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老头的身后有好多模糊的人影子,打着伞远远地站在大雨中。
我悄悄地转动手腕上的表,那些人影子没有消失。
我的心往下一沉。我太得意了,忘记了自己是在村子里放猖。那么多猖兵被我驱使着到处乱跑,会造成什么后果?
邓老头没有打伞,浑身被雨淋透了,看着我,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口。
我走到雨里,看清了那些打着伞的村民,好几个人跪在最前头,有男有女,见到我不住地磕头。
他们嘴里在叫:“仙师饶命,红花爹爹饶命。”
我转过头去,看到一个白胡子老汉蹲在我的身旁,骨瘦如柴的胳膊里紧紧搂着一个旧茶缸。
我借住在红花爹爹这个屋子里头的时候,村里的人告诉我红花爹爹是老死的。
但我却在放猖的时候看到红花爹爹也在尸兵里,那时我就感到奇怪了,按道理,不是凶死的人是不会变成猖兵的。
我看着那些跪在地上不住磕头的男女,突然明白过来了,我把他们给指着,颤声说:“你们几个杀人……不知道是犯法的吗?”
那几个男女都慌了,连声说:“我们没有,我们没有!”
可我把他们看得清清楚楚。
我看到红花爹爹靠在**,双手捧着旧茶缸,吭吭地往里面吐痰。一个叫何莲花的女人走进来,说:“干爹,我来看你了,你病得咋样了?”眼睛却在屋子里乱瞟。
何莲花的男人说:“你怎么又去看你干爹了,你亲爹病了都没见你去伺候。”
何莲花说:“你懂个屁,我干爹过去是金匠,给人打了几十年的首饰,你说他能剥下来多少金子?少说也得有十几两吧,就不知道这老不死的把金子藏在哪儿了。”
何莲花和她男人的话被一个叫陆花生的媳妇听去了,回去跟她男人说:“你知道何莲花干嘛老往红花爹爹屋里跑吗?她是去找金子。”
陆花生的男人听了,从**坐起来说:“我也是红花爹爹的干儿子,金子我也有份,不能让那个贼婆娘给独吞了。”
陆花生和她男人也去红花爹爹屋里找金子。
村里好些人都知道了红花爹爹屋里有金子,都说自己也是红花爹爹的干儿子、干女儿,都去红花爹爹屋里找金子。
红花爹爹靠在**爬不起来,看到好些人在屋里乱翻,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何莲花找不到金子,左挑右挑,拿了一个铜脸盆,说:“干爹,这个盆我拿走了,反正你要死了,也用不上了。”
陆花生也不甘示弱,拿起一个热水瓶,说:“这个归我了。”
剩下的那些人也不肯吃亏,都一拥而上,拿这个的拿这个,拿那个的拿那个。
陆花生的男人把红花爹爹从**搬下来,搁到地上,说:“这老不死的会不会把金子藏在被褥底下?”
好多人都来抢被褥。
屋子里被搬空了,就剩张瘸腿桌子,上面放了个旧茶缸。何莲花的男人要去拿,何莲花打了一下他的手,说:“老不死用来吐痰的,脏死了。”
何莲花的男人把缸盖揭开一看,里面果然都是带血丝的浓痰,连忙扔下了。
红花爹爹在地上爬,身上生的疮烂了流脓,停了一层绿头苍蝇,嗡嗡地叫。
何莲花的女儿嘴里嚼着饼,趴在窗沿上往屋里张望,说:“干爷爷,你怎么还没死啊?我妈说你早就该死了。”
红花爹爹死死盯着何莲花女儿手里捏的半张饼,嘴角流下涎水来。
何莲花女儿说:“干爷爷,你想吃饼啊?”把手里的饼递进窗户里。
何莲花一把把女儿从窗沿上拽下来,一个耳光打过去,说:“你去管这老不死的做什么?他想把金子带到地下去,就活该他病死饿死也没人管。小赔钱货,浪费我半张饼……”
何莲花女儿哇哇大哭。半张饼掉在地上。红花爹爹梗着脖子想去够,够不到,混浊的老眼里流下泪来。
大雨从天上浇下来,穿过红花爹爹的身体,在泥地上砸出一个一个水洼。
我把跪在大雨里的人一一看过去,何莲花,陆花生……这个村里好些个人都去红花爹爹的屋里找过金子,拿过东西,但没有一个人去管过他一口饭,一口水。
难怪这些人怕得那么厉害。我在心里冷笑。他们自己做了亏心事,才会以为我放猖是来拉他们魂的。
红花爹爹蹲在他们的面前,跟我一起看着他们,混浊的老眼里都是泪。
我看到红花爹爹年轻时候的模样,笑眯眯的,挑着担子站在村口,好多小孩围着他,何莲花,陆花生……一个个嘴里都叫:“我要吃糖,我要吃糖!”
