颛顼,就是黄帝的曾孙,传说中的五帝之一,也就是著名的鬼帝。
颛顼绝天地通是人类历史上的一个很大的事件,《尚书》《国语》等很多史书上都有记载这件事,但全都语焉不详,后世的人只能推断出在颛顼绝天地通之前,人类社会处在一个“民神杂糅”的状态,人跟神是生活在一起的;在颛顼绝天地通之后,神失去了掌握天地法则的通天之能,神渐渐消失了,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了人。
所谓的神,就是大巫。
巫,在中国古代是非常特殊的一群人,他们能呼风唤雨,上天入地,率领百兽,号令群鬼,知晓过去,占卦未来,无所不能,因而被尊称为神,当时几乎所有氏族战争中都有巫的身影存在,相传黄帝能打败蚩尤,便是得到了十位通天大巫的支持,相应地,巫在统治者身边也获得了崇高的地位,甚至隐隐凌驾于统治者之上。
黄帝身边的伶伦,也是一名通天大巫。
张天一说:“黄帝让伶伦在洪崖之顶埋下十二根竹管的时候,就已经有了绝天地通的打算了。”
小叔叔听了张天一的讲古,渐渐地明白了绝天地通是怎么回事。
巫的通天之能是来自于律吕。他们施展巫术时,戴面披羽,手舞足蹈,吟哦呼唱,以律吕的变化来引导天地法则发生变化,从而达到他们想要的目的。在当时,律吕与天地法则都掌握在巫的手中,普通人无法触及,就连黄帝也不得而知。
黄帝要求伶伦把律吕和其中的天地法则留在洪崖之上,实际上就是要求巫交出律吕与天地法则。
黄帝在十巫帮助他打败蚩尤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了,巫的能耐太大了,权力也太大了,就算十巫现在是站在他这一边的,但下一次战争又会发生什么?如果他要维持自己的统治,就必须要削弱巫的力量
他不能再让巫继续独掌律吕。
伶伦没有拒绝黄帝的要求。巫虽有通天之能,但稀少的人丁决定了他们必须依附统治者而生。更何况伶伦很清楚,巫的血统与人有别,就算普通人掌握了律吕,没有巫的血统,也无法发挥出通天之能。
但是伶伦没有想到的是,黄帝并不是想要得到巫的通天之能。
洪崖是一个很特殊的地方。
它的真正写法,是洪涯。
洪涯,就是洪荒的边际,是时间开始的地方,是这个世界的尽头,也是两个世界的交界之处。
黄帝的计划,从他选择了洪崖这个地方,就说明了他一开始就不是想得到巫的通天之能,而是想要断绝巫的通天之能。
而黄帝也终于等到了颛顼的诞生,这名看似不受宠的曾孙是他与巫刻意通婚的结果,颛顼身上有四分之三巫的血统,他与他的父亲长相全都异于常人,却没有巫的能力可以掩饰自己的异相。世人都以为黄帝厌弃他这个孙子和曾孙,才将他们漠不关心地下放在边界之地,却不知黄帝早就注意到了颛顼在乐律上所展示的天赋,将绝天地通的重任暗中交给了颛顼。
黄帝的计划在暗中进行,颛顼也没有辜负黄帝的厚望。他以八方大风承云曲驯服了八条巨龙,并在杀死了无数头巨鳄之后,以它们的皮革制成了一架巨大的鼍鼓。
这个时候,颛顼也已经是个老人了,无力再擂动鼍鼓。
颛顼带着他的孙子重、黎来到洪崖的山脚下,命令重、黎擂动鼍鼓,颛顼奏唱八方大风承云曲,驱动八条巨龙去撕扯两个世界的边界,撕扯了足足一年之久。
在这一年之中,天地震颤,闪电炸裂,黄钟尽毁,瓦釜雷鸣。
八条巨龙力竭而亡,而洪崖之顶上的十二根竹管则消失在另一个世界中。
黄帝绝天地通的计划终于在颛顼的手中完成,一共经历了五代人。
这个计划的成果,则影响了后世无数代人。
神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人成了绝对的统治者。
为此,黄帝不惜让真正的律吕永远失落在另一个世界。
巫失去了律吕,也就失去了通天之能,当他们再次戴面着彩,踏摇起舞,吟哦念唱之时,他们已经无法再施展神通,只能供人取笑娱乐了。
他们一部分成了司乐的龠人,另一部分则成了优伶,也就是俗称的戏子。
他们从高高在上的神,变成了最低贱的人。
张天一说:“过去把人分五等,一等贵籍、二等良籍、三等商籍、四等奴籍、五等贱籍,伶人戏子就是第五等的贱籍,比娼妓、奴隶还要低一等,这就是巫的下场。”
小叔叔听得心情沉重,一时说不出话来。
张天一望着远处的山顶,说:“好在张氲终于找到了鸾祖宫。”
小叔叔说:“那不是鸾祖宫的一个倒影吗?”
