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这里的时候,曾晓琴回来了。
我才发觉外面的天色已经昏黄,我整个人饥肠辘辘。不知不觉,我已经坐在那里看了一天的活戏本,当中我非但没有吃饭喝水,甚至都没起来上过一次厕所。
曾晓琴叫我去洗手吃饭。她从外面带了几个炒菜回来,从塑料袋里拿出来,嘴里哼着歌,用盘子盛了一一摆在桌上,还有一大碗米饭。我看到菜里有个牛宝,就猜到这是她客人跟她完事之后,请她在外面吃馆子吃剩下的菜,她当好东西给打包带回来了,我心里一阵恶心,就想跟她说我不吃了,但终究还是敌不住饿,站起来去洗手了。
我从厕所回来,发现曾晓琴正拿着我随手倒扣在桌子上的活戏本在看,心里一急。好在曾晓琴对书这种东西完全没兴趣,只是随手翻了一翻,就扔还给我,说:“你怎么还看这种算命的东西?”
我愣了一下,低头一看,原来曾晓琴翻到的那一页上正好写着“月入黄泉,阴船出没,咸池钓三星,五车过天关”这些话,连忙问:“你懂这个?”
曾晓琴说:“我不懂啊,我就是看那些东西很像方仙姑打玄讲么。”
方仙姑是旧柳渠路上一个很有名的算命先生,是个男的,我在读县中的时候就知道他,那时他还是五金厂的职工,现在应该已经退休了。平时他会很正常自己骑个自行车去上班,但是每个月有几天他必须待在家里,这个时候就是他被方仙姑上身了(方仙姑应该是某种成精的动物,但具体是什么动物我也不太清楚),那几天他白天不能出门,晚上月亮出来了他才出来,整个头用布带紧紧缠住,脸是不给人瞧的,就留两个眼睛孔看天,一条嘴巴缝说话。每到这个时候就会有很多人去旧柳渠路找方仙姑问事情,基本上都说得很准。我没去凑过这个热闹,但是曾晓琴经常去,她说现在很多人都去找方仙姑算彩票号码,方仙姑不会直接告诉你该买什么数字,但是他会讲一些类似这种带颜色数字的古话,你要自己去悟,据说有人真的悟对了,中了大奖,但曾晓琴的运气就差点,好几次都悟错了一两个数字,跟大奖擦身而过。
我听曾晓琴说了,才知道原来方仙姑是这样看天算命的,怎么感觉上像是糊弄人的。原本想去找方仙姑问问“月入黄泉,阴船出没,咸池钓三星,五车过天关”这些话是什么意思的念头顿时就打消了。
曾晓琴突然说:“对了,你那个本子上写的杀兔仙,方仙姑也提到过。”
我这个时候对方仙姑已经不感兴趣了,随口问:“方仙姑说杀兔仙是啥?”
曾晓琴说:“杀兔仙就是天牢里的囚星,是个暗星,别人看不到,只有方仙姑才看得到。杀兔仙出来的晚上,方仙姑是不说话的,你等一晚上他也不会跟你说话。”
天牢就是天牢星,我听周易讲起过,天牢星有九颗,古代卦书里叫贯索九星,贱人之牢,就是专门关卑贱之人的牢狱。
我之前看小叔叔的活戏本里提到杀兔仙是掌律吕的,还不明白为什么掌律吕的命会那么差,原来这颗星的位置是在贯索九星里。周易说过,被贯索九星套住的人,命夭孤克,性刚烈强,不但自己命不好,还会克死身边的所有人。
难怪张天一说小叔叔一生孤绝,最后活不过三十六岁。
难怪小叔叔一听到别人说他是杀兔仙就要动气。
张天一的话,最后还是应验了:我的小叔叔确实没有活过三十六岁,非但死得不明不白,而且死了之后还被永远地困在了那个世界里。
我的心里突然一阵难过。
原来小叔叔一辈子都没摆脱天牢之中囚星的命运,一生困顿,死也不得自由。
但张天一明明说过,只要小叔叔能唱出阴船来,律吕归位,他就能改命。
杀兔仙会星光黯淡,沦为囚星,是因为律吕的失落。
只要律吕归位,杀兔仙司掌律吕,就是大富大贵之命。
如果小叔叔在我小时候说的那个故事是真的,他是唱出阴船来的,为什么……
我端着碗想得出神,筷子停在半空中,盯着曾晓琴脸上的一颗痣发呆,突然之间想到一件事,不禁浑身发冷。
我自己也是杀兔仙的命格。
囚星的命运也在我的身上应验了:我的父母,我的奶奶,小叔叔……我所有的亲人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就连周易也被我给害死了。
原来我的孤独是命中注定的,但凡跟我亲近的人早晚都会被我克死。
我看着曾晓琴的脸,双手发抖。
曾晓琴用筷子戳了下我的脸,说:“你怎么跟方仙姑一样,一提杀兔仙就怕?”