红花爹爹说:“乖孩子,叫干爹。”
何莲花,陆花生……一个个都叫:“干爹,我要吃糖,我要吃糖!”
红花爹爹说:“乖,乖。”变戏法似的从几个衣服兜里掏出一把又一把糖。
何莲花,陆花生……一个个都长大了,不要吃糖了。何莲花对红花爹爹说:“干爹,我屋子要翻新,还差一百块钱买砖。”
红花爹爹从抽屉底下翻出一百块钱给她。
陆花生跟她男人站在红花爹爹面前,说:“干爹,你干孙子要娶媳妇,彩礼凑不上,你老能不能给凑两百块钱……”
红花爹爹从柜子缝里翻出两百块钱给他们。
红花爹爹靠在**,双手捧着旧茶缸,吭吭地往里面吐痰。何莲花在屋里翻箱倒柜,说:“干爹,你的钱呢,是不是都被陆花生那个贱货弄走了?”
陆花生站在床边,对红花爹爹说:“干爹,你不还是有金子吗?何莲花那个贱人对你不好,你悄悄告诉我金子在哪儿,我换了钱带你老去看病么。”
红花爹爹把旧茶缸向陆花生捧着,嘴里吭吭地咳。陆花生嫌弃地捂住鼻子,说:“你舍不得你那点金子,就不要怪我们不管你,你还要喝水?你就喝你的痰去吧。”
何莲花,陆花生……一个个在我面前跪着,拼命地磕头,神色惊恐到了极点。
一个个猖兵站在他们的身后,把他们的脑袋不断地往地上按。
何莲花的头磕破了,满脸都是血,陆花生的裤裆湿了,人瘫软在地上,脖子吊在半空中,头还在不断地往地上磕,喉咙里嗬嗬作响,已经接不上气了。
邓老头喊:“不要——”
红花爹爹也跪在我的面前,向我不断地磕头。
我说:“你这又是何苦。”
红花爹爹说:“我一辈子没儿没女,就想有个干儿子、干女儿给我送终。”
我说:“他们连自己父母都不孝敬,你还指望他们孝敬你。”
红花爹爹说:“他们以为我是舍不得那点金子,他们把什么都拿走了,就剩了这个旧茶缸。”
我看着红花爹爹手里捧着的那个旧茶缸。缸里的脏东西被雨水冲刷干净了,缺了釉的地方露出一抹金,闪闪发光。
我明白了。我把旧茶缸拿起来,摆在那些人面前,说:“这就是你们要找的金子。”
没有一个人敢拿。
我说:“红花爹爹埋在哪里?”
何莲花的男人抖着声音说:“就在那边山后头……我给拉过去的……”
他指的方向是孩儿岗。
他们把红花爹爹给拉去了乱葬岗,难怪他会混在尸兵里。
我说:“你们去打口棺材,给红花爹爹抬回来好好落葬,全部人都要戴孝,给他抱灵圆坟,能办多风光就办多风光,要办到把金子全部都花完,一分钱都不能剩。”
何莲花、陆花生几个都连声说知道了,一定照办。
他们现在对我怕到了极点,就算我让他们去吃屎,他们也会立刻照办。
红花爹爹满意了,瘪着没牙的嘴笑,混浊的老眼里淌着泪。他活了一辈子,没别的愿望,就想死得风风光光的,有人给他披麻戴孝。
我在心里替他不值。可我自己的愿望,说不定在别人眼里看起来也很可笑。
值不值这种事,也只有自己才能说了算。
雨停了。
我往前走,猖兵列好了队,一排排整齐地跟在我身后。
我从村民当中穿过去,所有人都远远地避到一旁,给我让出路来。
何莲花几个还在我身后不断磕头,已经没有猖兵按他们脑袋了,他们也照样把头磕得砰砰作响,我走出好远还能听得到。
我的心中升起一股快意。
我现在知道了,我根本不需要什么口令,我心里想猖兵做什么,猖兵就会照做。
从今往后,我想它们来它们就来,我想它们去它们就去。
我在心里想,散了吧。
猖兵就消失不见了。
我大步向前走,一直走出了村,看到山顶上一轮火热的日头刚刚升起来。
邓老头和戏班子跟在我的身后。
邓老头说:“你刚才是真的想弄死何莲花他们几个?”
我说:“红花爹爹都不要他们的命,我要他们的命做什么?”