张天一说:“你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洪崖。小叔叔明白了,这里是两个世界交接的地方。
律吕已失,张氲没有办法像颛顼那样再把鸾祖宫给拉回来,但是他用了某种手段,让鸾祖宫的倒影每隔十六年会出现一次,以此为坐标,在两个世界最接近的时候,打开一条缝隙。
这个缝隙,就是从戏楼底下的山门中穿过的那条路。
张天一说:“穿过山门,就能进入真正的鸾祖宫,但只能容一个人进去。”
就算人能进入鸾祖宫,鸾祖宫无法归位,律吕也无法回归这个世界。
但是进入鸾祖宫的这个人,却能掌握律吕。
这个掌握律吕的人,会被称为勾云吕,这是古代大巫的称呼。
勾云吕的使命,就是将律吕重新带回这个世界。
这是张氲从唐朝开始做下的布置,但是至今还没有成功。
“巫统。”
张天一还没有开口,小叔叔就已经想到了:“伶伦当年肯答应黄帝把律吕留在洪崖顶上,是因为他料定了光有律吕,没有巫统,人也达不到巫的通天之能。”
巫的氏族人丁稀少,才不得不依附统治者而生,如今经过了数千年的通婚,巫的血统更加被稀释,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什么纯正的巫统了。
“也不光是关乎巫统。”张天一说,“颛顼有四分之三的巫统,但他仍然要借助鼍鼓和巨龙之威,才在两界之间撕出一道裂口,将鸾祖宫推落到那一边,如今要把鸾祖宫从那一边拉回来,难度就更大了。就算有通天之能的大巫,也得等机缘。”
这个机缘,就是阴船。
关于阴船的这一段,我看得不是太明白,小叔叔记的是“月入黄泉,阴船出没,咸池钓三星,五车过天关”之类的话,看起来像是跟天象有关,如果周易还在的话,他应该能看懂,我只能大致猜测这是个非常特殊的天象,每隔数百年才会出现一次。
那段话大致的意思,就是在阴船出没的这个日子里,只要成为勾云吕的那个人能把阴船给唱出来,阴船就能把鸾祖宫从那个世界给拉回来。
过去那么多年里,阴船出没的日子一共有九个,但那九个勾云吕都没能把阴船给唱出来。就算掌握了律吕,他们也没能达到当年大巫的通天之能,可以驾驭阴船。
张氲的后人仍然在寻找下一个可以唱出阴船的勾云吕。
我看到这里,还是不明白阴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小的时候,我小叔叔给我讲过一个很吓人的故事,那里面也有个死人船,我隐隐觉得这当中应该有什么关联,只是我小叔叔的笔头功夫跟他讲故事吓唬我的水平相差实在太远了,他那个酸溜溜的半文不白的写法把我给看晕了,我当时竟然一时没看出来。
但是关于张天一这个人的身份,我倒是渐渐看出来了。
张氲的布置,是让鸾祖宫的倒影每隔十六年出现一次,但鸾祖宫的山门却只在有阴船出没的年间才会打开。这个打开山门的门法就掌握在张家后人的手里,换句话来说,每次鸾祖宫现世,都是张家后人在背后主持,他们有权决定勾云吕的人选。
这一年鸾祖宫的庙会,主事的就是张天一,他也是张家后人。
我甚至有些怀疑,张天一,更确切地说,是张氲这一族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姓张。伶伦登仙之后,张氲这个道士突然在唐朝出现,一生的足迹几乎是与伶伦重叠的,历史上甚至分不清两个洪崖先生。而张氲毕生所求,就是让鸾祖宫重新现世,把失落的律吕带回人世。一千多年后,他的族人还在坚守这个使命。
而且我后来才知道,每次阴船出没,张家的人都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只有一种人才会有这样的执着,历经千年,不惜牺牲,也要把律吕给找回来。