我定了下神,问:“方仙姑为什么怕杀兔仙?”
曾晓琴说:“方仙姑说杀兔仙从天牢里出来了,天下就要大乱了,所以他要牢牢看住这颗星……还有些别的话,我就听不懂了。”
杀兔仙从天牢里出来,那就是律吕归位,要是巫统真的恢复了过去的通天之能,那天下确实要大乱了。我觉得方仙姑看天还是有点本事的,并不是单纯糊弄人,也许我真该去问问他阴船出没那几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我还是有一件事不明白:我跟小叔叔的生日差得很远,他生日是在年头,我在年尾,我跟他生辰八字完全不一样,为什么我也会是杀兔仙的命格?
我再继续问曾晓琴也问不出什么来了,曾晓琴被我问得不耐烦了,说:“我要是能懂方仙姑说的话,我买彩票早就中大奖了。”一扭头去洗澡了。
曾晓琴洗完澡出来就嚷着要关灯上床睡觉,我脑子里乱得很,根本没心思跟她那个,就借口拉肚子,拿了活戏本去厕所里开了灯继续看。
活戏本后半部分的内容很乱,不像前面有大段的戏文,很多都是无头无尾的白话,我翻到最后几页,那部分应该是我小叔叔眼睛瞎了之后记的,没有我在他身边,他写的字都重叠在了一起,很难辨认,我看了很久才看懂,看懂之后,我整个人恍惚了很久,久久无法面对他写的这些东西,我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
我希望这整个活戏本里的东西都只是我小叔叔编的戏文,就跟我小时候他讲给我听的那些故事一样,都是他故意编出来吓唬我的东西。
但我知道这个活戏本里的内容是真实的,我的小叔叔应该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决定把一切都写出来让我知道。他把这一切写下来的时候应该也十分痛苦。
我要把这一切整理出来,再复述一遍,也感到十分痛苦,中间好几次胸闷得透不过气来。我至今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一切会发生在小叔叔身上,会发生在我一家人身上,难道这真的是命吗?
我还是长话短说吧。
我的小叔叔成为勾云吕之后,还是回到了县剧团的第二演出队。
张天一送小叔叔离开洪崖的时候,对小叔叔说,只要小叔叔愿意,他可以把小叔叔弄到省剧团去。离阴船出没的日子还有半年时间,这半年里头,不管小叔叔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他。
小叔叔这个勾云吕虽然得不到巫统的承认,但他张天一是认的,他张天一认了,张家的人也得认。小叔叔差遣不动巫统,但张家的人会站在他背后支持他。
张氲是青城真人,在民间一直有很多信徒,张家后人在世俗的势力也很大。
一辆大红旗开过来停在张天一身后,两个警卫员跳下来打开车门。张天一请小叔叔上车。他很知道怎么不动声色地向小叔叔展示自己的势力究竟有多大。
小叔叔这辈子还是头回见到大红旗。当时这种车全国都没几辆,都是给首长坐的。普通人不要说坐过,就连见都没机会见着一回。
小叔叔平时跟演出队外出,都是跟戏箱子和人一起挤在拖拉机车头拉的拖车里,他这辈子根本没坐过小轿车,更加不要说大红旗了,就算他想装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气派来,但他猫着身子不知该怎么钻进车厢的样子到底还是露了怯。
张天一面带微笑,动作熟练地上了车,看着小叔叔。
小叔叔好不容易坐进车里,白脸憋出一层薄红,为了掩饰尴尬,把大红旗的真皮坐垫给拍着,说:“这车比我平时坐的车可要小多了。”
张天一笑笑,说:“美国轿车的车身大,宽敞,你要是不喜欢大红旗,我以后给你弄一辆美国轿车?”
小叔叔哪里知道什么美国轿车,接不上话,扭头看着窗外,嘴里唔唔了两声。
张天一脸上笑意更深了,对小叔叔说:“其实只要你把阴船唱出来,律吕归位了,以你到时候的身份,想要什么没有?”
小叔叔终于把头扭回来了,看着张天一,也对他一笑,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把阴船给唱出来了?”
张天一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反问:“你说什么?”
小叔叔等的就是这一刻。
小叔叔说:“你请我来争勾云吕,我争到了,至于要不要把阴船给唱出来,那就要看我是不是乐意了——我现在告诉你,我不乐意!”