但我心里不得不承认,这种可以掌控别人生死的感觉让我很得意。
邓老头说:“你第一次放猖就那么厉害,不要说是邓福星,就连我也没本事召来六十里外的猖兵。”
我说:“等我练熟了会更厉害。”
邓老头说:“梅山苦目连放猖是绝活,邓家单传,不传外人的。”
我转过身,看着邓老头。
邓老头说:“这也不怪你,你不知道规矩——”
我打断邓老头的话,说:“我知道规矩。”
我的小叔叔告诉过我,偷师是戏班子的大忌,每个戏班子都有自己的绝活,不要说是外人偷师,就算是师父不教,徒弟偷偷地学,被发现了都要罚。
至于外人偷师,那就罚得更厉害了,最轻的是切手指,重的是割舌头、挑腿筋跟挖眼睛,反正目的就是要你以后再也唱不了戏,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戏班子的绝活不会被偷出去。
我已经出了村,这里是荒郊野岭,戏班子人多势众,不要说是割我一条舌头,就算他们要割我的脑袋,也不会有人来管。
戏班子的人已经把我给围了起来。
我不去理睬他们,看着邓老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就是偷师了,你又能拿我怎样?”
我的身后,一排排猖兵已经站好了。
我知道邓老头心里在想什么。他没法子像我那么快把猖兵给召出来,更何况就算是他召来的猖兵,也会被我给控制住。
我的小叔叔还告诉过我一个规矩:如果偷师的被人抓住了,想要逃过罚,唯一的办法就是唱对台戏,用偷师来的本事把师父给打败了,让对方跪下来叫你师父。
邓老头也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他说:“梅山苦目连的绝活不止放猖一个。”
我说:“那你还有什么本事,就拿出来吧。”
我的身后,一排排猖兵叠堆起来,变成了五猖的模样,俯视着邓老头。
邓老头笑了,说:“其实我是想问你,你愿不愿意改姓邓?”
我愣住了。邓福星急了,喊道:“爹,你在说什么啊!”
邓老头不理邓福星,对我说:“我看了你一路,知道你不是一般人,你不但能看到过去的人,还能看到过去的事,堪破阴阳,脚踏两界,是天生的杀兔仙。”
杀兔仙?我皱起眉头,这三个字听起来好耳熟,我总觉得在哪里听到过。
邓老头说:“像你这样的人,学梅山苦目连是再合适不过。就算是邓拐子也远远不如你,更不要说邓福星了,他学不到我三成本事,一辈子也不如我。你哪怕只学我三成本事,你就要比我强了。”
邓福星听了这话,嫉恨地盯着我。
邓老头对邓福星说:“你不要不服气,我这辈子也就遇到过两个杀兔仙,上一个还是在十六年前。”
邓福星张嘴要说什么,邓老头拍了拍他,低声说:“这也是为你,为邓家好。”
我心里还在想究竟是在哪里听到过杀兔仙这三个字,默默地不说话。
邓老头以为我在犹豫,说:“我也不瞒你。我们梅山苦目连这次出来,是要争一个东西。你肯改姓邓,叫我一声师父,我把本事都传给你,到时候你帮邓家争到那个东西,你自己也受益无穷。”
我的脸上突然有些发烫。我学会放猖之后,人也变得猖狂了,偷学了人家的绝活,还放狠话要对付人家。邓老头不跟我这个后生计较,还想把梅山苦目连给传给我。这等于是把我当干儿子了。就算他是存了利用我的心思,可他也是真心看重我。
我心里惭愧。若不是我还要去找我小叔叔的戏箱子,对付五老爷他们,我倒是真想认了邓老头做师父,帮他去争那什么东西。
我说:“邓伯伯。”
邓老头期盼地看着我。
我说:“我不能拜你为师。我答应过我奶奶,我家不能再出第二个唱戏的了。”
邓老头的脸上倒一点也不意外,说:“你家果然有人唱戏,是你哪个长辈?”
我说:“是我小叔叔,他……”我原本想说他就是个看古戏楼的戏疯子,可别人这么说我小叔叔也就罢了,我这么说他就太伤他的心了,但我也不敢说我的小叔叔是勾云吕,谁知道他拿这名头有没有惹出过事来,得罪过什么人。
我说:“他叫李圆明。”这是我小叔叔的真名,没多少人知道,梅山离这里远得很,邓老头就算听说过勾云吕的名头,也不会知道他真名叫什么。
谁知邓老头听到这三个字,脸色一变,说:“李圆明,李圆明……原来是他。原来他就是你叔。”
我心中暗叫不好,早知道我小叔叔还拿自己真名出去抛洒(招摇)过,我就随便编个名字说了。我看邓老头的脸色,似乎是跟这三个字很不对付。
邓福星说:“爹,你认识那个李圆明啊?”
邓老头说:“你知道他是谁?他就是我十六年前遇到的那个杀兔仙!”
邓老头看着我,说:“原来如此,原来李家又出了第二个杀兔仙……”
我脑袋里嗡的一声,我终于想起来在哪里听到过杀兔仙这三个字了!