因为律吕就是由于他们祖先的过失,才会失落在另一个世界。
伶伦的姓氏被用来命名最卑贱的戏子,优伶这个称呼,对伶伦一族来说是一个极大的羞辱,对伶伦本人更是一种极度残酷的讽刺:正是因为他按照黄帝的要求,把律吕留在了洪崖之上,才会导致律吕失落,巫从高高在上的神沦落为卑贱的伶人。
伶是一个几乎失传的姓,我猜想伶伦的族人应该是羞于再使用这个姓,所以在历史中改换了姓氏。他们唯有把失落的律吕找回来,才能洗刷这一族人的耻辱。
张天一,他真正的名字应该是伶天一,他是伶伦的后人。
张天一说:“阴船出没千年难逢,但就在这一百年里头,就有两个阴船出没的日子,是极其难得的好机会。”
小叔叔看着远处的鸾祖宫,也明白过来了:“今年就有一个阴船出没的日子。”
张天一说:“三天之后,鸾祖宫的山门就会打开,有一个人能进入鸾祖宫,成为勾云吕。这对很多人来说也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家没有人唱戏,所以小叔叔不知道,鸾祖宫的庙会,在民间是很有名的,但凡是带点巫统的戏班子,都在盼着鸾祖宫开山门的那一天。
勾云吕的身份在古代就是通天巫,是很尊贵的。就算唱不出阴船来,勾云吕在巫统里也有很高的地位,巫统里还是有很多能人异士的,勾云吕能差遣这些人,就能办成很多事,这是一个在巫统里有至高权力的身份象征。
每次鸾祖宫开山门,都会有很多人来争勾云吕。
“今年庙会一共来了十九个戏班子。”张天一说,“像是清江柏家的木头班,盐水郑家药发班,渔峡熊家班,梅山邓家,驴皮老樊,秋胡戏班……这几个都是很古老的巫统世家,这些年也都出了几个了不起的后辈。”
另外还有唱莲花落的上虞倪家,就是小叔叔在那屋子里见到的那几个道士,还有四个道士是从海南仙屯来的,是唱斋戏的,也是巫统。道士唱情走的是术法那一路,术法是在律吕失落之后出现的,最初是巫统用术数来推演天地法则的一套东西,张氲就是道士,历史上有好几个出名的道士都是巫统。
张天一告诉小叔叔,这些人都是来争勾云吕的。
小叔叔终于明白那屋子里的人为什么都用不善的眼神看他了。他们以为他也是来争勾云吕的。
“其实很多人都反对我请你来。”张天一说,“你不是巫统,却偏偏是杀兔仙的命格,我不能不请你,但就算你争到了勾云吕,恐怕也难以服众。”
我看到“杀兔仙”三个字,突然意识到,小叔叔早就知道自己是杀兔仙的命格,但他偏偏不许别人说他是杀兔仙,一说他就动气,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果然,小叔叔一听到“杀兔仙”三个字就发作了,冷笑着说:“原来我这种命格还有人稀罕,我倒是不稀罕那什么勾云吕,你有本事就把我的命格拿去,我还要谢谢你哩。”
张天一说:“命格这种东西是拿不走的。你的命格放在普通人身上是很不好,但你真的就打算一辈子做个普通人了?”
小叔叔冷笑着不说话。
张天一说:“你十七岁考进县剧团,今年二十二岁,在第二演出队已经待了五年,至今还没有个正式编制,去省里汇演评奖永远轮不上你,工资也只有别人的一半,以你的本事,本不该混得那么差劲。”
小叔叔哼了一声,说:“我混成什么样,是我自己乐意。我就爱在二队待着,唱到哪儿是哪儿,想怎么唱就怎么唱,叫我去一队看人脸色唱戏,我还不乐意咧。”
张天一说:“那我就跟你实话实说吧。你自己算过命,也知道杀兔仙是掌律吕的,只要律吕归位,你就是万人之上的显赫之命,但只要律吕一天不归位,你就永远只是一颗囚星。我也算过你的命,你非但一生孤绝落魄,而且活不过三十六岁。”
小叔叔说:“那也是我自己的命,你管得着么?”