小叔叔的这段话一定已经在肚子里酝酿了很久,现在终于有机会说出来了,说得格外抑扬顿挫,就跟唱戏似的,把张天一给听得完全愣住了。
张天一完全没有想到小叔叔会拒绝把阴船给唱出来。
张天一从让黄五娘去请小叔叔开始,每一步都是设计好的,他既要让小叔叔觉得自己到处受到排挤,处处孤立无援,又要让小叔叔感到自己的才华受到器重,对他张天一产生知遇之恩,更是要让小叔叔知道,只有唱出阴船,带回律吕来,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成为人上人。
就连用大红旗送小叔叔回去,也是张天一故意安排好的一步,他不仅要让小叔叔看到权力的**,更要让他感觉到权力的震慑。他要杀一杀这个年轻人身上的锐气,让他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份只不过是个小县城里的临时演员,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张天一就是要让小叔叔在权力面前抬不起头来,只有这样,他才会迫切地渴望权力,迫切地希望尽快把阴船给唱出来,把律吕给带回来。
张天一觉得自己已经一步步逐渐把小叔叔给抓在了手心里,等到小叔叔坐上大红旗的时候,张天一觉得这个心高气傲的年轻人已经完全被收服了,应该一心想着怎么样把阴船唱出来才对,没想到居然从小叔叔的嘴里听到了这么一段话。
张天一还是太不了解小叔叔这个人了。
像小叔叔这么小心眼的人,张天一让黄五娘去请他,设下圈套,逼得他不得不到洪崖来,这第一步就已经把小叔叔给狠狠得罪了。以小叔叔锱铢必较的性格,我估摸着他去洪崖的这一路上就在寻思着要怎么报这个仇了。
更何况连我都看出来了,张天一是想要摆布小叔叔,小叔叔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张天一觉得自己对小叔叔的态度已经够客气、够亲切的了,但他身居高位惯了,骨子里流露出的还是那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小叔叔又怎么会感觉不到?
张天一还想拿大红旗来压小叔叔,对他进行威逼利诱,这就更加把小叔叔给得罪很了。张天一也不想想,小叔叔要是个肯低头的人,他能在县剧团混得那么惨吗?
先前张天一跟小叔叔讲那些话,小叔叔一直没怎么发作,我还感到奇怪,现在才知道了,原来小叔叔是一直在憋着这口气,他要一直憋到自己争到勾云吕了,才来狠狠地出这口恶气。
张天一还不甘心,语重心长地对小叔叔说:“你不唱出阴船来,律吕不归位,你的命就改不了……”
小叔叔说:“你自己都说了,你请我来争勾云吕,是要给我一个把命握在自己手里的机会。我的命好不好,那也是我自己说了算,轮得到你来说?我早就告诉过你,我这日子过得逍遥自在,我活得好着呢!我争勾云吕,就是为了不改命!”
张天一听呆了,不可思议地看着小叔叔,小叔叔对他一笑,笑得很恶毒。
张天一叹了口气,说:“你果然是个杀兔仙,孤僻邪谬,不可理喻。可你要知道,你要是不改命,你很快就连第二演出队都待不下去了……”
小叔叔冷笑着说:“这算是威胁?”
