。你忙着跟白朗警官他们东奔西走，我自己出去摆摊也赚不了多少，网络上的算卦留言数量也降低了，长此以往，我怕……”

　　“怕我养不起你这个护法了？”十三仙故意大声问，自己心里却也有些“打鼓”。回想一下，这段时间她似乎过于沉醉于查案，不仅把算卦的生意给忘了，甚至有时候完全忘记了自己苦心经营的人设——“十三仙”，特别是当她面对着林樱、林泉和林兔的时候，她感觉自己仿佛又变回了曾经那个普通、无助、孤独的小女孩——林枝。

　　今时不同往日，十三仙心里很清楚。在过去，她过着一个人东躲西藏的日子，四处胡乱打工，有了上顿没下顿，很辛苦，很难熬，但好在只需要考虑自己。但现在不一样了。她必须继续经营这门生意，因为身边还有张白。这个一无所依的中年男子，他甚至需要自己的照管。

　　“做生意的，总要经得起这些风浪，我完全是信任仙姑的！”张白急着解释，“只是我发现，导致咱们的生意变差还有一个关键原因，就是最近彭城兴起了一个网站，上面也可以求签算卦，据说还能许愿。很多年轻人现在都习惯于用手机上那个网站，咱们的很多客人都是这样流失的！我认为仙姑你应该研究研究，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十三仙看着他言之凿凿的样子只觉得有些好笑，“据我所知，你说的那种网站好多年前就已经有了，无非是大家各自把愿望写下来发上去，或者系统随机匹配出一个结果，只为了让人心安。至于能不能真正实现，完全看运气。”

　　“现在这个不一样，”张白强调，“因为在这个网站上，可以许任何愿望，不管是好的愿望还是坏的愿望！”

　　“难道还有坏的愿望？”十三仙错愕。

　　张白掏出手机，笨拙地键入网址，页面迅速跳出一只桃红色的卡通小狐狸，左摇右摆，下方还有一行字体：小狐仙网站，终于等到您。

　　点开网站上的“愿望广场”，由网友们创建的一条条愿望，源源不断地以对话框的形式跳出来，逐渐铺满屏幕。十三仙定神看了一会儿，很快她就明白了张白话里面的意思。

　　这里重重叠叠出现的愿望里，虽然也有祈祷“身体健康”、“通过考试”、“婚姻幸福”的普通愿望，但更多的则是一些扭曲的、可怕的祈祷。

　　“希望xx闯祸”、“希望xx生病”、“把厄运全都转移给xxx”，甚至“希望xxx去死”……尽管姓名都会被隐去，但看起来仍旧令人触目惊心。好像一道道仇恨被恶狠狠地刻上来，带来扑面而来的阴暗气息。

　　“这根本不是什么正常的许愿网站，”十三仙扣上手机，感到一阵阴冷，“这是诅咒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