张天一说:“只要你能争到勾云吕,唱出阴船来,让律吕归位,你就能改命。我不管那些人反对,执意要请你来,就是想给你个把命握在自己手里的机会。”
小叔叔冷笑着说:“那你倒是好心。”
张天一笑笑,看着远处的鸾祖宫,突然说:“过去一千多年里,阴船出没的日子只有九个,九个勾云吕都没能唱出阴船,让律吕归位。这一百年里,却突然有了两个阴船出没的日子,还挨得很近,这其实不是什么好事,因为再接下来的一千年里,阴船很可能不会再出现了。”
小叔叔明白了,这一百年就是律吕归位的最后机会。
就算是张家后人,也无法确保自己在一千年之后,还能守得住鸾祖宫的倒影。
今年的鸾祖宫庙会,最后争到勾云吕的那个人,就是律吕归位的关键。
之前的九个勾云吕,都是巫统,但都没有杀兔仙的命格。
小叔叔是天生的杀兔仙,却不是巫统。
勾云吕是通天巫的身份,巫统是不会承认一个没有巫统的人当自己的通天巫的。
但是张天一仍然一意孤行,要把律吕归位的最后机会赌在小叔叔的身上。
小叔叔沉默了很久,最后问:“要怎么争勾云吕?”
张天一笑笑,他知道像小叔叔这么心高气傲的人,是不会真的甘心在农村唱一辈子戏的。这世上有谁不想出人头地?有谁知道了眼前就有个做人上人的机会,还能甘愿过原来的日子?嘴上说得再清高的人,心里也敌不过这种**。
就算是黄帝,为了维护子孙后代的统治,打压巫统,不也宁可让世间失了律吕,乱了天地法则,让无数人丝毫不知自己就生活在虚无黑暗中,无知无觉地度过了几千年时光?
只有律吕归位,这个虚伪的世界才能得到修正,巫会重新成为高高在上的神。
是要做高高在上的勾云吕,还是在没有律吕的世界里做个一生孤绝的杀兔仙——
张天一在见到小叔叔之前,就知道他是不会选错的。
张天一指着鸾祖宫的山门,对小叔叔说:“三天之后,只要你有本事站在山门的戏楼上唱戏,你就能进入鸾祖宫,成为勾云吕。”
张家给小叔叔安排的戏棚子,是在半山腰的台阶下,离山门最远的位置。
从半山腰开始,通往鸾祖宫山门的这一路上,两边都有戏棚子。
离山门最近的一个戏棚子是渔峡熊家班的。熊家是专门唱仙倡会的,也叫仙倡戏,曹操写过三首《气出倡》,写的就是演仙倡戏的情景。上一个勾云吕就是出自渔峡熊家班。
渔峡熊家班之后,依次是清江柏家木头班,盐水郑家药发班,梅山邓家班……
戏棚子离山门的远近,是按照巫统的高低来排的,越是古老的巫统世家戏班,巫统越纯,就可以排在越靠近山门的位置。
巫统没那么纯的戏班子排在后头,就要靠本事唱对台戏,有本事唱过自己上头的戏班子,就能往前挪一个戏棚子,就这样一个个戏棚子往前挪,来接近山门。
三天之后,谁能待在离山门最近的那个戏棚里,谁就有资格上山门的戏楼唱戏。
每个戏棚子前面都有一个粉笔画的白框,来听戏的人就站在白框里,两个戏班子唱完对台戏之后,就数白框里的人数,哪个白框里的人多,就算哪个赢。
越靠近山门的位置,来看戏的人就越多,人挤人的,热闹得很。
小叔叔没有巫统,所以被安排在了最后一个戏棚,位置很差,几乎没人经过。