张天一说:“你放心,我奈何不了你,勾云吕得是自愿把阴船唱出来的,我只是提醒你,你命中注定会发生的事……”
小叔叔说:“我的命就不劳你操心了。我看今年阴船出没你就别指望了,你赶紧去找下个勾云吕吧。”
张天一和小叔叔已经无话可说。
小叔叔下了车,发现前面就是盐脚村,而且演出队还没离开盐脚村。
小叔叔到洪崖就走了半天路,又在鸾祖宫庙会上唱了三天戏,但是在盐脚村,时间却只过去了半个小时,就好像小叔叔争勾云吕的整个经历,都只是黄粱一梦。
小叔叔倒没有太吃惊。他坐在大红旗上的时候,特别留意了车窗外头,窗外山野寂静,景色平凡,一条笔直的公路穿过树林田野,路上一个人都没有。
小叔叔知道这不是什么障眼法。公路是真的,大红旗也是真的,只是不存在于这个时空里。
洪崖也不在这个时空里。
这是为什么张家能一直把持着勾云吕人选的缘故。除了张家后人之外,没有人知道鸾祖宫的影子到底藏在哪里。
但是现在小叔叔知道了。小叔叔成为勾云吕之后,领悟了很多事,他知道律吕的根本就是天地法则,而天地法则的根本就是时间。
时间是一种能量。
大巫的通天之能,上天入地,翻云覆雨,变幻无穷,就是操纵这种能量的结果。
张天一能够藏起鸾祖宫的影子,小叔叔怀疑他也掌握了律吕,甚至很可能是某一任的勾云吕——张天一的真实年龄绝对要比他表面看起来老得多了。
而现在,小叔叔也知道了鸾祖宫的影子在哪里。以他的本事,甚至不用等十六年,就可以让鸾祖宫的影子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那个时候,小叔叔还没有想到要利用这一点跟张天一斗。
小叔叔的活戏本上的内容,到这里为止,还是很兴高采烈的。他不但争到勾云吕,出尽了风头,最后还给张天一找了大大的不痛快,给自己狠狠地出了口气,心里别提有多得意了,字里行间都透着快意。
小叔叔就这样兴兴头头地回到了第二演出队,继续过他嘴里“逍遥自在”的日子去了。这当中各种鸡零狗碎的事我就不提了,事情是发生在县剧团的一队去省城汇演,二队回到县城顶替一队演出的那个月里。县城里有个大赖子,绰号叫马大杆子,是个票友,天天来听戏,听着听着,听入了迷,居然男女不分,看上了小叔叔,天天给小叔叔献花,还追到后台去要跟他处朋友,被小叔叔给骂了一顿赶出来。
马大杆子这回也发现自己男女不分了,他还自称是打娘胎里生出来的老票友,台上是旦角还是反串都分不出来,当众丢面子丢大了,自己成了笑料,就把小叔叔给恨上了。他还是天天来看戏,但凡是小叔叔在台上唱戏,他就在台下喝倒彩,发出种种怪叫,嘴里还不清不白地侮辱小叔叔,弄得别人都没法好好看戏了。
小叔叔最见不得就是这种在台下捣乱的人。他勾云吕的本事虽然不见得当众在剧场里施展出来,但要惩治个赖子他还是做得到的。他瞄准了马大杆子座位上方有个吊灯,就故意在吊高嗓门的时候把灯唱得砸下来,正好砸在马大杆子的脑门上,把他砸得头破血流。马大杆子站起来就破口大骂,质问是哪个干的。
这时候小叔叔如果能管得住自己的嘴,不去争这一时的意气,或许就不会有后面那么多事了。但小叔叔偏偏就在台上连唱带做的,唱起来:“就是你祖宗我,把灯唱下来,叫你眼珠子放亮点,免得你老眼昏花不识老祖宗,把灯唱下来,叫你用血洗把嘴,免得你满嘴污秽熏死个人哪!”
剧院里的观众也都恨马大杆子捣乱,扰人看戏,但都怕惹事,敢怒不敢言,他们倒不真信是小叔叔把灯给唱下来的,但听到小叔叔在台上随口唱的这几句编得妙,都给他拼命鼓掌叫好。马大杆子当场也不敢犯众怒,跟那么多人对着干,撂下狠话,要叫小叔叔这辈子唱不成戏,就怒气冲冲地走了。
马大杆子自己没多大本事,他敢那么嚣张,其实是因为他舅舅是县里的大人物,平时只有他惹别人的分儿,没人敢惹到他头上去。小叔叔这回算是在太岁头上动了土。马大杆子回去跟自己舅舅一顿哭,第二天红星大剧院就因为演出事故被勒令停演整顿了。就连县剧团的领导都被叫去挨了批评。
县剧团的领导很会抓工作重点,回来就找准了小叔叔。其实真要说这灯是被小叔叔给唱下来的也没人信,但小叔叔在台上骂人,破坏演出纪律是事实,光这一点就够严重处分了。县剧团领导再找第二演出队的人一个个谈话,鼓励他们主动揭发小叔叔平时还干了哪些坏事,没过多久,一张“关于第二演出队临时演员李圆明公然无视组织纪律,长期缺席排练,私拿群众钱财,私改剧目戏文,在表演中辱骂观众,破坏演出过程,在舞台上作风不正,勾引妇女观众,乱搞男女关系,破坏他人家庭……特此通报开除该革命演出队伍中的败类分子”的白字报就张贴在了剧院的公告栏上。