张天一虽然看好小叔叔,但他也要按规矩办事,让一个没有巫统的人来争勾云吕,是千多年来头一回,已经是破格了,也是卖了张天一这个主事的面子。
但张家也不是只有张天一这么一个后人,张家也有明争暗斗。
就算张天一看出了这个戏棚子的安排是有人跟张家里头的串通好了,在故意刁难小叔叔,他也没办法再多说什么了。他已经顶了很大的压力了。
小叔叔看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就忍不住在心里冷笑:原来这个世界到哪儿都一样,都要论资排辈,空有一身本事的反倒招人嫉恨,在哪儿都受人排挤。
小叔叔看到自己前头的一个戏棚子,是合阳的一个线戏班,叫郭秃班,已经装好台了。戏台前拉了个一人高的帏帐,一个人站在帏帐后的条板上,六个伴奏的乐师坐在戏台边上,马锣一敲,铮子一打,帏帐后面走出来一个武生,只有一米不到高,身下骑着马,马也只有一米不到长,武生到了台上,一个鹞子翻身下马,搁腿拔剑亮相,一气呵成,张嘴开始唱:“习文演武论兵戈,赤心耿耿保山河。本帅,姓伍名员,双称子胥,范城阵守,今天带马查城……”唱的是《范城关》。
小叔叔哼了一声。他看出来这个武生是个线猴儿,做得很精巧,身上关节很多,每个关节上都有一根丝线,每根手指头都能跟真人一样动起来,再加上线猴儿身上的线跟帏帐一样都是黑色的,几乎看不见,所以才会看起来跟个活人一模一样,以假乱真。但正主儿却是藏在那帏帐后头,只有一个人,要又操线又唱戏,还要跟线猴儿的口型一丝不差,吃的是个一心多用的功夫。这个人的功夫虽深,能把武生操弄得跟真人无异,但在小叔叔看来,这也只是雕虫小技,没什么可稀罕的。
这个郭秃班的戏棚子前,来看戏的人也稀稀拉拉的没有几个。
却见帏帐后面接连不断地走出来一个个小人,生旦净末丑,神仙老虎狗,什么行当都有,最多的时候,台上同时上来九个线猴儿,六个龙套两边站,中间生旦净轮流做唱,众声齐合,丝毫不乱。小叔叔不由得“噫”了一声。因为他知道自始至终,帏帐后头都只有一个人,这个人不仅能同时操纵九个线猴儿,还是个全把式,一个人能唱全本戏,这就有点真本事了。
郭秃班的戏棚子前画着的白框里,站着看戏的人也渐渐多起来,都鼓掌加好。
小叔叔觉得有趣了。他现在看出来了,这些来看戏的全都不是人,当中还混着几只黄皮子,有一个样子像是马虎(大概是指山猫)变的,耳朵尖上有两根翎毛,还有一些小叔叔都叫不出名字来的东西。
原来鸾祖宫的庙会,唱戏的是人,看戏的却不是人,这大概是为了防止有人作弊收买操控观众。人可以用钱收买,这些不是人的东西都已经修炼得快成仙了,自持身份,只管听戏,是绝不会被收买的。
小叔叔站在郭秃班的戏棚子前看了一会儿,就回到了自己的戏棚子。
他的戏棚子前的白框里还一个人都没有,戏棚子里也空****的,不要说文武场面了,连个开场锣鼓都没有。
小叔叔也不急。他反正是要唱对台戏的。对台戏要对起来,就是两个台要唱一模一样的戏,这样才能一决高下。马锣铮子胡弦板儿,这不前头戏棚子里都有吗?
只是这出《范城关》,却恰好是小叔叔从来没唱过的戏。
郭秃班的线戏是线腔,是个很冷僻的唱腔,小叔叔过去也没怎么接触过。
小叔叔心里也清楚,张天一表面上对他很是看重,但他让黄五娘来请自己唱戏,只请了小叔叔一个人,故意不请演出队的人一起来,也不给他安排伴奏的乐师,就是要考他的本事。这说明其实张天一的心里,未必像他嘴上说的那样认定了小叔叔就是勾云吕的人选。
把小叔叔安排在这么个偏僻的戏棚子里,虽然不是张天一的本意,但他身为主事的,真的要做调整,别人也拦不住。张天一没有动作,就是想借此机会看清楚,这个没有巫统的杀兔仙究竟有多少真本事,是不是真的跟传说中的一样,能无师自通,天下所有的戏都只听一遍就会唱。
小叔叔先前去郭秃班的戏棚子,并不是单纯是去打探敌情的,他是去偷师的。
小叔叔在郭秃班的戏棚前站了小半个时辰,已经知道了线腔的《范城关》是怎么个唱法。
小叔叔回到他自己空****的戏棚里,先是闭目养神,耳朵捕捉着郭秃班的动静,突然双眼一睁,开始唱:
“一块青石空中悬,
三皇治世他为天,
痴聋咽哑偏富贵,
精细伶俐攒空拳,
世间多少不平事,
不会为天强为天了——”
小叔叔唱完正生唱正旦,唱完正旦唱花旦,唱完花旦唱净旦,唱完净旦唱老生……他身上只有一件白衬衫,一条蓝布裤,脸上也没化妆,但别人看他摆须长叹嗟,就看到了满腹愤懑的伍子胥,看他扶头频摇首,就看到了满头珠翠的千岁娘娘,看他斗眼纵眉子,就看到了满腹坏水的费无忌……戏台上只有他一个人,但是他身后就是范城关,身前就是千军万马,到处都是旗帜飘扬,杀声震天,云起雪飞,满地苍茫。
小叔叔的戏棚子前渐渐站住了人,站在郭秃班戏棚前白框里看戏的人,开始往小叔叔的戏棚子那边走。
郭秃班在帏帐后头操纵线猴儿唱戏的是当家郭老四。郭老四要顾着线猴儿,看不了戏棚外的情景,心里还不算太着急,戏台上的伴奏乐师开始急了。小叔叔的嗓子亮,他跟郭老四唱一模一样的唱段,要压过郭老四,起嗓就故意高了半个音,再加上小叔叔不知道后面的唱词,是要郭老四先开口他再唱,就比郭老四要慢半拍。他的声音盖在郭老四的声音上头,郭老四还能勉强稳得住,底下托腔保调的两把板胡稳不住了,不知不觉跟着小叔叔走了,调子越来越高,唱得郭老四满头大汗,只恨自己在帏帐后头,连个眼神也没法给。
板胡跟小叔叔走了,打砧子(一种小锣)的也稳不住了,也开始跟着小叔叔走。
这回郭老四是真的急了,他操线猴儿的动作是跟着砧子走的,他要控住那么多只线猴儿,加在一起好几百条线,不是在手上,而是在身上,是靠全身的气劲在动。他全身的气劲怎么动,就看砧子怎么打,砧子一乱,郭老四的气也乱了,台上的线猴儿全都开始发抖。
郭老四也稳不住了。
只听小叔叔唱到“范城关下枉死鬼,不会为人强为人”的“人”字,郭老四的三个线猴儿撞在一块儿,身上的线全都缠在一起,瘫倒在台上,不会动了。
帏帐掉了下来,郭老四光着身子站在戏台上,浑身上下冷汗涔涔。
其实这个时候小叔叔已经赢了。他戏棚前白框里的人已经超过了郭秃班戏棚前的人,外加上郭老四三个主要的线猴儿线缠在了一块儿,一时半会儿根本解不出来,郭老四也不可能再唱下去了。这时小叔叔要是停下来不唱了,给郭老四一个面子,郭老四一定对他心悦诚服,小叔叔再说几句谦虚的话,两人说不定还能交个朋友。
可我小叔叔偏偏不是这样的人,他一旦唱得兴起了,根本不会去管别人的想法。更何况这是小叔叔在鸾祖宫庙会上唱的头场戏,是他的亮相戏,他一方面是想着要把自己的真本事给亮出来,镇一镇场子,不要让那些巫统戏班小看了他;另一方面就是他从昨晚上到现在憋了一肚子的气,他不找个机会发泄出来,那就有鬼了。
于是郭老四就倒了霉。只见小叔叔继续唱下去,非但郭秃班戏棚前的人一个个都跑到了小叔叔的戏棚前,就连他台上的线猴儿也一个个都挣脱了线,跳下戏台,跑到了小叔叔的台上去了,小叔叔嘴里怎么唱,它们就在台上怎么演,演出来的花样比在郭老四手里还要多。