我看到这里,才知道原来小叔叔是被县剧团开除的。他在瞎了眼睛之前,就已经唱不成戏了。
我想到小时候,小叔叔是怎么跟我吹嘘他是县剧团的角儿,当年在台上有多风光的时候,心里不禁一阵难过。我猜想在小叔叔的心里,能在县剧团里当个演员,哪怕他始终没有拿到编制,始终只是一个临时演员的身份,对他来说也是一件很光彩的事,所以他才绝口不提自己被县剧团开除的事。
在那个时候,这样一个公开开除的处分通告是非常严重的,非但能让小叔叔一辈子唱不成戏,而且能让小叔叔一辈子找不到正式工作,一辈子抬不起头做人。
小叔叔被县剧团开除之后,也没脸回我们村子,就在县城待着,住在他大哥家里。他大哥年纪要比他大很多,在县城的一个小酒厂当酿酒师傅,一家三口住在酒厂的员工宿舍。小叔叔念书那会儿就是吃住在他大哥家里,学费也是他大哥给交的,他大哥天天押着他去学校,他才念到了高中。别人都说他大哥是把他当儿子养,一直到小叔叔考进县剧团了,不用他大哥管了,他大哥才放心结婚成家了,自己也有了儿子,那时已经五岁多了,一家人过着平平淡淡的小日子。
小叔叔住到他大哥家里之后,白天也不出门。县城就那么大点地方,小叔叔被开除的通告就贴在剧院售票处旁边的公告栏里,他这个演出队伍中的败类分子一下子就人尽皆知,走到哪儿都有人指指点点,比看戏还热闹。小叔叔白天在家里睡觉,醒了就借酒浇愁,反正他住的地方就是酒厂,有的是不要钱的酒,还是纯度很高的原浆酒。到了晚上,趁着街上没有人了,小叔叔喝得醉醺醺的,就一个人溜出去,在空****的县城里到处游**,他就这样昼夜颠倒,活得跟个鬼一样。
有一天小叔叔喝多了,没看天,出门出得有点早,就在街上遇到了马大杆子。
马大杆子带了几个赖子,把小叔叔给堵在巷子里,还准备看小叔叔的笑话。小叔叔这回没了顾忌,勾云吕的本事使出来,把马大杆子和那几个赖子都狠狠收拾了一番。马大杆子这回知道小叔叔的厉害了,但已经晚了。小叔叔成天没事干,就在街上堵马大杆子,遇上一回收拾一回。他的行踪十分不定,整个人神出鬼没的,弄得马大杆子白天晚上都不敢出门了,而且小叔叔收拾他的那些手段说出去都没人信,马大杆子有苦说不出,找舅舅也不管用,在县城几乎都要待不下去了。
马大杆子想出了个阴招。他收买了小叔叔念书时的几个老同学,四个人找小叔叔喝酒,给他的酒里下了药,把他给灌晕过去了。等到小叔叔醒过来的时候,嘴已经被堵上了,嘴里塞了一大块抹布,外面还用胶带缠了好几圈,把他的声音给完全封住了,手脚也都被捆住了,他勾云吕的本事使不出来了。马大杆子叫了几个赖子,一起把小叔叔给侮辱折磨了整整一天,还是不解恨,跑去酒厂放了一把火。
马大杆子去酒厂放火,未必是存了杀人的心。他应该是想要烧了小叔叔住的地方,让小叔叔滚出县城,滚回农村老家去,他才有安生日子过。但火一旦烧起来就不是人能控制得了的,尤其是酒厂里存放了大量的原浆酒,火势很快就蔓延开来,整个酒厂和周围的房子都烧起来了,根本没法救了。等到小叔叔终于恢复了本事,收拾了那几个赖子,再赶到酒厂去的时候,他大哥一家三口已经都被烧死了。
我看到这里,浑身冰冷。
我的小叔叔在活戏本里说的他大哥,就是我爹。我爹要比他大十三岁,别人都开玩笑说我爹过去是把他当儿子养的,所以我从小叫他不是叫儿叔,是叫小叔叔。
我的爹妈是被小叔叔给害死的。
难怪我奶奶从来不肯告诉我,为什么我爹妈在我五岁半那年就一起发散了。
难怪我奶奶一直恨我小叔叔是个唱戏的,一直用难听的土话诅咒他,骂他是个臭不要脸的戏子。
如果我的小叔叔没有去唱戏,没在戏台上扮个莺莺燕燕的花旦,就不会招惹到马大杆子这种人,又或者他被县剧团开除之后能忍得下这口气,没有去找马大杆子报复出气,我爹妈就不会被活活烧死了。我爹妈都是老实人,他们原本日子过得好好的,就算小叔叔被县剧团开除之后住在我家,天天喝酒,什么也不做,我妈也没说过他一句。他们本不该死得那么惨的。
我也知道了我爹妈的坟边上那个瓮棺是怎么回事了。
我在五岁半的那一年,确实是死了。
我是跟我爹妈一起被烧死的。
我的小叔叔也把我给害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