郭秃班的戏匣子里一共有三十六个线猴儿,三十六个线猴儿全都被小叔叔给唱走了。小叔叔根本没意识到,这对郭秃班来说其实是极大的羞辱。他记下这些事的时候是非常得意的。
郭老四神色惨然,亲自去小叔叔的戏棚认输,表示愿意让出他的戏棚,小叔叔才把线猴儿还给了他。
小叔叔就这样唱了三天三夜,一个个对台戏唱过去,一直唱到了离山门最近的那个戏棚子。以他做事不留余地的为人,自然也把一个个巫统戏班全都得罪了个遍。
这个过程小叔叔记得很详细,包括每个戏班的行腔运调,每个人有什么本事,当时唱的是什么戏,他都记了,很多戏文里还特意标了工尺谱。我后来才发现他记的这些东西对我是非常有用的。这其中也有好几场对台戏是唱得非常惊心动魄,小叔叔也赢得十分艰难,但我在这里就不一一复述了。
鸾祖宫庙会的第三天,小叔叔终于站在了山门的戏楼上。
他要在山门的戏楼上从白天唱到晚上,到了那一刻,鸾祖宫的山门就会打开。
小叔叔站在戏楼上唱戏的时候,从远处飞来了一千只小话皮子,盘旋在戏楼的周围,紧接着又飞来了黄鹂、柳莺、绣眼、蜡嘴、白眉、银喉、金腰燕、大仙鶲……还有很多根本叫不出名字的鸟儿,不断地飞来停在戏楼上,停在小叔叔的身上,把戏楼装点得花花绿绿的,给小叔叔的身上也披上了一件长长的斑斓的织锦羽衣。
小叔叔不断地唱,鸟儿就不断地飞来,戏楼上停不下了,就一群群地在天空中盘旋啁啾,就像无数根弦儿,无数把琴瑟,无数支笛子,无数个银铃,无数口金钟,合着小叔叔的调子,把小叔叔的歌声不断地放大,不断地扩散到无边无际的天地之间。
无数鬼魂站在山门前的戏楼下听小叔叔唱戏,从洪崖的半山腰一直站到山顶上,把整个儿洪崖都站满了。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动物也都变成了人的模样,站在鬼魂当中,如痴如醉地听戏,一遍又一遍地叫好,就连所有的树木都在瑟瑟作响,所有的白云都停留在戏楼的上空,似乎就连它们也来听戏听得走不动路了,似乎整个天地都在给小叔叔叫好。
我猜这是小叔叔一生当中最风光、最得意的时刻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这里的时候,只感到十分的孤独和凄凉:在我小叔叔最风光、最得意的时候,是没有一个人在为他高兴,为他叫好的。
环绕在他周围的,只有无数的鬼魂,无数的野兽与飞鸟。
那些巫统的戏班子都已经离开了洪崖,脸上带着愤恨与不满。他们不愿意看到一个没有巫统的外人当上勾云吕,他们宁可错过了鸾祖宫开山门这个千载难逢的时刻,也不想留在那里看小叔叔的风光。
张天一送别了巫统戏班,站在山脚下,眺望着鸾祖宫的山门,脸上露出微笑。我想在这一刻他的心中应该是非常满意的:他看中的人即将成为勾云吕,律吕即将归位,祖先数千年来受到的耻辱将在他的手里得到洗刷,巫会重新成为神,他作为最大的功臣,将在众神之中列居高位。这个安排之中最妙的一点是,带回律吕的勾云吕并不是巫统,勾云吕得不到巫统的认可,就无法威胁到他的地位。
张天一没有想到后来会发生变故。
那个时刻终于到了。无数的飞鸟冲上天空,群鬼与百兽匍匐在地,数万盏灯同时亮起,从天空照落的最后一道霞光中,鸾祖宫的山门缓缓打开。
小叔叔穿过山门,步入鸾祖宫。
小叔叔没有详细去记他进入鸾祖宫之后发生的事,只是简单地记道,他在鸾祖宫中见到了一只巨大的鸟,化成一位身披鸟羽的画眉老人。
小叔叔走出鸾祖宫,从他回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起,他就成了勾云吕。
律吕已在他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